風雪呼嘯著從門縫鉆入,卷起地上浮灰。
蘇晚端著破碗的枯手抖得像秋風落葉,青紫指關(guān)節(jié)幾乎攥不住粗陶邊緣。
碗里渾濁發(fā)綠的“翡翠湯”晃晃蕩蕩,蒸騰的熱氣裹著那股子酸腐土腥味,熏得她眼皮直跳。
她死命咬住后槽牙,逼自己扯出個僵硬的“笑容”,嘶啞的推銷詞從牙縫里擠出來:
“這位公子…好眼力!咱家祖?zhèn)髅胤健浯溆衤稖?!”她梗著脖子吹噓,聲音劈了叉,“延年益壽!疏通經(jīng)絡(luò)!三文…就三文!”
門口那清瘦身影動了下。
青布袍子掃過結(jié)冰的門檻,人已站到破灶臺前。
風雪被他關(guān)在身后,草棚里那點可憐的火光終于映清他的臉——膚色是久不見天光的冷白,長眉壓著一雙過分沉靜的眼,此刻正落在她抖如篩糠的手上。
“手破了?!彼曇魶]什么起伏,像雪粒子敲在冰面。
蘇晚條件反射把手背到身后,破碗里的湯差點潑出去。
管他娘的破不破!她心里瘋狂咆哮,臉上卻擠出更“誠懇”的諂笑:“風雪天干活…小傷!不耽誤您喝湯!您瞧瞧這色兒——”
她猛地將碗湊近火堆,渾濁綠湯在光下詭異閃爍,“純天然!吸日月精華!喝一碗暖三天!”
書生沒應(yīng)聲,只從寬大袖口探出手。骨節(jié)分明,修長干凈,卻和她一樣凍得通紅。
他從懷里摸出個洗得發(fā)白的舊錢袋,倒出三枚磨損嚴重的銅板,叮當一聲輕響,放在豁了角的灶臺上。
“一碗?!?/p>
蘇晚眼珠子黏在那三枚銅錢上,餓得發(fā)綠的兇光幾乎要燒穿錢幣!活命錢!
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抽氣,餓狼撲食般把碗往對方手里一塞:“公子爽快!趁熱!涼了靈氣跑光!”
破碗入手冰涼粗糙。書生垂眸,看著碗沿幾個豁口,和湯面上漂浮的、爛菜葉碎成的不明絮狀物。熱氣裹著腐味直沖鼻腔。他沒動。
蘇晚心臟狂跳,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完了?嫌臟?要反悔?她急得想撓墻,脫口而出:“獨家秘制!旁人聞都聞不到!您嘗嘗!保管——”
“鹽。”他忽然開口。
“???”蘇晚懵住。
書生抬起眼,目光終于從碗挪到她臉上。那眼神清透得嚇人,像能看穿她這破草棚里所有的窮酸謊言。“太淡。鹽罐?!?/p>
蘇晚:“……”
老娘自己都只舍得舔鹽粒子!她內(nèi)心瘋狂咒罵,臉上肌肉抽搐,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公子講究人…這就給您添福氣!”
她飛快撈起灶臺邊一個豁嘴小陶罐,吝嗇地用指甲尖蘸了星點鹽沫,往湯里一彈。渾濁綠湯毫無變化。
“夠了?”她呲牙假笑,心在滴血。
書生似乎極輕微地搖了下頭,不再看她。低頭,就著破碗的豁口處——避開了沾有泥污的位置——淺淺啜了一口。
蘇晚屏住呼吸!死死盯著他喉嚨。咽!快咽下去!
湯入口。書生動作頓住。濃密長睫低垂,蓋住所有情緒。喉結(jié)在蒼白皮膚下極其緩慢地滾動了一下。
棚內(nèi)只剩柴火爆出的一記嗶啵輕響。
蘇晚的指甲快掐進掌心。操!什么表情?!太難喝要吐了?她剛想再吹“口感綿長回味無窮”——
“明日…”他放下碗,碗底還剩大半渾濁湯汁。聲音依舊平淡無波,“還賣么?”
蘇晚心臟差點跳出嗓子眼!回頭客?!金礦要長腿?!她狂點頭,聲音拔高八個度:“賣!風雪無阻!老天爺下鐵釘我都支攤!”
書生從袖中掏出一方疊得齊整的素白舊帕子(看得蘇晚一陣肉疼,敗家子?。?,慢條斯理擦了擦嘴角。眼睫抬起,目光卻落在那堆快燒盡的濕冷柴火上。
“柴濕了。”他說。
“煙氣大…提神醒腦!”蘇晚睜眼瞎掰。
他沒接話,只沉默地彎下腰,從灶膛邊緣抽出兩根未燃盡的濕柴。濕柴頂端還冒著奄奄一息的紅光。
他從角落找來一塊還算平整的石片,將那點火光仔細移到石片上。
又撿起蘇晚砍柴時劈散的幾片干燥樹皮屑(剛才被她當廢物掃到一邊),極其耐心、輕柔地搭在火星周圍。
低頭,薄唇微抿,對著那星點紅光吹氣。
清冷專注的側(cè)臉被微光描摹。氣息穩(wěn)定綿長。
蘇晚目瞪口呆看著他變戲法。
呼——
一縷纖細卻頑強的火苗,如同被馴服的幼獸,驟然在干燥樹皮上舔舐開來!噼啪輕響!草棚里昏暗的光線猛地一亮!映亮了他低垂的眉目。
書生將那簇新生火焰仔細撥入蘇晚那堆半死不活的濕柴之下。火光漸盛。寒意驅(qū)散三分。
他直起身,素白帕子隨手丟進灶膛余燼,瞬間焦黑蜷縮。
“抵湯錢?!彼聪虼羧裟倦u的蘇晚,薄唇吐出三個字,毫無波瀾。
破碗放在灶臺。三枚銅板安然臥在一旁。
青布袍角擦過冷硬泥地,書生轉(zhuǎn)身。吱呀——破門拉開縫隙,風雪聲驟然放大。
頎長身影毫無留戀,無聲無息沒入門外狂亂翻卷的白幕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草棚里只剩下蘇晚粗重的喘息,灶膛噼啪爆響的濕柴,三枚冰冷的銅錢,和半碗飄著爛菜葉的“翡翠玉露湯”。
草棚破門在風雪中吱呀搖晃。
蘇晚僵立原地,指尖死死摳著灶臺上三枚銅錢,冰涼的觸感烙進皮肉。風雪卷著書生殘留的冷冽氣息撲在臉上,激得她猛一哆嗦。
活了!真賣出去了!
“哈…哈哈哈!”嘶啞的笑聲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劫后余生的癲狂。她抓起銅錢按在胸口,凍僵的皮肉被硬物硌得生疼,卻像捧著滾燙的烙鐵!三文!夠買半斤糙米!不,是活命的火種!
灶膛里新生的火苗噼啪跳躍,映著破碗里渾濁的湯底。蘇晚撲過去,貪婪地盯著那點殘余的“翡翠湯”——剛才那書生只抿了一口!大半碗還在!
“敗家子!”她心疼得直抽氣,端起碗就要往嘴里灌。冰涼的碗沿貼上嘴唇的瞬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劈進混沌的腦子!
等等!
她動作僵住,眼珠死死黏在碗沿那個被書生刻意避開的豁口——他嫌臟!他只喝了沒沾泥的地方!那剩下的……
蘇晚猛地扭頭,看向門外白茫茫的風雪。那書生清瘦的背影早已被風雪吞沒,消失無蹤。
“他明天還來?”她喃喃自語,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擂鼓,“三文錢…一碗湯…他今天只喝了一口…剩下的還能賣!”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燎原!她小心翼翼地把破碗放回灶臺,渾濁的湯水晃了晃,沉淀的爛菜葉碎屑在碗底堆出可疑的綠色淤積。
“不行!”她立刻否決,“隔夜湯…餿了咋辦?砸招牌!”
她焦躁地在狹小的草棚里轉(zhuǎn)圈,凍裂的腳底板踩在冰冷泥地上,每一步都像針扎。三枚銅錢在手心攥得死緊,幾乎要嵌進肉里。
“成本…成本!”她猛地站定,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嚇人,“半顆爛白菜…燒了點柴…鹽粒子彈了指甲蓋那么點…水是老天爺白給的冰溜子!”
她掰著凍得通紅的手指頭,嘴里念念有詞:
“白菜…算它一文!柴…濕的,算半文!鹽…半文都不到!冰…不要錢!”
她越算眼睛越亮:“一碗湯成本頂破天兩文!賣三文!凈賺一文!”
“一文!”她低吼出聲,激動得原地蹦了一下,震得草棚頂簌簌掉灰,“一天賣三碗…不!五碗!就是五文!十天五十文!一個月…”
她腦子飛快運轉(zhuǎn),前世被Excel表格支配的記憶在饑餓的催化下爆發(fā)出驚人潛力,“一百五十文!能買…能買…”
她卡殼了。原主記憶力已經(jīng)模糊。
“管他呢!”蘇晚狠狠一揮拳,“夠買米!夠買鹽!夠買厚棉襖!凍不死餓不死!”
興奮的血液沖上頭頂,燒得她臉頰發(fā)燙。她沖到窗邊,看著屋檐下又凍出幾根粗壯的冰棱子,像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
“水!免費!”她咧嘴笑了,露出一口小白牙,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奸商”的光,“鹽…鹽要買…”她肉疼地皺眉,隨即又舒展,“少放點!提味就行!白菜…”
她目光掃向墻角那堆剛才被書生“施舍”點燃的濕柴下面,扒拉出幾片沒燒透的、邊緣焦黑的爛白菜葉子——那是她之前砸剩下的邊角料!
“廢物利用!”她眼睛放光,撲過去撿起來,也不嫌臟,寶貝似的吹掉灰,“切碎點!煮爛點!誰知道是啥!”
成本!控制成本!
她像個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哥倫布,在破草棚里瘋狂搜尋一切可利用的“資源”:
豁口陶罐(煮湯容器,免費)
破凳子腿(當柴燒,免費)
墻角老鼠啃過的干草(引火,免費)
……
“包裝!”她猛地想起書生那挑剔的樣子,“碗得擦干凈!至少…擦擦豁口那邊!”
她扯下自己身上最不破的一塊衣角,沾了點融化的雪水,對著破碗那個豁口死命擦,試圖抹掉泥印子。
“概念!得升級!”她一邊擦一邊絞盡腦汁,“翡翠玉露湯…太虛!得接地氣…又顯高級…”
她盯著碗里渾濁的綠色,那點綠在火光下詭異地閃爍。
“延年益壽…太假!”她搖頭,“疏通經(jīng)絡(luò)…誰懂?”
目光掃過自己凍得裂開的手,一個詞蹦出來:
“暖身!對!就叫——”她清了清嗓子,模仿前世菜市場大媽中氣十足的吆喝,對著空蕩蕩的草棚吼了一嗓子:
“風雪翡翠暖心湯!三文一碗!驅(qū)寒送暖!喝一碗暖一天!”
吼完她自己先樂了。什么狗屁名字!但勝在直白!痛點精準!這鬼天氣,誰不想暖和?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碗“殘湯”放到灶臺最里面保溫,又用破木板虛虛蓋住,仿佛蓋著一座金山。
三枚銅錢在手心捂得溫熱。
“投資!必須投資!”她眼神兇狠,“明天得開張!得有新湯!”
她裹緊破絮,深吸一口凜冽寒氣,猛地拉開破門!
風雪瞬間將她吞沒。
“拼了!”她一頭扎進白茫茫的世界,深一腳淺一腳,朝著記憶中村頭那家唯一可能開門的雜貨鋪方向,艱難跋涉。
目標:一文錢買鹽!一文錢買…最爛的白菜幫子!剩下一文…留著當本錢!
風雪如刀。瘦小的身影在雪地里蹣跚,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坑,又迅速被風雪抹平。
雜貨鋪的破布簾子凍成了冰疙瘩。
蘇晚用肩膀死命撞開條縫,裹著風雪滾進去。柜臺后打盹的胖老板被冷風激醒,瞇縫眼瞥見個雪人似的瘦小身影,不耐煩地揮手:“去去去!叫花子別擋道!”
“買…買鹽!”蘇晚扒著柜臺邊沿蹦起來,凍僵的手指哆嗦著拍上一枚銅錢,“一…一文錢的鹽!”
老板斜眼瞅那枚磨損嚴重的銅板,嗤笑:“鹽?今兒風雪大,水路斷了!鹽價漲了!兩文一錢!”
蘇晚眼前一黑,差點栽倒。黑店!趁火打劫!
“昨…昨天還一文!”她喉嚨嘶啞,像破風箱。
“愛買不買!”老板抓起雞毛撣子撣灰,“不買滾蛋!”
風雪從門縫灌進來,刮在蘇晚臉上像刀子。懷里僅剩的兩文錢像烙鐵燙著心口。她盯著柜臺粗陶罐里雪白的鹽粒,胃里餓得絞緊。沒鹽…湯就是刷鍋水!書生明天還會來嗎?
賭了!
她猛地又拍上一枚銅錢,聲音發(fā)狠:“兩文!買一錢!”手指死死按住錢,生怕被風吹跑。
老板慢悠悠撮起一小撮鹽,劣質(zhì)草紙隨便一裹,丟過來:“拿好嘍!摔了可不賠!”
紙包輕飄飄落入掌心。蘇晚心在滴血。兩文!夠買四個黑面饃了!
“爛…爛菜葉子有嗎?”她攥緊最后那枚保命銅錢,指甲掐進肉里,“最爛的!一文錢能買多少?”
老板像是聽到天大笑話,肥厚下巴抖了抖:“爛菜葉子?喂豬都嫌!后院堆著呢,自己扒拉去!給半文都算老子發(fā)善心!”
風雪卷著冰渣子抽在后院柴門上。
蘇晚一頭扎進臭氣熏天的垃圾堆。凍硬的爛菜幫子、腐葉、牲口糞便凍在一起,像座微型冰山。她撲上去,豁口柴刀當冰鎬使,瘋了一樣往下劈砍!
“白菜…爛白菜…”她嘴里呵出白氣,刀鋒刮在冰坨上火星四濺。指甲劈了,滲出血混著泥污凍在指頭上,鉆心地疼。
終于!幾片凍得發(fā)黑、邊緣腐爛卷曲的白菜幫子被撬下來!她像搶到金子一樣塞進懷里,冰碴子貼著皮肉,激得她渾身劇顫。
“半文…半文…”她哆嗦著摸出最后一枚銅錢,拍在聞聲而來的老板腳邊,“夠…夠了吧?”
老板腳尖一挑,銅錢滾進雪泥里。他咧嘴露出黃牙:“算你識相!趕緊滾!別死老子門口!”
蘇晚連滾帶爬撲過去,從泥雪里摳出那枚沾滿污穢的銅錢,死死攥在手心。懷里的爛菜葉和鹽包像千斤重擔,壓得她直不起腰。
回程的風雪更大了。
她深一腳淺一腳在雪窩里跋涉,懷里護著鹽和爛菜,像護著命根子。那枚泥污的銅錢硌在掌心,冰冷刺骨。
“一文…只剩一文了…”她牙齒打顫,眼淚混著雪水往下淌,“本錢…這是本錢…”
路過村口土地廟殘破的屋檐,幾個縮在角落避風的乞丐眼冒綠光盯著她懷里。
“小丫頭…懷里藏的啥?”一個瘸腿老丐拄著木棍攔路,喉嚨里發(fā)出嗬嗬怪笑,“給爺們瞧瞧?”
蘇晚汗毛倒豎!她猛地彎腰抓起一大把雪捏成硬團,兇狠地瞪著他們:“滾!敢搶!老娘砸爛你的狗頭!”她揮舞著雪球,狀若瘋虎,“鹽!毒鹽!吃了爛腸子!不怕死的來?。 ?/p>
乞丐們被她不要命的架勢唬住,悻悻縮回角落。
蘇晚心臟狂跳,后背濕透。她不敢停,發(fā)足狂奔!破草鞋陷進雪坑,摔了!她死死護住胸口,爛菜葉和鹽包壓在身下,冰碴子刺進皮肉。
“我的…都是我的!”她嘶吼著爬起來,跌跌撞撞沖回草棚,用后背死死頂住破門!
棚內(nèi)火光微弱。她癱軟在地,劇烈喘息。顫抖著展開草紙包——劣質(zhì)粗鹽灰撲撲的,混著草屑。爛菜葉更是慘不忍睹,凍傷腐爛處滲出黑水。
成本!這就是她的全部本錢!
她紅著眼,把那幾片爛葉子按在砧板(半塊破石板)上,豁口柴刀發(fā)瘋般剁下去!
砰!砰!砰!
“翡翠湯…風雪暖心湯…”她一邊剁一邊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叨,“三文一碗…延年益壽…”
菜葉碎成爛泥,混著冰碴黑水。她抓起鹽包,猶豫一秒,只抖了指甲蓋那么一丁點進陶罐。剩下的鹽和那枚泥污的銅錢一起,用破布頭裹了又裹,塞進墻角老鼠洞最深處。
“本金…這是本金…”她喃喃自語,像守著最后的圣物。
冰溜子砸進陶罐,混著爛菜泥。灶膛濕柴噼啪作響,煙氣嗆人。
她蹲在火邊,死死盯著陶罐里翻滾的、顏色更加可疑的渾濁綠湯。風雪拍打著草棚,如同鬼哭。
明天…真的會有人來嗎?
那書生…還會來喝這比刷鍋水還不如的東西嗎?
她抱緊膝蓋,把臉埋進臂彎。懷里的鹽包和銅錢硬邦邦地硌著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