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樟宜機場的冷氣都吹不散我骨髓里的寒意。就在三天前，
我在彌漫著死亡和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最后一次感受到外婆枯瘦手指的鉗制。
她渾濁的眼珠瞪得滾圓，幾乎脫出眼眶，呆呆盯著天花板，嘴唇翕動著，
吐出帶血的字：“紅河…血債…血瞳…要看清…孽…”“戴上看…祖輩造的孽啊…”“債，
瘋是債…不能忘…不敢忘…”瘋??！纏繞我們林家三代女人的毒咒，
外祖父四十出頭就得了癔癥，瘋瘋癲癲砍死了鄰居家的狗，最后把自己吊死在祠堂的房梁上。
媽媽在我小學(xué)三年級那年突然精神崩潰，砸了半個家，被送進了永無天日的精神病院。
而外婆，這個我以為唯一撐住了的支柱，也在她七十五歲時被無形的夢魘拖垮了。
她的指甲幾乎嵌進我的皮肉，
意識模糊囈語：“紅河邊…林氏儺廟…血瞳…血…找…”最后一個“找”字只吐了一半，
鉗住我的手突然松開，那口氣斷了。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瞬間把病房照得像個靈堂，
隨即雷聲轟鳴，震得玻璃窗嗡嗡作響。我渾身僵硬地站在床頭，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外婆殘留在空氣中的血腥氣，提醒我：下一個瘋的，就是我。紅河？
儺廟？血瞳？那是我解開詛咒、或許也是救我媽唯一的線索。廣西，紅河流域。
潮濕的海風(fēng)立刻變成了悶熱的空氣。地圖上連名字都沒有的小村莊，死氣沉沉地掛在山腰上。
青石板路被瘋長的野草和滑膩的青苔啃噬殆盡。那些歪歪扭扭的老屋，
黑洞洞的門窗像骷髏頭空蕩蕩的眼窩。“林家人？”僅剩的幾個老人，要么茫然搖頭，
要么眼神像看瘟神?！霸缇团芄鈬D！民國那會兒闊氣，大儺師嘛，后來，嘿！
”一個缺牙老漢蹲在石階上抽旱煙，煙霧中眼神飄忽冷漠?！皵?，天罰。
”就在林娜失望要走時，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姑娘，找林家儺廟？”她轉(zhuǎn)身，
看見一個男人站在老榕樹下，很瘦，像根風(fēng)干的竹子，皮膚是常年暴曬的黢黑，
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警服，戴著一頂破舊的軟檐帽。臉上一道道深刻的皺紋，刻滿了風(fēng)霜，
他的眼睛，像鷹隼一樣銳利，把我從頭到腳刮了一遍?！澳闶牵俊薄瓣悋鴹?。管這片兒。
”他吐出一口濃煙，“廟我知道。荒了幾十年了，沒啥看頭。而且…”他頓了頓，
目光沉甸甸地壓過來，“那地方，最近不太平?！薄安惶?？”我的心猛地一跳?！班?。
邪門?！彼麤]多說，但那沉重的語氣，比任何形容詞都嚇人。我猶豫了一下，
只說外婆臨終念叨紅河林家儺廟，想替她看看根，沒敢提家族瘋病的事。
陳國棟沉默地掐滅了快燒到手的煙蒂，看了我一眼：“跟我來吧。路不好走。不過姑娘，
給你提個醒兒，有些債，埋了就埋了，硬挖出來，”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濺一身血。
”通往儺廟的路，早就沒了路的樣子。瘋長的荊棘藤蔓像綠色的鐵網(wǎng)，把山路封得嚴嚴實實。
陳國棟在前面揮著一把鋒利的柴刀，硬生生劈開一條縫隙。我跟在后面，腳下是滑膩的爛泥。
耳邊只有單調(diào)而聒噪的蟲鳴，還有遠處紅河沉悶的、永不停歇的咆哮。繞過一道陡峭的山崖，
在一個幾乎完全被綠意吞沒的山坳里，它終于出現(xiàn)了。一座比我想象中更加破敗的建筑。
青灰色的瓦片零落坍塌，露出下面黑黢黢的檁條。整個廟體像老人缺了牙的口，歪歪斜斜。
一塊腐朽的牌匾斜掛著，勉強能辨出“林氏儺廟”四個字，油漆早已斑駁剝落。
推開那扇半塌的木門，濃重的灰塵和木頭發(fā)霉的嗆人味道撲面而來，我忍不住劇烈地咳嗽，
眼淚都嗆了出來。光線昏暗，勉強能看清神壇上矗立著幾尊殘破不堪的儺神像。
彩漆剝落殆盡，露出猙獰的木胎本相?；蚺繄A睜，或咧嘴齜牙，盡管破敗，
依舊散發(fā)著不容褻瀆的兇厲威嚴。心跳得又快又亂，外婆遺言中的“血瞳”位置，
照片上是在這尊手持開山斧、體型最魁梧的儺神像底座附近。我?guī)缀鯎淞诉^去。
底座附近一片狼藉，被厚厚的濕滑苔蘚覆蓋著。我不管不顧地跪倒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
雙手瘋狂地摳挖苔蘚和下面的黑土。突然指尖碰到一個硬物。
一個用老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形物件，就藏在底座下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里。
我的手指抖得厲害，費力地解開油布。油布層層展開?？諝夥路鹪谶@一刻凝固了。血瞳儺面！
暗紅色的木質(zhì)，不像是油漆，倒像是整塊木頭浸透了千年的污血。
猙獰的輪廓線條透著原始的蠻荒與威嚴。最讓我渾身汗毛倒豎的，是那對眼睛，
根本不是雕刻出的孔洞，像是兩滴凝固成琥珀狀的粘稠血珠，
又像是木頭里天然形成的詭異紋理。無論我把它轉(zhuǎn)向哪個方向，血瞳都直勾勾地鎖定著我，
仿佛有生命。身體不受控制。我?guī)е闷婧途薮蟮目謶?，輕輕觸碰了那木面……瞬間！
“噗嗤！”鋒利物切開皮肉筋骨的悶響，溫?zé)岬?、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噴濺了我滿臉。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陰暗破廟，而是瓢潑大雨中的一片泥濘空地，
一個穿著破爛、明顯是外鄉(xiāng)人的男人，倒在泥濘的血泊里。喉嚨被切開一半，
發(fā)出絕望的嘶聲。而我，視角的主人，沒有絲毫憐憫，帶著執(zhí)行古老規(guī)則的莊嚴和一絲快意。
手臂高高揮起，握著一把生銹的柴刀，朝著那人的身體再次狠狠劈下。咔嚓，
清晰無比的骨頭斷裂聲還有皮肉被豁開的可怕聲響。我像是被一柄錘子迎面砸中，
身體被掀翻，重重摔在身后的泥地上。劇烈的頭痛瞬間爆炸，眼前一片漆黑，金星亂冒，
胃里翻江倒海，我蜷縮成一團，瘋狂地干嘔起來。剛才那揮刀殺人的…是我？
那種冰冷刺骨、執(zhí)行規(guī)則時的快感，是我心里涌出來的？！林家的瘋病就是這樣開始的？！
刺耳的警笛聲，撕裂了山林死一般的寂靜。陳國棟臉色驟變，一步搶上前，
把我從地上拽起：“溪邊，出事了，趙老三。死相邪門，就在廟下面！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滾落在我身邊泥地里的儺面?！澳菛|西收好，別讓任何人看見！
”我還在劇烈地發(fā)抖，耳朵里嗡嗡作響。喉嚨里火辣辣地痛，胃還在抽搐。我顫抖著手，
把儺面胡亂塞回沾滿污泥的油布包，一股腦塞進我沉重的背包里。指尖殘留的觸感，
和幻象中濺到臉上的溫?zé)嵴衬伕携偪竦亟豢椝撼?。溪邊一塊巖石旁，
已經(jīng)被匆忙拉起了黃色的警戒線。趙老三以一種常人無法想象的姿態(tài)蜷縮在泥水灘里。
他的眼珠子暴突出來，死死地盯著前方，瞳孔里是無邊無際的恐懼，
嘴巴張到了下頜骨的極限，舌頭伸出來，像是臨死前拼命想發(fā)出嘶喊卻只能無聲地定格。
他的一只手，五根手指扭曲成爪狀，深深摳進了自己的胸脯，指甲翻卷斷裂，
血肉模糊的胸腔里塞滿了淤泥和小碎石。周圍有幾個驚魂未定的村民?！皥髴?yīng)，這是報應(yīng)??！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婆渾身篩糠似的抖著，聲音尖利?！摆w老三那個混賬東西！
前幾日灌飽了貓尿，就在廟墻上，對著神像就撒尿，還放他娘的屁，說破廟擋了他家風(fēng)水，
揚言要拆了找金子，祖宗不答應(yīng)，儺神爺震怒了??！”“可不是嗎，
他還上去狠踹了幾腳廟門，那個狂勁兒喲！”旁邊的村民七嘴八舌地附和，
臉上都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寒意瞬間席卷了我全身。剛才幻象里，
祖靈（或者說“我”自己）作為執(zhí)行者的冰冷一刀，
和眼前趙老三因褻瀆神像而死的詭異慘狀，形成了一種毛骨悚然的對比！
外婆囈語里那句“祖靈守護，犯者自斃”像洪鐘一樣在我腦子里炸響。
“不是守護…”我牙齒咯咯打顫，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殺戮，我們林家人的血里，
流著這種東西…”鄉(xiāng)派出所的辦公室很簡陋，彌漫著劣質(zhì)茶葉和陳年文件堆散發(fā)的霉味。
陳國棟坐在我對面，用帶著厚繭的手指把一個老舊的硬皮卷宗推到我這邊的桌子上。
“趙老三不是頭一個?！彼龡l斯理地點燃一支嗆人的土煙，辛辣的煙霧繚繞“仔細看看。
”卷宗翻開，泛黃紙張上的文字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
照片1：一個男人蜷縮在一面倒塌的土墻邊，表情和趙老三如出一轍的極致恐懼。
他雙手死死掐著自己的脖子，紫脹的舌頭上赫然能看到咬掉一截的傷口。文字記錄：張老栓，
牛角村村民，三個月前暴斃。死因：“急性呼吸衰竭引發(fā)窒息性自殘”。
調(diào)查附注：死者三天前曾酒后強行拆毀田埂旁一座供奉配祀儺神的山神小廟，
在廟墻上涂寫山神吃屎。照片2：一個女人上半身倒栽在水缸里，缸里水只有半米深。
她的臉同樣凝固在極致的恐懼中。文字：劉寡婦，林水塘村民，四個半月前淹死于自家水缸。
死因：“溺水”。調(diào)查附注：死者生前剛與人發(fā)生過爭執(zhí)，
理由是其偷竊了村尾儺廟庫房內(nèi)一面銅鏡及幾只銅鈴?！凹由献騼旱内w老三，
”陳國棟粗糙的食指重重敲在桌面上，“半年時間，紅河上游、中游、下游，三個村。
凡是褻瀆了儺廟、神像、法器的，全用這種方式，這看起來自然卻又邪門到家的方式，
暴斃了。”他狠狠吸了一口煙，灰白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臉，“老一輩的口頭禪，推了菩薩像，
閻王來算賬，動了法器物，魂引黃泉路。這就是規(guī)矩。儺神的法則，
或者說…”他隔著煙霧盯著我，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閃著光，“祖靈的守護?！币股盍?。
借住的那間農(nóng)家小屋，只有一盞昏暗的油燈噼啪作響?；椟S的光線下，
桌上的油布包像一個沉默的活物，散發(fā)著不祥的氣息。
外婆臨死前抓著我手腕留下的淤青還在隱隱作痛，她瘋狂的囈語在我耳邊回響，
一遍遍敲打著我的神經(jīng)：“三日戴面即忘己為人…”第一次被動觸碰，
我看到了祖靈（或者就是“我”）用柴刀斬殺闖入者的血腥場面。第二次，
是我主動戴上面具，看到了，好像是竹簽刺耳的懲罰？每一次觸碰，
都像是朝著深淵滑落一步。頭痛越來越劇烈，那種不屬于我的殺戮快意，
像毒蛇一樣往靈魂深處鉆。我知道，第三次戴上去，可能就是瘋狂的懸崖邊。
但紅河對岸的療養(yǎng)院里，媽媽還在等著我，我必須知道這法則的真相。
也許…這是唯一的鑰匙。心底那份要揭開詛咒、阻止更多死亡的渴望，灼燒著我的理智。
就這一次，最后一次！看清它！然后燒了它、毀掉它！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油布包。
儺面被拿起的瞬間，透骨的寒意就從指尖蔓延開來。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木質(zhì)貼上臉頰。
剎那間“啊——！”尖銳到極致的慘叫聲震得我耳膜欲裂，是“我”眼前的人發(fā)出的。
帶著木刺的鋒利竹簽，被“我”握在手里，毫不猶豫地刺穿了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婦人耳垂！
鮮血一下涌了出來，染紅了竹簽。婦人凄慘的哭嚎在我耳邊無限放大，震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視野晃動，模糊閃過一個背著相機、穿著打扮明顯不同（像城里記者？）的男人輪廓。
麻木感、執(zhí)行規(guī)則時的莊嚴、扭曲的快意同時涌起?！斑腊““ ?！
”我拼盡全身力氣把那仿佛長在臉上的恐怖面具一把扯下，狠狠砸在墻角！突然，
太陽穴像被燒紅的針扎，劇痛讓我眼前發(fā)黑，蜷在地上干嘔不止。
竹簽刺穿耳垂的觸感、婦人痛苦放大的瞳孔，全刻進了骨頭里。最可怕的是，
祖靈執(zhí)行私刑時，那種扭曲的快感，像毒液滲進我的意識?！巴瞪裆?？蠱惑？偷法器？
”我蜷縮在黑暗里，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腦中閃過陳國棟卷宗里偷法器的劉寡婦，
還有剛才幻象中模糊閃過、背著相機的男人身影。法則在細化，懲罰方式在對應(yīng)。
柴刀劈死對應(yīng)闖入者（外鄉(xiāng)人/破壞者）？竹簽刺耳對應(yīng)偷竊者/蠱惑者？
窒息/水淹對應(yīng)……？接觸面具的次數(shù)越多，不僅看到過去執(zhí)法的場景更清晰，更恐怖的是，
我的意志正在被侵蝕。不屬于我的“正義感”和殺戮的快感，正在悄然滋生?！拔覀兞鞯难?，
根本不是守護者，是施暴者的血?！蔽矣帽M力氣，在劇烈頭痛和痙攣中發(fā)出絕望的低語。
脖子后面隱隱作痛，像有什么東西在生長。
長焦鏡頭、穿著沖鋒衣、頭發(fā)染成時尚奶奶灰的年輕男人張宇出現(xiàn)在村口唯一的小賣部門口，
對著手機眉飛色舞地直播，炫耀他在荒廢儺廟里拍到的各種“第一手神秘素材”。
尤其是當他放大了其中一張?zhí)貙懀掌?，水神儺像攤開的手掌正中央，
一枚造型古樸的鎏金銅鈴清晰可見，然后得意地宣稱“真正的戰(zhàn)利品到手，巫儺之魂，
就藏在這鈴鐺里！”最后直播間封了，他就在朋友圈狂轟濫炸九宮格炫耀，配文“破廟尋寶，
正宗的巫儺之魂到手，神秘值拉滿！”那張照片、那枚鈴鐺的位置我絕對記得，照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