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山五嶺的風(fēng)，帶著熟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血腥氣，粗暴地灌進(jìn)申公豹的口鼻。百年了，他第一次踏上這片故土。不是為了榮歸，而是被無量仙翁一道冰冷的符詔，裹挾著刺骨的殺意，強(qiáng)行召來。
符詔上的字跡如同毒蛇：“申正道勾結(jié)海妖，意圖打敗七山五嶺，罪證確鑿。著申公豹即刻率捕妖隊(duì)，肅清叛逆，以儆效尤。若存私念，視同謀逆，九族盡誅！”
每一個(gè)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申公豹的心上。勾結(jié)海妖？打敗七山五嶺？他那個(gè)為了護(hù)住一只幼豹甘愿斷臂、為了族群能在仙門夾縫中茍延殘喘而耗盡心血的老父親？！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最惡毒的污蔑！這分明是陷阱！是清洗！是仙門要徹底拔除七山五嶺這根眼中釘，又怕引起其他妖族地域的激烈反彈，所以需要他申公豹——這個(gè)出身于此的“叛徒”——來充當(dāng)最鋒利也最骯臟的那把刀！用他族人的血，來染紅他的“忠誠”！
他帶著無量仙翁“親賜”的、由十名玉虛宮精銳組成的“監(jiān)軍”捕妖隊(duì)，像押解囚犯一樣被“護(hù)送”回這片他魂?duì)繅艨M又痛徹心扉的土地。當(dāng)他看到眼前的情景時(shí)，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刻凍結(jié)成冰。
昔日的聚居地，已淪為修羅場。
簡陋的石屋在熊熊烈焰中坍塌，發(fā)出令人心碎的爆裂聲。濃煙滾滾，遮天蔽日，將灰暗的天空染得更黑?？諝庵袕浡と饨购膼撼?、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還有法術(shù)殘留的刺鼻硫磺氣息。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族人的尸體。有白發(fā)蒼蒼、至死還緊握著石矛的老者；有被開膛破肚、內(nèi)臟流了一地的壯年；還有……一些小小的、蜷縮著的、焦黑的幼小軀體……
慘叫聲、咒罵聲、兵刃碰撞聲、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地獄的樂章。
而在煉獄的中心，他看到了父親申正道。
那個(gè)記憶中如山岳般沉穩(wěn)、為護(hù)住幼子甘愿斷臂的父親，此刻被一道閃爍著惡毒符文的金色鎖鏈牢牢捆縛在一塊巨大的黑石上。他須發(fā)皆張，獨(dú)臂奮力掙扎，鎖鏈深深勒進(jìn)皮肉，鮮血順著石壁蜿蜒流下。他對著前方一個(gè)懸空而立、周身籠罩在淡淡金光中的人影嘶吼，聲音沙啞絕望，卻依舊帶著不屈的憤怒：“無量老賊！你構(gòu)陷我族！不得好死！我豹族世代居于七山五嶺，何曾勾結(jié)海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懸空而立的，正是無量仙翁！他臉上帶著一種悲天憫人般的冷漠，仿佛腳下不是尸山血海，而是一片需要“凈化”的污穢之地。他手中托著一枚小巧玲瓏、卻散發(fā)著令人心悸毀滅氣息的金色符箭，箭尖遙遙鎖定著申正道的心臟。
“冥頑不靈?！睙o量仙翁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蓋過了所有嘈雜，帶著一種宣判般的冷酷，“證據(jù)確鑿，由不得你狡辯。申正道，你身為族長，不思約束族人，反而勾結(jié)外魔，禍亂一方。今日，本座便替天行道，清理門戶！”
話音未落，他指尖那枚金色符箭驟然亮起刺目的光芒！毀滅的氣息瞬間鎖定了申正道！
“爹——?。?！”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吼，如同受傷瀕死的孤狼，猛地從申公豹身后炸響！一道瘦小卻快如閃電的身影，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猛地從燃燒的廢墟后沖了出來，撲向那塊巨大的黑石！是申小豹！百年過去，他早已不是當(dāng)年風(fēng)雪中奄奄一息的幼童，長成了一個(gè)精悍的青年，臉上帶著申公豹熟悉的輪廓，此刻卻因極致的憤怒和恐懼而扭曲！
他手中握著一柄簡陋的骨刀，上面沾滿了暗紅的血，顯然剛剛經(jīng)歷過慘烈的搏殺。他像一道復(fù)仇的黑色閃電，目標(biāo)直指懸空的無量仙翁！
“小豹！不要！”申正道目眥欲裂，發(fā)出絕望的咆哮。
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無量仙翁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嘲弄和一絲被螻蟻冒犯的慍怒。他甚至沒有改變符箭的目標(biāo)，只是屈指對著撲來的申小豹，極其隨意地一彈！
“咻——！”
一道凝練如實(shí)質(zhì)、帶著刺骨陰寒氣息的烏光，如同毒蛇出洞，后發(fā)先至，瞬間撕裂空氣，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申小豹的胸膛！那烏光速度太快，蘊(yùn)含的力量太過陰毒，申小豹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噗嗤！”
一聲血肉被洞穿的悶響，清晰得令人頭皮發(fā)麻。
申小豹前沖的身體猛地僵在半空，像一只被無形巨手拍中的飛鳥。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胸口那個(gè)碗口大小、前后通透的血洞。烏光蘊(yùn)含的陰寒咒力瞬間爆發(fā)，傷口邊緣的皮肉迅速變得青黑、壞死、枯萎，如同被劇毒侵蝕。鮮血不是噴涌，而是帶著一種粘稠的、詭異的暗紫色，汩汩地從那個(gè)可怕的大洞里涌出。
時(shí)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申小豹眼中的瘋狂和憤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茫然和一種生命飛速流逝的空洞。他的身體晃了晃，手中沾血的骨刀“當(dāng)啷”一聲掉落在焦黑的土地上。他抬起頭，目光似乎穿透了燃燒的火焰和彌漫的硝煙，精準(zhǔn)地落在了申公豹那張因極度震驚和暴怒而扭曲的臉上。
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有刻骨的恨意，恨他百年不歸，恨他助紂為虐；有深深的絕望，對這殘酷命運(yùn)的不甘；還有一絲……最后殘留的、屬于弟弟的、微弱到幾乎看不見的依戀和……訣別。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嘴唇翕動著，微弱的聲音如同風(fēng)中殘燭，卻清晰地送入了申公豹的耳中，如同驚雷炸響：
“哥……他…他們……是來滅口的……仙丹…用妖魂煉的…秘密…被…被爹…知道了……”
話音未落，他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瘦小的身體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撲倒，砸在父親申正道腳下的血泊之中。暗紫色的血液，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與父親流下的鮮血混在一起。
“小豹——?。?！”
申正道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足以震碎山岳的悲吼！獨(dú)臂瘋狂地掙扎，金色的鎖鏈被他掙得錚錚作響，鮮血淋漓！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懸空的無量仙翁，那目光中的恨意，足以焚盡九天！
“無量老狗！我申正道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玉虛宮！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你們不得好死——！”他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發(fā)出最惡毒的詛咒。
“聒噪?！睙o量仙翁眉頭微皺，眼中殺機(jī)畢露，再無絲毫偽裝的余地。他指尖那枚早已蓄勢待發(fā)的金色符箭，驟然化作一道撕裂天地的刺目金虹，帶著審判一切的毀滅意志，射向申正道的心口！
“不——?。?！”
這一次，發(fā)出咆哮的是申公豹！
所有積壓的屈辱、隱忍、算計(jì)、仇恨……在父親絕望的悲吼和弟弟倒下的瞬間，在“仙丹用妖魂煉的秘密被爹知道了”這最后一根稻草壓下時(shí)，徹底爆炸了！百年的桎梏，百年的枷鎖，在這一刻被狂怒的巖漿徹底熔毀！
“轟——！”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到令天地變色的妖氣，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fā)，猛地從申公豹體內(nèi)炸開！實(shí)質(zhì)般的黑色煞氣沖天而起，瞬間將簇?fù)碓谒砼浴⒃噲D阻止他的那十名玉虛宮“監(jiān)軍”弟子掀飛出去！他們連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就在狂暴的妖力沖擊下筋斷骨折，如同破布袋般摔落在燃燒的廢墟里！
申公豹的身影在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如同瞬移般出現(xiàn)在那塊巨大的黑石之前，擋在了金色符箭和父親之間！他沒有試圖去格擋那毀天滅地的一箭，那是徒勞的。他選擇的方式是——硬撼！
“嗷——！”
一聲驚天動地的豹吼，帶著洪荒蠻獸的蒼涼與暴戾，響徹整個(gè)七山五嶺！申公豹的身體在沖出的瞬間膨脹、異化！黑色的毛發(fā)如同鋼針般根根豎起，獠牙刺破嘴唇，雙手化為覆蓋著幽暗鱗片的巨大利爪！他徹底顯化出了最強(qiáng)的戰(zhàn)斗本相——一頭體型龐大、周身纏繞著黑色雷霆的遠(yuǎn)古雷豹虛影與他本體重合！
他燃燒了本源！燃燒了這百年在玉虛宮掙扎得來的一切修為！
他雙爪齊出，帶著撕裂蒼穹的決絕，狠狠抓向那道毀滅金虹！爪尖之上，黑色的毀滅雷霆瘋狂匯聚、壓縮！
“裂穹——！”
轟隆——！??！
金與黑，仙與妖，兩股截然相反、卻同樣狂暴到極致的力量，在半空中毫無花哨地轟然對撞！
無法形容的巨響瞬間吞噬了戰(zhàn)場上所有的聲音！刺眼的光芒將整個(gè)燃燒的聚居地照得亮如白晝！恐怖的能量沖擊波如同海嘯般向四面八方席卷！大地如同巨鼓般劇烈震動、開裂！燃燒的房屋、樹木、尸體……瞬間被掀飛、撕碎、化為齏粉！
申公豹的雙爪在與金色符箭接觸的瞬間，那足以撕裂龍鱗的爪刃便寸寸崩裂、粉碎！鮮血混合著破碎的骨茬和妖力四濺飛射！符箭蘊(yùn)含的恐怖仙力勢如破竹，瞬間摧毀了他的雙臂防御，狠狠貫入他的胸膛！
噗——！
一大口混雜著內(nèi)臟碎塊的黑血從申公豹口中狂噴而出！他的胸膛被炸開一個(gè)恐怖的血洞，甚至能看到里面跳動的心臟和斷裂的白骨！巨大的沖擊力帶著他的身體向后倒飛，狠狠撞在那塊巨大的黑石之上！
“咔嚓！”堅(jiān)硬的巖石被撞得裂開蛛網(wǎng)般的縫隙。
申公豹的身體如同破布般掛在石壁上，鮮血如同瀑布般從胸前的巨大創(chuàng)口和粉碎的雙臂斷口處瘋狂涌出，瞬間染紅了身下大片地面。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shí)刺入他的神經(jīng)，幾乎讓他瞬間昏厥。
但他沒有倒下！他靠著石壁，頭顱低垂，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大量的血沫。黑色的煞氣和金色的仙力在他殘破的軀體上瘋狂地互相侵蝕、湮滅，發(fā)出滋滋的聲響。
無量仙翁懸立空中，臉色微微有些發(fā)白，顯然剛才那一箭也消耗不小。他看著下方血泊中殘喘的申公豹，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被更深的陰鷙和殺意取代：“孽障！竟敢以下犯上！自尋死路！”
申公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鮮血糊滿了他的臉，順著下巴滴落，但他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里面再也沒有了壓抑、算計(jì)、隱忍，只剩下一種燃燒到極致的瘋狂和一種……近乎解脫的冰冷平靜。
他咧開嘴，露出被鮮血染紅的牙齒，笑了。那笑聲嘶啞、破碎，如同夜梟啼哭，又像是破舊風(fēng)箱在拉動，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嘲諷和悲涼。
“呵…呵呵呵……”他笑著，目光掃過父親被鎖鏈捆縛、目眥欲裂的臉，掃過弟弟倒在血泊中、胸口那個(gè)恐怖的大洞，掃過周圍燃燒的廢墟、族人的尸體，最后定格在無量仙翁那張?zhí)搨蔚哪樕稀?/p>
“這山……”他喘息著，每一個(gè)字都帶著血沫，“原來是血砌的……” 他的聲音不再結(jié)巴，反而因?yàn)闃O致的情緒和瀕死的狀態(tài)，變得異常清晰、流暢，甚至帶著一種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
“你們…玉虛宮…用我族人的血…用天下妖族的血…砌了這座山…”他死死盯著無量仙翁，“壓了我們…萬萬年…”
無量仙翁臉色鐵青，殺意沸騰，手中再次凝聚起恐怖的仙力波動：“死到臨頭，還敢妖言惑眾！本座這就送你父子團(tuán)聚！”
申公豹卻像是沒聽到他的威脅，他殘破的身體里，一股更加決絕、更加慘烈的氣息在瘋狂攀升！他猛地挺直了幾乎被洞穿的脊梁，染血的目光穿透無量仙翁，仿佛望向更遙遠(yuǎn)的東海方向，望向那即將到來的、由他親手引導(dǎo)的滔天巨浪！
“我申公豹……此生……”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發(fā)出震徹天地的咆哮，那聲音如同滾滾雷霆，帶著最后的、玉石俱焚的宣告：
“不欠仙！不欠妖——！”
咆哮聲中，他殘存的妖力不顧一切地燃燒起來！不是為了求生，而是為了發(fā)出最后、也是最璀璨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