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義死得悄無聲息，就像一陣風(fēng)吹熄了燈燭，連灰燼都沒留下多少。
可他掀起的風(fēng)，卻讓周通這根墻頭草日夜搖晃，不得安生。
這幾日，他像換了個人，白天在監(jiān)里當(dāng)值時眼神躲閃，看誰都像索命的惡鬼，一到晚上，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嘴里翻來覆去地念叨著胡話。
我讓陳老尋了個機(jī)會，在周通打飯時，湊到他身邊，壓低了嗓子，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滿屋子的人聽：“哎，聽說了嗎？那個叫李七的，前兩天被順天府的人提走了，說是硬骨頭，可沒扛過一天就全招了，一五一十，都說是王守義指使他干的……嘖嘖，這主謀都死了，下一個，怕是就輪到那些跑腿傳話的嘍?！?/p>
話音未落，只聽“哐當(dāng)”一聲巨響。
周通手里的飯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瓣，菜湯濺了他一褲腿，他卻渾然不覺，一張臉煞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死死瞪著陳老，那眼神里不是憤怒，而是被說中心事的極致恐懼。
當(dāng)天夜里，我正合眼假寐，就聽見牢房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病監(jiān)里格外刺耳。
那腳步聲在我的牢門前停下，片刻后，一把鑰匙輕輕插入鎖孔，轉(zhuǎn)動。
門開了，一個黑影閃了進(jìn)來，反手將門帶上，正是周通。
他身上還帶著濃重的酒氣，但眼神卻清明得可怕，那是一種被逼到絕路后，孤注一擲的清明。
他幾步?jīng)_到我的床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蘇大人，不，蘇神醫(yī)……求你，求你救我一命！”
我緩緩睜開眼，坐起身，冷冷地看著他，并不去扶。
夜色下，他的臉扭曲而狼狽。
“救你？”我輕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子一樣扎在他心上，“我一個階下囚，自身難保，如何救你？”
“你能！你一定能！”他膝行兩步，幾乎要抱住我的腿，“王守義是怎么死的，我……我心里有數(shù)！你能讓他悄無聲息地病死，就能讓我安安穩(wěn)穩(wěn)地活下去！只要你肯救我，我給你當(dāng)牛做馬，你說什么我做什么！”
他果然不蠢，猜到了王守義的死與我有關(guān)。
但我沒急著應(yīng)允，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我看著他，慢悠悠地拋出了那個在我心底盤桓已久的問題：“我且問你，你跟在王守義身邊，總該聽到些風(fēng)聲?；实蹫楹畏且K晚死？你當(dāng)真以為，只是怕我那個傻妹妹為蘇家翻案？”
周通愣住了，茫然地?fù)u了搖頭。
顯然，以他的層級，還接觸不到最核心的機(jī)密。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引導(dǎo)：“你再想想，蘇家滿門抄斬，為何獨(dú)獨(dú)留下一個蘇晚？皇帝不怕她活著，成為別人攻訐他的靶子嗎？除非……她活著，比死了更有用?；蛘哒f，她活著，是因?yàn)榛实巯霃乃砩系玫绞裁礀|西?！?/p>
我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亂的思緒。
周通的瞳孔猛地一縮，他死死咬著下唇，像是在做一個極其艱難的決定。
半晌，他仿佛下了血本，顫抖著吐出一句話：“上頭的人……好像提過一嘴……說，說蘇大小姐手里，有一樣?xùn)|西，能證明……能證明先……先帝的遺詔，有問題?！?/p>
轟的一聲，我的腦子里炸開了。
原來如此！
我一直以為，齊昭登基后急于削藩，是新皇與舊臣的政見之爭，是為了集權(quán)，是為了鞏固他那尚不穩(wěn)固的皇位。
現(xiàn)在我才明白，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簡單了。
根本不是什么政見之爭，而是你死我活的皇權(quán)血戰(zhàn)！
他不是怕藩王們擁兵自重，他是怕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拿著一份真正的先帝遺詔，將他從龍椅上掀下來！
蘇晚手里的東西，才是蘇家真正的催命符，是她自己的殺身之禍根源！
我心頭巨震，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
看著眼前這個已經(jīng)被恐懼榨干了所有勇氣的周通
我決定放長線，釣大魚。
第二日，我便以蘇晚高燒不退為由，密召了醫(yī)正趙大人。
趙醫(yī)正為人謹(jǐn)慎，甚至有些膽小，最怕惹禍上身。
我將一份早已準(zhǔn)備好的“蘇晚瘋癲記錄”遞到他手上。
那上面的字跡模仿得與監(jiān)中記錄員一般無二，詳細(xì)描述了蘇晚自高燒后，便時常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尤其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反復(fù)念叨四個字。
趙醫(yī)正湊近一看，燭火下，那四個字清清楚楚——玉匣藏詔。
他的手當(dāng)即就是一抖。
我“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趙大人，你也知道，蘇家是欽案，茲事體大。這瘋話若是傳出去，你我可都擔(dān)待不起啊?！?/p>
趙醫(yī)正的冷汗刷地就下來了，連連點(diǎn)頭：“下官明白，下官明白，此事絕不外傳，就按蘇大人所寫，記為高熱驚厥，神智昏亂?！?/p>
他走后，我立刻叫來小桃，讓她去浣衣局那邊，跟那些最喜歡嚼舌根的浣衣婦們“不經(jīng)意”地聊幾句。
話術(shù)我都替她想好了：“哎，我們家小姐真是可憐，燒得人都糊涂了，整天念叨著什么秘密，說她爹不讓她說，但她臨死前，一定要把這個天大的秘密告訴順天府的孫大人，說只有孫大人那樣的青天大老爺才信得過……”
順天府府尹孫德海，京城里無人不知他素來貪功冒進(jìn)，最喜歡辦些能直達(dá)天聽的大案。
這餌料，他不可能不咬。
果不其然，第三天午后，孫德海便帶著兩名心腹，以“巡查欽犯健康”為由，親自登門了。
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孫德海踏入病監(jiān)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蘇晚披頭散發(fā)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雙目無神，形容枯槁，嘴里正顛三倒四地喃喃自語：“玉匣……玉匣在梅樹下……父親說……父親說傳家之寶，不可輕傳……要交給最忠心的人……”
孫德海的眼睛瞬間就亮了，那光芒，像是餓狼看見了肥肉，閃爍著貪婪與狂喜。
他幾步上前，蹲下身子，厲聲問道：“玉匣在哪里？梅樹又在哪里？”
蘇晚像是被嚇到了，猛地縮成一團(tuán)，尖叫起來，再也不肯多說一個字。
孫德海卻已然聽到了他最想聽到的部分。
他站起身，眼中精光四射，當(dāng)場便對下屬命令道：“備轎，將此女犯帶回順天府，本官要親自詳審！”
我立刻上前，假意阻攔，躬身道：“孫大人，萬萬不可！蘇晚乃是宮里點(diǎn)了名的欽犯，沒有圣上的諭旨，下官萬萬不敢將人交給您啊?！?/p>
他冷哼一聲，用眼角斜睨著我，滿臉的不屑與傲慢：“本官奉旨查案，查的更是牽涉皇室秘辛的要案！蘇慎，你一個小小的病監(jiān)提領(lǐng)，耽誤了大事，這責(zé)任你擔(dān)得起么？”
說罷，他狠狠一拂袖子，轉(zhuǎn)身便走，顯然是打定了主意要繞過我，獨(dú)吞這份天大的功勞。
我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魚兒，上鉤了。
孫德海一走，我立刻讓早已等候在外的柳知章動手。
柳知章是我早年救下的一個落魄書生，模仿各家筆跡的本事，堪稱一絕。
不出半個時辰，一封足以以假亂真的“宮中密信”便擺在了我的案頭。
信中以皇帝親信大太監(jiān)的口吻，嚴(yán)令孫德?！八俨橛裣幌侣?，不得聲張，事成之后，擢升大理寺卿”。
這封信，由我親自帶人“截獲”，再由小桃在趙醫(yī)正面前“不慎”跌落，“無意”間泄露了信中的一角內(nèi)容。
趙醫(yī)正只瞥了一眼那“擢升大理寺卿”幾個字和那熟悉的宮中信印格式，嚇得差點(diǎn)當(dāng)場跪下。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意中卷入了天大的漩渦。
為了自保，也為了向未來的“大理寺卿”賣個好，他當(dāng)晚便急匆匆地去見了孫德海。
我的人回報，趙醫(yī)正向?qū)O德海獻(xiàn)策：“大人，此事體大，若先提人再審問，動靜太大，恐夜長夢多。不如依下官之見，先悄悄將那信物取到手中，再帶著人證物證上報圣上，方顯您辦事周全，忠心耿耿啊！”
孫德海大喜過望，直夸趙醫(yī)正“思慮周詳”，當(dāng)即采納。
是夜，幾條黑影潛入了早已荒廢的蘇家府邸，在后園那棵枯死多年的老梅樹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赝诹税胨蕖?/p>
終于，他們挖出了一只銹跡斑斑的鐵匣子。
孫德海在府中書房，親手打開了那只承載著他飛黃騰達(dá)夢想的鐵匣。
匣中沒有遺詔，只有一封我模仿父親筆跡寫下的信。
信中痛陳當(dāng)今陛下削藩之策乃是禍國之舉，必將激起民變，動搖國本。
信的末尾，還附著一份三名手握重兵的藩王聯(lián)名簽署的“清君側(cè)”密約，印信齊全，筆跡逼真。
孫德海捧著信，手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
他知道，這東西比什么遺詔燙手百倍！
他正想將信湊到燭火上焚毀，只聽“嗖”的一聲銳響，一柄雪亮的飛刀破窗而入，死死釘在他身側(cè)的墻壁上，刀柄兀自嗡嗡作響。
飛刀下，還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八個字，龍飛鳳舞，殺氣騰騰：“賣主求榮者，死！”
孫德?！鞍 钡匾宦晳K叫，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
他以為，這是藩王的警告。
天還沒亮，孫德海便衣冠不整地跪在了宮門外，高舉著那只鐵匣，哭天搶地，聲稱自己為陛下試探出了天大的奸謀。
齊昭在內(nèi)殿見到那封信和密約，當(dāng)場龍顏大怒，摔碎了一只他最心愛的白玉杯。
他自然不知道，那只鐵匣早已被我的人調(diào)了包，真正裝著“遺詔”線索的匣子，此刻正安穩(wěn)地躺在我的床下。
而那封足以讓三位藩王陷入萬劫不復(fù)的假信，則讓他那個生性多疑的皇帝哥哥，對我安插進(jìn)他身邊的這顆棋子——孫德海，深信不疑。
孫德海，從此便是我打入宮墻內(nèi)，最“忠心”的一條狗。
一連串的算計(jì)，耗盡心神，卻也讓我看到了復(fù)仇的曙光。
風(fēng)波暫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diǎn)。
我去看蘇晚時，她已經(jīng)不再瘋癲哭鬧了。
孫德海那一次的驚擾，仿佛抽走了她最后一絲氣力。
她整日沉默著，只是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繡著什么。
我走近她，想看看她是否安好。
她的神情專注而平靜，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手中那一方小小的繡架。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她那已經(jīng)初具雛形的繡品上，看清了上面用金線勾勒出的圖案輪廓時，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