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話音剛落,義莊那扇薄薄的木門外,就傳來了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盔甲摩擦的金屬顫音。
小桃嚇得“啊”了一聲,死死捂住嘴。
蘇晚剛坐起的身子猛地一晃,險些栽倒,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另一只手立刻按在她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韓嬤嬤的反應最快,她幾乎是撲到門縫邊,瞇著眼朝外看了一眼,隨即臉色大變,壓低聲音道:“是城防營的人,來勢洶洶,恐怕不止一隊!”
我心頭一沉,知道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齊昭,他終究是不放心。
他要的不是蘇晚的死訊,而是她的尸骨無存,挫骨揚灰。
這樣,天下間才再無蘇家余孽,再無能勾起前朝舊情的半分念想。
他派人來,絕不是簡單的收殮,而是徹底的“清掃”。
“怎么辦?林郎,他們是來……”蘇晚的聲音帶著傷后的虛弱和極度的恐慌,她抓著我的衣袖,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別怕?!蔽遗牧伺乃氖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韓嬤嬤,后門能走嗎?”
韓嬤嬤搖頭,聲音里滿是凝重:“義莊三面都是空地,只有一條窄巷通往后街,但巷口正對著巡夜衛(wèi)兵的崗哨?,F(xiàn)在全城戒嚴,我們這樣出去,無異于自投羅網?!?/p>
外面的喧嘩聲越來越近,已經有人在粗暴地拍門了。
“開門!奉旨行事,查驗逆賊蘇晚尸身!”
一聲聲如同催命的符咒。
小桃已經開始發(fā)抖,蘇晚的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對于她用麻丸偽造的假死狀態(tài)極為不利,一旦氣息不勻,很容易被趙醫(yī)正之外的人看出破綻。
我腦中飛速旋轉。
硬闖是死路,束手就擒更是。
齊昭的人一旦看到蘇晚“死而復生”,我們所有人都會被立刻拿下,連辯解的機會都不會有。
唯一的生路,就在這口棺材里。
“躺回去?!蔽覍μK晚說,語氣不容置疑。
她愣住了,眼里滿是驚恐和不解。
“信我?!蔽夷曋难劬?,一字一句道,“他們要查驗尸體,我們就給他們一具‘尸體’。韓嬤嬤,按我們說好的,用你的法子,讓她‘涼’透?!?/p>
韓嬤嬤瞬間明白了我的意圖,她迅速從隨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早已備好的、在井水里浸透的薄冰碎。
她利索地解開蘇晚肩頭的棉布,將冰袋精準地敷在她頸側大脈之上。
刺骨的寒意讓蘇晚猛地一顫,牙關都在打戰(zhàn)。
我看到她眼中涌上水汽,卻死死咬住唇,沒發(fā)出一絲聲音。
“小姐,忍著點。”韓嬤嬤一邊動作,一邊低聲道,“當年皇后娘娘比這疼多了。要想活,就得先死透?!?/p>
我則迅速將棺材里那塊染血的棉布重新塞回她傷口處,又抓了一把用來墊棺的、帶著潮腐氣息的干草,胡亂地蓋在她身上,只露出那張在冰敷和藥力下毫無血色的臉。
做完這一切,我深吸一口氣,轉身對小桃和韓嬤嬤說:“你們兩個,躲到停放其他棺木的暗格里去。記住,無論聽到什么,都不要出來?!?/p>
安排好一切,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走到門前,沉聲應道:“何人喧嘩?驚擾亡者,不怕折了陽壽嗎?”
說著,我拉開了門栓。
門外火光沖天,數(shù)十名身著重甲的城防營士兵手持火把長刀,將小小的義莊圍得水泄不通。
為首的是一名校尉,臉上帶著一道猙獰的刀疤,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死人。
“你就是那個給蘇家收尸的?”他粗聲粗氣地問,長刀一指棺材,“奉陛下口諭,逆賊蘇晚尸身即刻火化,不得有誤!來人,把棺材抬出去!”
我側身擋在棺木前,冷冷地看著他:“慢著。趙醫(yī)正有令,罪女身染惡疾,死狀可怖,為免疫病流傳,需停尸十二個時辰,以石灰封棺后,方可深埋。此乃太醫(yī)院驗尸后的章程,有文書在此。你現(xiàn)在就要燒,是想違抗太醫(yī)院的規(guī)矩,還是想讓這‘惡疾’隨著青煙飄滿整個京城?”
我賭他只是個奉命行事的武夫,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彎彎繞繞。
果然,他聽到“疫病”二字,
我趁熱打鐵,從袖中取出一份偽造的文書——這是我早就讓趙醫(yī)正備下的,上面蓋著太醫(yī)院的官印。
“這是趙醫(yī)正親筆。他說,若處置不當,后果不堪設想。校尉大人,您是要聽陛下的口諭,還是要為這滿城百姓的性命負責?”
這話問得誅心。
燒了,萬一真有疫病,他擔不起責任。
不燒,又是違抗口諭。
刀疤校尉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死死盯著我,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出什么破綻。
我坦然地與他對視,目光沒有半分閃躲。
我的背后,就是蘇晚。我不能退。
僵持了足有半分鐘,他身后的一個師爺模樣的人湊上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刀疤校尉的臉色緩和了些,卻依舊充滿懷疑。
“好,我不燒。”他冷哼一聲,“但陛下要的是萬無一失。我得親眼看看,人是不是真的死透了?!?/p>
說著,他推開我,大步走到棺材前,探頭朝里看去。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棺材里,蘇晚雙目緊閉,面色青白,嘴唇是韓嬤嬤涂上的青灰色,了無生氣。
頸側的冰袋已經化得差不多,只留下一片濕痕,讓她的皮膚看起來更顯冰冷。
肩頭的傷口被干草遮掩,只有濃重的血腥味和草木腐朽的氣味混雜在一起,令人作嘔。
那校尉皺著眉,顯然被這“慘狀”和氣味熏得夠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伸出那只戴著皮甲的手,探向蘇晚的鼻尖。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胸口。
只要蘇晚有哪怕一絲極細微的呼吸,只要她的身體有一丁點因為緊張而產生的顫抖,一切就都完了。
校尉的手指在她的鼻下停了足足五息。
我看到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終于,他猛地收回手,像是碰到了什么晦氣的東西,在身上擦了擦,罵罵咧咧道:“媽的,真臭!人都僵了,確實死透了?!?/p>
他轉過身,不耐煩地對我說:“既然有疫病的風險,那就按太醫(yī)院說的辦!用石灰封死,明天一早就拉到亂葬崗去深埋!老子會派人在這里守著,你們要是敢?;?,我把這義莊都給你點了!”
說罷,他一揮手,帶著大部分人馬離去,只留下四名士兵,分守在義莊前后門。
直到他們的腳步聲遠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我靠在棺材邊,雙腿有些發(fā)軟。
棺材里,蘇晚依舊一動不動。她是個好樣的,比我想象的更堅強。
危機暫時解除了。
但新的難題又擺在眼前——門外有人守著,我們怎么離開?
夜色越來越深。韓嬤嬤和小桃從暗格里出來,兩人都是一臉后怕。
“林公子,現(xiàn)在怎么辦?”小桃?guī)е耷粏枴?/p>
我看向韓嬤嬤,她是在這京城底層摸爬滾打了半輩子的人,路子野。
韓嬤嬤沉吟片刻,走到墻角,敲了敲一塊地磚,那地磚竟發(fā)出了空洞的聲音。
她用一把小刀撬開地磚,下面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洞口。
“這是以前一個犯了事的大戶人家,為了讓他家少爺逃命,特意在義莊里挖的地道,直通城外的護城河。只是廢棄多年,不知還能不能走?!?/p>
我心中一喜,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走,先進去再說?!?/p>
我小心翼翼地抱起蘇晚,她的身體因為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和冰敷而變得僵硬冰冷。
我將她交給韓嬤嬤和小桃,自己則負責殿后,臨走前,我將那具不知名的尸體移入棺中,再用石灰粗略封上,做出一副正在處理的樣子,以迷惑外面的守衛(wèi)。
地道里充滿了霉味和塵土,狹窄得只能容一人彎腰通過。
我們點燃了火折子,微弱的光亮只能照亮前方一小段路。
我走在最前面探路,韓嬤嬤和小桃攙扶著蘇晚跟在后面。
蘇晚的藥效還沒完全過去,大部分時間都處于昏沉狀態(tài)。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終于透進一絲微光,還傳來了潺潺的水聲。
是護城河!
我們從一個極其隱蔽的排污口鉆了出來,濕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讓人精神一振。
河邊早就停著一艘不起眼的烏篷船,一個戴著斗笠的船夫正坐在船頭抽著旱煙。
看到我們,他掐滅了煙,站起身,對我們抱了抱拳:“是林公子吧?孫掌柜托我在此等候?!?/p>
孫德海,那個我安插在宮中的眼線。
我早就算到出城不易,提前讓他安排好了一切。
我們將蘇晚扶上船,船夫立刻解開纜繩,將船劃入夜色之中。
我站在船尾,回頭望向那座燈火通明卻又冰冷無情的京城。
高大的城墻在夜幕中像一頭沉默的巨獸,似乎隨時都會將我們吞噬。
齊昭,你以為你贏了。
你以為燒掉一具尸體,就能抹去所有的罪證和隱患。
但你不知道,真正的棋局,才剛剛開始。
蘇晚在我身邊坐下,夜風吹動著她的發(fā)絲。
她已經清醒了許多,只是臉色依舊蒼白。
她順著我的目光望去,輕聲說:“林郎,我們還會回來嗎?”
我握住她冰涼的手,掌心傳來她輕微的顫抖。
“會?!蔽铱粗难劬Γ瑹o比堅定地說道,“等到江南的舊部集結,等到趙醫(yī)正手中的詔書公之于眾,等到孫德海將你在宮中聽到的真相傳遍天下。我們就回來?!?/p>
“回來,拿回本就屬于蘇家的一切。也讓你,光明正大地站在陽光下,再不用躲在這陰暗的地道與冰冷的棺木里?!?/p>
船行漸遠,京城的輪廓在水汽中慢慢變得模糊。
而我們的前方,是廣闊的江南,是未卜的前路,更是復仇的起點。
但那又如何?
從我決定救下蘇晚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將自己的性命,與這傾頹的王朝,與這不公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一起。
不破不立。他齊昭能坐上那個位置,靠的是陰謀與殺戮。
而我,將用他的方式,把他從那個位置上,狠狠地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