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路3號倉庫。林蘇沐的手機里傳來韓梅激動的聲音。
“……出版社開版稅百分之十五！首印二十萬冊！頂級新人待遇！青崖白鹿老師？您意下如何？主編親自來談合同！還有影視版權……”
林蘇沐握著舊手機，聽筒里的喧囂名利場與倉庫里堆積的建材廢料格格不入。她的目光落在墻上——一張褪色的山區(qū)小學照片，孩子們站在搖搖欲墜的土坯教室前，懵懂的眼神像針一樣刺了她一下。
“韓主編，”林蘇沐開口，平靜的聲音瞬間冷卻了對方的亢奮，“出版的事，我需要考慮。影視版權暫時不碰?！?/p>
電話那頭猛地一窒。“考慮？青崖白鹿老師，這可是啟明文藝??！他們……”
“我知道?！绷痔K沐打斷她，“請轉告出版社，誠意我收到了，給我?guī)滋鞎r間。影視改編，作品剛發(fā)表，需要沉淀。另外，”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墻角地上那張皺巴巴的云嶺懸崖小學報紙，“‘文淵閣’的打賞分成，最快什么時候結算？”
韓梅結巴了一下：“打賞？平臺次月結算，但您這次太特殊！財務在加急！最遲三天內一定到賬！我盯著！”
“好，謝謝。出版的事，我會盡快答復?！绷痔K沐說完，掛斷電話。
倉庫安靜。陳虹盯著電腦屏幕，呼吸粗重。
陳虹：“蘇沐？啟明文藝！百分之十五！二十萬冊！你還要考慮？那是錢！是名！是……”
“是責任?！绷痔K沐放下手機，走到墻角，彎腰撿起那張沾灰的舊報紙。照片上攀爬懸崖的孩子身影模糊，唯有那一雙雙眼睛清澈得讓人心頭發(fā)緊。
她手指珍重地撫平報紙褶皺，目光落在旁邊的小字上：【云嶺縣松巖鄉(xiāng)“麻雀小學”唯一教師李建國：孩子們需要一條安全的路，一間不會塌的教室?！?/p>
“虹姐，”林蘇沐抬起頭，“你覺得，《活著》賺的錢，夠在云嶺那樣的地方蓋幾間結實校舍？夠給那些懸崖上的孩子鋪條安全的上學路嗎？”
陳虹張著嘴，激動和疑問卡在喉嚨。她看著林蘇沐平靜的臉，又看看報紙和屏幕上代表巨大財富的數據，鼻尖一酸，眼眶紅了。她明白了。
“夠……夠蓋好多間了……”陳虹聲音哽咽，“你看那個打賞榜！光那個【木棉小姐】就砸了快十萬！加起來，蓋座像樣的小學都夠了！”
林蘇沐：“那就好。”她走回電腦前，退出“文淵閣”，打開校內網。
“干活吧。周師傅下午來裝隔音棉。省臺《如愿》的編曲意見反饋郵件，抓緊回復?！?/p>
陳虹用力點頭，把話咽了回去。倉庫里只剩下鍵盤聲和風扇嗡鳴，門外的文學風暴仿佛被隔絕。
與此同時，啟明市西郊，“墨語軒”庭院深處書房。
文壇泰斗沈墨坐在書案后。面前攤開的不是古籍，而是一疊打印稿《活著》。作者：青崖白鹿。
沈墨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頁最后一行。許久，他才抬頭，戴上老花鏡，翻回第一頁。
“好一個‘活著’……”蒼老的聲音帶著沉重喟嘆，“剝皮見骨，字字滴血。哪里寫一個人？這是寫盡了我們土地上千百年來沉默的大多數，在命運車輪下卑微又頑強的‘生’之本能！”
他拿起毛筆想寫，筆尖懸在宣紙上空，久久未能落下。最終放下筆，靠回椅背，閉上眼睛。徐福貴失去至親的麻木，老牛的蹣跚，苦根饑餓的眼睛……像鈍刀切割神經。
“筆力……老辣！”沈墨猛地睜眼，激動取代了沉重，“絕非學院匠氣！青崖白鹿，何方神圣？市井隱士？看透世情的年輕人？”他喃喃自語。
“穿透時代和人性的力量……”他再次拿起稿子，“近十年來，文壇少見如此沉得下去、扎進泥土里的現實主義力作！那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故弄玄虛……輕浮可笑！”
一個念頭堅定清晰。他需要發(fā)聲！需要找到“青崖白鹿”！
沈墨不再猶豫，鋪開宣紙，提筆蘸墨，筆走龍蛇：
“【墨觀新語】第七百零三期：于無聲處聽驚雷——淺析青崖白鹿《活著》”
兩天后。
《文萃》雜志社總編辦公室。
副主編孫乾陰沉著臉，將最新一期《文學評論家》周刊摔在紅木茶幾上。“砰！”
“荒謬！簡直荒謬！”孫乾聲音尖利。封面是沈墨半身像，標題醒目：【沈墨重磅發(fā)聲：青崖白鹿《活著》——泣血的生存史詩，穿透時代的現實主義力作！】
“沈老糊涂了？！”孫乾猛地起身踱步，金絲眼鏡后的眼神憤懣不屑，“《活著》？苦難堆砌，灰暗壓抑，毫無文學美感！土腥味和絕望的戾氣！這也配叫‘力作’？還‘穿透時代’？嘩眾取寵！迎合底層獵奇的下作手段！”
對面，執(zhí)行主編王啟年慢悠悠喝茶，眼皮沒抬。
“老孫，稍安勿躁。沈老的地位，他看中的自有道理。網絡時代，新事物多，要理解?！?/p>
“理解？”孫乾停下，指著雜志，“您看他寫的？‘剝皮見骨，字字滴血’？‘沉默的大多數卑微頑強的生之本能’？冠冕堂皇！掩蓋不了《活著》的粗糲、灰暗、格調低下！文學是美的熏陶，精神升華！不是把底層掙扎的爛泥糊讀者臉上叫‘真實’！販賣苦難！褻瀆文學！”
他越說越激動：“沈老這一評，這網絡鼠輩身價百倍！啟明文藝要開天價簽他！讓我們這些正統期刊耕耘多年的創(chuàng)作者情何以堪？誤導年輕人！褻瀆文學殿堂！挑戰(zhàn)‘格調’和‘美感’！”
王啟年放下茶杯，抬眼看向孫乾，眼神平靜深處藏著一絲精光。
“老孫，沈老德高望重，點評有分量，是事實。至于《活著》和‘青崖白鹿’……”他頓了頓，“是金子還是石頭，時間淘沙，沉淀的終是有分量的東西。”
他起身走到窗邊。
“不過，”王啟年聲音平穩(wěn)卻意味深長，“沈老推崇‘沉入泥土’、‘現實主義力量’……這本身值得在下一期‘文壇觀察’深入探討？關于文學功能邊界，美感與真實的分寸，如何在傳統基礎上創(chuàng)新？”他轉身看向孫乾，“老孫，你是筆桿子，這議題你執(zhí)筆最合適。要深入，客觀，言之有物?！?/p>
孫乾一愣，隨即明悟興奮取代憤懣。王老默許他發(fā)聲！
“我明白了，王老！”孫乾挺直腰板，目光銳利充滿“撥亂反正”的使命感，“您放心！我一定寫篇有深度、能引起廣泛思考的評論！文學，不能失格調和脊梁！”
啟明路3號倉庫。
電腦屏幕上，“文淵閣”賬戶提示：【青崖白鹿，《活著》稿酬及打賞分成（扣除平臺費）1，185，427.68星元已到賬?！?/p>
“一……一百一十八萬……五千……”陳虹盯著數字，眼睛瞪圓，舌頭打結。她猛地轉頭看向正在整理二手聲卡的林蘇沐，聲音發(fā)飄：“蘇沐！錢！一百多萬！”
林蘇沐動作一頓，放下音頻線，平靜點頭：“嗯，看到了?！?/p>
她的平淡讓陳虹激動撞墻?！疤K沐！一百多萬啊！我們累死累活接商演，賬上沒超過二十萬！你幾天就一百多萬！就‘嗯’一下？”
林蘇沐走到電腦前，看著屏幕上眩暈的數字，又看看貼在立柱上的云嶺懸崖小學舊報紙。孩子們的眼神在冰冷數字映襯下格外刺目。
“虹姐，”她開口，“這筆錢，分兩部分?！?/p>
陳虹一愣：“怎么分？”
“一百萬，”林蘇沐指著那個“1”后面的零，“匿名捐‘螢火助學’，指定云嶺松巖鄉(xiāng)麻雀小學重建。要求公開資金明細和工程進度。”
陳虹倒抽涼氣：“一百萬？全捐了？！就為那報紙……那是你熬出來的血汗錢！是青崖白鹿……”
“青崖白鹿寫《活著》，不為這一百萬?！绷痔K沐語氣斬釘截鐵，“錢用在它該用的地方，《活著》才有分量。剩下的十八萬多，”她手指移開，“留作工作室運轉資金。省臺演出在即，設備、人員、差旅都要錢?！?/p>
陳虹看著林蘇沐堅定不容置疑的臉，所有話堵了回去。心疼、敬佩、茫然讓她鼻尖發(fā)酸。
“那……出版社呢？”陳虹聲音低了，“啟明文藝等答復呢！版稅也是錢啊……”
“出版社合同，”林蘇沐目光掃過建材和設備，“可以簽。但版稅我要百分之十八。首印不低于二十五萬冊。合同必須明確，作者有權監(jiān)督建議部分版稅用于指定公益。這是我的底線?！?/p>
陳虹聽著這條件，嘴巴張大。但她看著林蘇沐的眼神，知道不是玩笑。
“好……好吧?！标惡缙D難咽口水，“我這就給韓主編回郵件轉條件。他們要是覺得離譜……”
“說明他們只看熱度，不看價值?！绷痔K沐淡淡說，拿起音頻線走向調音臺，“懂這本書分量的人會答應。虹姐，聯系張厚下午過來調試新聲卡話放。省臺對《如愿》編曲有新想法，時間緊?！?/p>
陳虹看著林蘇沐忙碌的背影，又看看屏幕上即將劃走的一百萬和立柱上的小照片，用力抹把臉，坐回電腦前。
“知道了！馬上聯系張厚！郵件這就發(fā)！”
就在陳虹敲鍵盤時，她刷新了啟明大學校內論壇。一個加精置頂的帖子跳入眼簾，發(fā)帖人“文學院-學術公告”！
標題：【沈墨教授最新專欄力薦：網絡現象級作品《活著》——穿透時代的現實主義力作（全文轉載）】
陳虹心猛跳，顫抖著點開。
帖子全文轉載了沈墨發(fā)表在《文學評論家》上的評論：
“……《活著》筆觸冷如三九鐵。不渲染悲情，不刻意煽動，只用最樸拙克制的白描，鋪陳一個普通農民在時代與命運碾壓下的‘生’之軌跡。失去一切……徐福貴像他買下的老牛，只剩麻木行走的本能。這麻木是歷經千刀萬剮后，生命最原始堅韌的‘活著’意志！……”
“……青崖白鹿以驚人筆力，剝開浮華矯飾，直抵生存最本質的殘酷與韌性內核。絕非獵奇販賣苦難，是對‘活著’最深沉悲愴的注腳！力量穿透文字屏障，穿透時代隔膜，直指人心對‘生’的敬畏執(zhí)著……”
“……當下文壇浮華輕佻，《活著》如一聲驚雷！它讓我們重審文學本質——文學非空中風花雪月，必須沉入泥土，沉入最普通沉默的大多數，感受呼吸，觸摸疼痛，書寫卑微頑強的‘活著’！青崖白鹿當得起‘白鹿’之名，靈動超然，扎根苦難堅韌的大地。此作，當為近年來啟明星文壇不可多得的現實主義扛鼎之作！其作者，未來可期，星火燎原之勢已顯！”
沈墨教授！文壇泰斗！用了“扛鼎之作”、“穿透時代”、“星火燎原”！
“蘇……蘇沐?。?！”陳虹聲音變調，帶著狂喜震撼彈起來，椅子刮地刺響，“快看！沈墨教授！他專欄夸你了！不！夸青崖白鹿了！夸上天了！”
林蘇沐調試話筒的手停下。她轉身，看到陳虹指著屏幕激動語無倫次。
她走到電腦前，沉靜地掃過沈墨力透紙背的文字。那些贊譽如熔巖，足以將任何人推上云端?！按┩笗r代的現實主義力作”、“不可多得的扛鼎之作”、“星火燎原之勢”……沈墨的金印，將“青崖白鹿”推上神壇。
林蘇沐靜靜看了一分鐘。倉庫只有陳虹的粗喘。
然后她移開目光，看向桌角啟明文藝出版社的報價函。版稅15%，首印20萬冊。在沈墨煌煌大論下，這函件黯淡了。
林蘇沐拿起筆，在報價函首印“200，000”后劃掉，寫上：250，000。在版稅“15%”后劃掉，寫上：18%。動作穩(wěn)定。
做完，她才看向激動的陳虹，臉上依舊平靜，眼底掠過一絲星火般的微光。
“虹姐，”她把修改過的報價函推過去，“郵件再加一條。告訴出版社，沈墨教授的文章我看到了。我的條件，不變?！?/p>
陳虹看著林蘇沐平靜的臉，沈墨震動文壇的贊譽，被修改得“狂妄”的報價函，一股豪情沖散激動心疼。
她用力拍桌，臉上綻放兇狠笑容：“好！不變！老娘這就發(fā)過去！有沈老金字招牌，看他們還敢還價！”
林蘇沐不再說話，轉身走回設備前拿起音頻線。窗外陽光斜射，將她身影拉長投在水泥地上。身后電腦屏幕上，沈墨閃耀權威光芒的評論占據版面。
她的目光卻越過設備，投向墻角立柱上那張小小的云嶺懸崖報紙照片。
星火燎原？
她嘴角似乎極細微地動了一下。
那就讓這星火，先燒掉那些懸崖上的危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