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主任被祁同偉最后那句話懟得啞口無言,冷汗順著額角就流了下來。
他能想象得到,那份寫滿了犧牲細節(jié)的報告一旦公布,會掀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到時候,他這個負責“審核”的政法委主任,絕對是第一個被推出來平息眾怒的替罪羊。
“材料……材料收到了?!?/p>
吳主任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干澀。
“我們……我們會認真研究的?!?/p>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幾乎是狼狽地站起身。
“祁同偉同志,你好好養(yǎng)傷,我們先走了?!?/p>
說完,他帶著他那兩個同樣面如土色的手下,灰溜溜地結束了這場所謂的“談話”。
走出會議室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祁同偉,那眼神里的怨毒,幾乎要凝成實質。
這梁子,算是徹底結下了。
祁同偉很清楚,僅僅靠著在會議室里的一時勝利,是遠遠不夠的。
吳主任走了,但他背后代表的權力還在。
對方掌握著整個漢東省的政法系統(tǒng),有無數(shù)種辦法能讓他“被沉默”,能讓今天發(fā)生的一切都如同沒有發(fā)生過。
他們可以壓下這份會議記錄,可以銷毀所有證據(jù),甚至可以把他祁同偉秘密轉院,與外界徹底隔絕。
他需要一把刀。
一把足夠鋒利,能夠捅破漢東這塊鐵板的刀。
一把他們想攔都攔不住,想壓都壓不下去的刀。
他想到了輿論。
在這個時代,媒體的力量,尤其是傳統(tǒng)紙媒的力量,依舊是巨大的。
漢東省不是鐵板一塊,有梁群峰這樣的官僚,自然也有追求正義和真相的媒體人。
他回憶起《人民的名義》里,那個后來幫了侯亮平大忙的,有正義感的《漢東日報》記者周正。
但此刻,他身在醫(yī)院,行動不便,更不可能直接去聯(lián)系一個他不認識的記者。
那樣目標太大,太容易暴露自己。
他決定用一種更穩(wěn)妥,也更無法追蹤的方式。
晚上,趁著護士換班的間隙,他忍著傷口的劇痛,悄悄溜到了醫(yī)院住院部一樓的公共電話亭。
這里人來人往,聲音嘈雜,是最好的掩護。
他走進電話亭,關上門,從口袋里掏出一塊事先準備好的手帕,仔仔細細地包住話筒,隔絕自己的指紋和聲音。
然后,他投下硬幣,撥通了《漢東省報》總編室的公開熱線電話。
電話“嘟”了幾聲后被接起。
“喂,你好,漢東省報?!?/p>
祁同偉壓低了嗓子,用一種刻意營造出的、沙啞又急促的聲音,只說了一句話。
“孤鷹嶺的英雄在流血,他的功勞正在被人瓜分,想不想知道為什么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
說完,不等對方有任何反應,他立刻掛斷了電話,迅速離開了電話亭。
這通匿名電話,只是一個引子,一顆投入水中的石子。
它能引起多大的漣漪,祁同偉不知道。
但他知道,光有這個,還不夠。
他需要更詳實的“彈藥”。
回到病房,他反鎖上門,從床墊下摸出了紙和筆。
他不能用右手,那會暴露他的筆跡。
他忍著肩膀上傳來的劇痛,用自己非常不習慣的左手,開始歪歪扭扭地寫一封信。
一封匿名信。
這封信的內(nèi)容,不是申訴,不是控告。
而是以一個“孤鷹嶺行動幸存戰(zhàn)友”的口吻,用一種飽含著血與淚的筆觸,去講述祁同偉在孤鷹嶺那場戰(zhàn)斗中,宛如奇跡一般的表現(xiàn)。
信中,他將自己在會議室里復盤的那些“戰(zhàn)術分析”,原封不動地,但用一種更加感性、更加悲壯的語言,寫了進去。
“……當我們的兄弟被機槍壓得抬不起頭時,是他,用自己的肩膀,為我們擋住了射向死亡的子彈……”
“……當炸藥包無法送到指定位置,所有人都陷入絕望時,是他,像一頭撲向烈火的雄獅,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我們撕開了一道生命的口子……”
他把一個有血有肉,有勇有謀,既是戰(zhàn)術大師又是孤膽英雄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躍然紙上。
同時,在信的末尾,他巧妙地,用一種極其悲憤的語氣,暗示了這位英雄在傷愈后,正遭受著不公正的待遇,功勞被某些人刻意抹殺和侵占。
“……我們不怕流血,不怕犧牲,但我們怕,怕我們的英雄,流血又流淚!”
寫完這封信,祁同偉的額頭上已經(jīng)滿是冷汗,傷口也因為牽扯而隱隱作痛。
但他看著信紙上那一個個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字,他的心里,卻燃起了一團火。
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差最后一步。
寄信。
他自己不能去,目標太大,很容易被蹲守在醫(yī)院內(nèi)外的梁家眼線發(fā)現(xiàn)。
他需要一個絕對可靠,又絕對不會引人注目的人來幫他完成這件事。
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人的身影。
這幾天,他躺在病床上,默默觀察著醫(yī)院里的人。
他注意到了一個負責打掃衛(wèi)生的年輕護工。
那個護工大概二十出頭,皮膚黝黑,沉默寡言,看起來家境非常貧寒。
祁同偉好幾次看到他被一些蠻橫的病人家屬呼來喝去,甚至辱罵,但他都只是低著頭,默默忍受。
但祁同偉也看到,這個護工在打掃一個無人照料的孤寡老人病房時,會悄悄地把自己午飯里的一個饅頭,塞給那個老人。
這是一個善良,且有底線的人。
祁同偉決定賭一把。
他叫住了那個正好推著清潔車路過他病房門口的年輕護工。
“大哥,能麻煩你一下嗎?”
護工愣了一下,有些受寵若驚地指了指自己:“您……您是在叫我?”
“對,就是你?!逼钔瑐コ辛苏惺?。
護工忐忑地走進病房。
祁同偉從枕頭下,拿出了那封信,和一沓錢。
他將那疊厚厚的,足足有二百塊錢的鈔票,和那個沒有署名的信封,一起塞到了護工的手里。
“大哥,想請你幫個忙。”
祁同偉的眼神非常真誠。
“幫我把這封信,寄出去。寄到信封上的地址就行?!?/p>
“這錢,你拿著,給家里人買點好吃的。就當是我這個當兵的,感謝你對我這些天的照顧。”
護工看著手里那厚厚一疊錢,整個人都懵了。
二百塊!
這相當于他辛辛苦苦干半個多月的工資了!
他又看了看手里的信封,上面沒有寄信人地址,只有一個收信地址:《漢東省報》編輯部。
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這封信,加上這筆巨款,背后肯定有事,而且可能還是大事。
他的內(nèi)心,開始了劇烈的掙扎。
一邊是可能會惹上麻煩的恐懼,另一邊,是這筆巨款的誘惑,以及眼前這位渾身纏滿繃帶的緝毒英雄,那真誠而又帶著一絲懇求的眼神。
他知道這位英雄的事跡,整個醫(yī)院都在傳。
一個連命都不要的英雄,會害自己嗎?
最終,他一咬牙,仿佛下定了巨大的決心。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只是將信和錢,小心翼翼地揣進了自己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工作服的內(nèi)兜里。
祁同偉的命運,此刻,就系于這個小人物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