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校長王德福被帶走那天,正在學校新建的「德福樓」前,給電視臺的記者慷慨陳詞。
他眼含熱淚,聲音哽咽,說自己從小窮怕了,這輩子最大的心愿,
就是讓每一個孩子都能有書讀,都能在窗明幾凈的教室里,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他說得情真意切,說到動情處,還用他那戴著百達翡麗的手,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要不是我知道「德福樓」的工程款被他吞了三分之二,導致承重墻里塞的都是泡沫板,
我可能也就信了。當時我就站在人群里,作為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師,麻木地鼓著掌。
我看著他身后那棟嶄新的、被太陽一曬就散發(fā)著刺鼻甲醛味的大樓,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樓要是塌了,可千萬別砸到操場上那群做早操的孩子。
至于王校長本人,最好被精準地壓在「德福樓」的牌匾底下。德福,德福,以德求福。你看,
這多有諷刺的紀念意義。就在這時,幾輛黑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滑到樓前,
幾個穿著白襯衫、神情嚴肅的男人走了下來,徑直穿過記者群,站到了王德福面前。
為首的那個,出示了一下證件。王德福臉上的悲天憫人瞬間凝固,就像沒干透的水泥。
他那句「為了教育事業(yè),我死而后已」的豪言壯語,卡在了喉嚨里,變成了「呃……」。
一個很沒氣勢的,打嗝一樣的聲音。他被帶走了。沒有掙扎,沒有反抗,
從百達翡麗滑落到鐵手鐲,整個過程絲滑得像一出排練了無數(shù)遍的默劇。陽光燦爛,
只有我知道,這所名為「希望」的中學,天亮了。而這一切,都源于三個月前,
一份被我塞進紀委信箱的,平平無奇的午餐菜單。1王德福這個人,很擅長講故事。
尤其是講他自己白手起家的故事。每次開全校大會,他都要把自己的苦難童年翻出來,
在太陽底下曬一曬,消消毒。說他小時候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一根咸菜要分三頓吃,
穿著帶補丁的褲子上學,冬天腳上生滿了凍瘡。他說得鼻涕一把淚一把,
臺下的新老師和小同學也聽得眼淚汪汪。只有我們這些老油條,面無表情地坐在下面,
心里默默計算著他手上那串油光水滑的小葉紫檀,夠我們上多少年的課。王德福的腐敗,
不是那種藏著掖著的腐敗。他的腐敗,是囂張的,是赤裸的,是充滿了行為藝術(shù)感的。比如,
學校招標采購了一批「智能交互黑板」。聽起來很高科技,對吧?結(jié)果送到教室,
我們才發(fā)現(xiàn),所謂的「智能交互」,就是用黑色的油漆,把原來的白墻刷了一遍。
油漆還是最劣質(zhì)的那種,味道大得能把人熏個跟頭。有老師提意見,
說這個味兒對孩子身體不好。王德福第二天就把那位老師請到辦公室,
語重心長地進行了一番「憶苦思甜」教育。他說:「想當年我上學的時候,哪有黑板啊,
老師在地上寫字,我們趴在土上看?,F(xiàn)在的孩子,就是太嬌氣了!聞點油漆味怎么了?
這是在鍛煉他們的意志力!」那位老師出來后,就再也沒提過這件事。畢竟,
誰也不想被王德?!稿憻捯庵玖Α埂K摹稿憻挕故侄?,
包括但不限于:扣發(fā)績效、公開批評、調(diào)去看倉庫、安排去掃廁所。總有一款適合你。
2學校的午餐,是王德福腐敗的另一個重災(zāi)區(qū)。我們學校的食堂,是他小舅子開的。
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保證食品安全」。至于安全不安全,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學生的午餐標準是每天十五塊錢,但他們吃到的東西,
常年維持在「水煮白菜、清炒豆芽、米飯管夠」這三大樣上。偶爾改善伙食,會多一道菜。
叫「肉末炒豆干」。里面的肉末,小得像一個個標點符號,你需要用放大鏡才能在一盤菜里,
找到完整的「的、地、得」。學生們怨聲載道,家長們也頗有微詞。但王德福總有辦法。
他組織了一次「食堂開放日」,邀請家長代表來參觀。那天,食堂的菜品之豐盛,
簡直堪比五星級酒店的自助餐。紅燒肉、糖醋魚、大蝦、排骨湯……應(yīng)有盡有。
王德福挺著他那標志性的啤酒肚,笑瞇瞇地陪著家長們,
熱情地給他們介紹:「我們學校的宗旨,就是再苦不能苦孩子!每一分錢,都花在了刀刃上!
」家長們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吃得滿嘴流油,紛紛表示:「王校長真是個好校長??!」
開放日一結(jié)束。第二天,食堂的菜單,準時變回了水煮白菜。那些吃剩下的紅燒肉和糖醋魚,
被食堂的員工打包,送去了王德福家的別墅。我親眼看見的。因為那天,我肚子疼,
提前下班,剛好和他小舅子的面包車,在校門口狹路相逢。3我叫陳默,人如其名,
沉默寡言。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是正義的化身。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學語文老師,
領(lǐng)著不高不低的薪水,備著不好不壞的課,最大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熬到退休。
對于王德福的所作所為,我跟大多數(shù)老師一樣,選擇了沉默。我們背后罵他,當面夸他,
在夾縫里求生存。直到張倩的出現(xiàn)。張倩是我班上的一個學生,很瘦,很安靜,
成績中等偏上,不愛說話,但字寫得特別漂亮。她是我這個語文老師的課代表。
她家境很不好,是建檔立卡的貧困戶,靠著助學金念書。那段時間,
市里有個針對貧困生的「春蕾計劃」扶持項目,只要評上了,
高中三年的學雜費和生活費就全免了。全校只有一個名額。我們班的所有老師,都一致認為,
這個名額非張倩莫屬。材料報上去,石沉大海。我去找王德福問。他在寬敞的辦公室里,
一邊用紫砂壺泡著上好的金駿眉,一邊慢悠悠地跟我打官腔。「陳老師啊,這個名額,
上級領(lǐng)導很重視,要綜合考量?!埂笍堎煌瑢W雖然家庭困難,但思想上,是不是有點孤僻???
不夠陽光啊?!埂肝覀冊u選的,是要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典型嘛?!?/p>
我據(jù)理力爭:「她只是性格內(nèi)向,但品學兼優(yōu),完全符合條件?!雇醯赂7畔虏璞?,看著我,
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油膩?!戈惱蠋?,你還年輕?!埂赣行┦?,水很深,
你把握不住?!埂嘎犖乙痪鋭?,回去好好上課,別瞎操心?!?/p>
我最終還是從他辦公室里退了出來。兩天后,學校的公告欄上,貼出了「春蕾計劃」
的評選結(jié)果。獲得者是高二(一)班的李小帥。李小帥是誰?教導主任的親侄子,
開著跑車來上學,據(jù)說上次月考,全班倒數(shù)第三。公告貼出來那天,我看見張倩在公告欄下,
站了很久很久。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那么靜靜地站著,瘦小的身影,
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那天晚自習,她沒有來。第二天,我接到了她母親的電話,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張倩跳河了。幸好被人發(fā)現(xiàn)得早,救了上來,但人還在醫(yī)院里昏迷不醒。
4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張倩的母親正蹲在急救室門口,哭得幾乎昏厥。一個樸實的農(nóng)村婦女,
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布包。她看到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戈惱蠋?,
我們家倩倩……她為什么想不開啊……」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能說什么?
說這個世界不公平?說你女兒的希望,被一個腦滿腸肥的校長,拿去換了人情?
張倩的母親從布包里,顫顫巍巍地掏出一個信封。
「這是……這是在孩子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的……」是遺書。字跡還是那么清秀,但每一個字,
都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信里沒有抱怨,沒有咒罵。她只是平靜地寫著,她覺得很累,
看不見光。她說,她每天的午飯,都只舍得打一份米飯,然后用免費的菜湯泡著吃。
因為她想把助學金省下來,給常年吃藥的媽媽買點肉。她說,她本來以為,「春蕾計劃」
是她唯一的光?,F(xiàn)在,這道光,滅了。我拿著那封信,手抖得不成樣子。走廊的盡頭,
王德福和教導主任,陪著幾個市里來的領(lǐng)導,有說有笑地走了過來。他們是來「探望」
和「慰問」的。王德福一眼就看見了我,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下,走過來,
拍了拍我的肩膀?!戈惱蠋煟?jié)哀順變?!埂笇W生心理素質(zhì)差,想不開,
我們校方也很痛心啊。」「你放心,學校一定會處理好后續(xù)事宜,不會讓媒體亂寫的。」
他說話的時候,離我很近。我能聞到他身上昂貴的煙草味,和他小舅子食堂里,
地溝油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令人作嘔的,腐爛的氣息。那一刻,
我心里的某個東西,斷了。我看著他那張肥胖而虛偽的臉,忽然笑了。「王校長。」
「你放心?!埂肝也粫屆襟w亂寫的?!刮視屗麄?,明明白白地寫。一筆一劃地寫。
5我開始收集王德福的證據(jù)。但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比我想象的要難得多。王德福很狡猾,
他從不自己經(jīng)手具體的賬目,所有臟活,都由他手下的幾個心腹代勞。
教導主任、總務(wù)處長、還有他那個開食堂的小舅子。這些人組成了一個針插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