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管理局大樓的空調(diào)似乎永遠(yuǎn)在茍延殘喘。窗外是2025年8月3日那個悶熱的黃昏,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空氣凝固成粘稠的膠質(zhì)。墻上的掛鐘指針滯重地爬向六點,
滴答聲在過分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我,林默,一個時間修補師,
正試圖將一塊頑固的記憶碎片歸位。指間微光閃爍,那碎片像一條濕滑的魚,
不斷從無形的力場中滑脫,拼回老太太孫兒周歲宴場景時,
卻總頑固地卡在蛋糕塌陷的尷尬瞬間。汗珠沿著額角滑下,
每一次失敗都像小針扎在神經(jīng)末梢——這份職業(yè)的代價清晰可感,修復(fù)他人記憶的同時,
我自己的某些碎片正悄然蒸發(fā),無聲無息。電話鈴聲突兀地撕裂了粘稠的寂靜。接通后,
一個緊繃的聲音傳來:“林默先生?我是陳教授的女兒陳薇。我父親……他的記憶,
完全亂了!”背景音里隱約傳來老人惶惑的囈語,
含混不清的詞語碎片般撞擊著話筒:“……蛇……碑文……別挖……不能看??!
”那聲音里裹挾著一種原始純粹的恐懼,瞬間穿透電波,攥住了我的心跳。陳啟明教授,
歷史學(xué)界泰山北斗,他的記憶庫若真崩壞,無異于一場文化地震?!拔荫R上到?!睊鞌嚯娫挘?/p>
指尖殘留著細(xì)微的震顫。窗外,最后一點天光被城市貪婪的霓虹吞噬,無數(shù)燈火亮起,
冰冷地映照在玻璃上。我抓起工具箱,
無形的鑷子、精神的粘合劑、思維的縫合線——一個修補師賴以行走于時間罅隙的全部家當(dāng)。
推門融入八月溽熱的夜色,記憶的深淵已在城市某處裂開巨口,靜候我的墜落。
陳教授家的書房彌漫著舊紙、塵埃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瓦解的精神的微酸氣味。
老人蜷在寬大的皮椅里,曾經(jīng)睿智銳利的眼睛如今空洞地望向虛空,
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fù)钢鍪帜p的皮革,
嘴里反復(fù)呢喃:“蛇年……閏六月……碑……挖不得……”那些詞語像失巢的蜂,盲目亂撞。
他女兒陳薇,一個眉眼間刻滿疲憊與憂慮的女人,遞給我一本厚重的相冊,
指尖冰涼:“最近幾天才徹底亂的,之前只是偶爾記不清新事。他總在書房翻這本老照片,
尤其盯著一張在荒山考察的舊照發(fā)呆……然后就……”我翻開相冊,泛黃的紙張簌簌作響。
手指停在一張黑白照片上。年輕的陳啟明意氣風(fēng)發(fā),站在一片嶙峋裸露的山巖前,
身后是簡陋的帳篷和測量標(biāo)桿。照片右下角,
一行褪色鋼筆字標(biāo)注著日期地點:“乙巳年閏六月初九,黑石峪。
”——正是昨天對應(yīng)的農(nóng)歷日子。照片背景里,
一片巨大、黝黑、形狀極其不規(guī)則的巖石突兀地矗立著,像大地一道猙獰的舊疤。
我心中一動,目光在照片和陳教授茫然的臉之間來回逡巡。某種直覺如冰冷的蛇,
沿著脊椎悄然游上?!拔倚枰M入他的記憶場,”我對陳薇說,語氣盡量平穩(wěn),
“找出那個‘病灶’?!彼龖n懼地點點頭。我戴上特制的傳感頭環(huán),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意識如潛入深海的探測器,沉入陳教授那片翻騰渾濁的記憶之海。
洶涌的暗流裹挾著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課堂講稿紛飛如雪,泛黃典籍的書頁簌簌翻動,
家人模糊的笑臉……隨即,一股強大的、混亂的渦流猛地將我吸向深處。黑暗。
絕對的、令人窒息的黑暗。隨后,一點搖曳如豆的昏黃光芒在遠(yuǎn)處亮起,
是那種老式馬燈的光暈。我“看”到年輕的陳啟明,穿著幾十年前的卡其布工裝,
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崎嶇的山路上,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地質(zhì)錘,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空氣里彌漫著暴雨將至前濃重的土腥味和腐爛植物的氣息。他顯得焦灼而亢奮,
嘴里念念有詞,
音在記憶的回廊里嗡嗡作響:“……閏月是鑰匙……乙巳蛇年……閏六月初九……就是今天!
方位沒錯……碑就在這附近!”突然,他停住了。馬燈昏黃的光圈里,
赫然映照出那塊巨大、黝黑、形狀猙獰的巖石——與照片上一般無二。
它沉默地矗立在夜色里,散發(fā)出一種亙古的寒意。陳啟明的手顫抖著,撫上冰冷的石面,
指尖在某個特定位置反復(fù)摩挲、敲擊。接著,他俯下身,不顧泥濘,用地質(zhì)錘和雙手,
在巖石底部一個極隱蔽的凹陷處瘋狂地挖掘起來!泥土飛濺,指甲縫里很快塞滿了黑泥。
他喘息著,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狂熱。就在他挖開一個深坑,身體因激動而劇烈顫抖時,
異變陡生!一道無法形容的、非自然的慘綠色光芒猛地從坑底裂縫中迸射而出!
那光芒并非照亮黑暗,反而像活物般吞噬著周圍的光線,將陳啟明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
他發(fā)出一聲短促而凄厲的驚叫,身體觸電般向后彈開,重重摔倒在地,馬燈脫手滾落一旁。
更恐怖的是,那道綠光并非一閃即逝,它如同有生命的粘稠液體,在坑洞邊緣扭動、蔓延,
所過之處,
構(gòu)成記憶場景的“物質(zhì)”——無論是泥土、巖石還是光線本身——都發(fā)出無聲的尖叫,
被撕裂、扭曲、吞噬,留下邊緣呈鋸齒狀的、深不見底的黑暗豁口!時間裂縫!
而且正在瘋狂擴張!我心神劇震,本能地試圖后退,修補師的直覺在瘋狂報警。但太遲了!
一股源于裂縫核心的、沛然莫御的吸力猛地攫住了我的意識!如同墜入冰冷的宇宙漩渦,
數(shù)光怪陸離、無法理解的碎片景象高速沖擊著我的感知:扭曲的建筑尖頂?shù)箲矣谌蹘r之河上,
巨大的機械齒輪在血肉森林中嚙合轉(zhuǎn)動,
非人的、意義不明的嘶鳴與宏大冷漠的鐘表滴答聲混雜……這根本不是陳啟明的記憶!
這是時間結(jié)構(gòu)被撕裂后,從其他維度、其他時間線泄漏進來的“外質(zhì)”!抵抗幾乎徒勞。
那股力量太過狂暴,我的意識被狠狠甩出陳教授的記憶場域,像一片被狂風(fēng)扯離枝頭的枯葉。
現(xiàn)實中,我猛地睜開眼,身體控制不住地后仰,撞在書架上,幾本書嘩啦落下。
眼前金星亂冒,太陽穴突突狂跳,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冰冷粘膩。
更深的寒意來自腦海深處——一段屬于我自己的、極其私密的童年記憶片段,
竟像被橡皮擦粗暴抹去一般,突兀地消失了!只剩下一個邊緣模糊的空白輪廓,
一種悵然若失的空洞感?!傲窒壬∧趺戳??”陳薇驚駭?shù)穆曇魝鱽?。我撐著書架?/p>
大口喘息,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視線掃過書桌上攤開的日歷——公歷2025年8月3日,
星期日,農(nóng)歷乙巳蛇年閏六月初十。陳教授挖掘裂縫的時間是閏六月初九,正是昨天!
而今天,是閏六月初十!那裂縫……難道在現(xiàn)實維度中,依舊存在?甚至……在成長?
“裂縫……還在……”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喉嚨干澀發(fā)緊,
“它不止在記憶里……它在現(xiàn)實里!在昨天的黑石峪!”一股冰冷的戰(zhàn)栗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我猛地意識到,陳教授反復(fù)念叨的“挖不得”并非囈語,而是最恐怖的預(yù)警!昨天他挖開的,
不是普通的秘密,而是一個足以吞噬時間與現(xiàn)實的潘多拉魔盒!那裂縫如同活物,
正以黑石峪為中心,貪婪地蠶食著時空的經(jīng)緯。“地圖!給我黑石峪的地圖!現(xiàn)在!
”我的聲音因急迫而嘶啞。陳薇被我的樣子嚇住,慌忙翻找。
一張泛黃的舊式區(qū)域地圖很快鋪在書桌上。我的手指急切地劃過那些細(xì)密的等高線,
最終死死按在代表黑石峪的那片深褐色區(qū)域。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在那些表示山體走向的線條間隙,
一個極其微小、幾乎難以察覺的、邊緣呈細(xì)微鋸齒狀的符號標(biāo)記被紅筆輕輕圈了出來,
邊是陳啟明教授幾十年前嚴(yán)謹(jǐn)工整的蠅頭小楷注釋:“‘時之隙’理論疑似坐標(biāo)點(待考)。
”時之隙!那個只存在于禁忌檔案和修補師內(nèi)部警告中的傳說!
傳說它們是時間結(jié)構(gòu)上無法愈合的古老傷口,是不同時間流碰撞撕裂的疤痕,
一旦被外力強行擾動激活,便會成為吞噬一切的深淵巨口!“來不及解釋了!
”我抓起車鑰匙,轉(zhuǎn)身就向外沖,工具箱在手里沉甸甸的,如同墜著鉛塊,
“我必須立刻去黑石峪!那裂縫一旦徹底失控……”后面的話我沒說出口,
但陳薇從我眼中看到了末日般的恐懼。她臉色慘白如紙。
引擎在沉寂的夏夜里發(fā)出壓抑的嘶吼,越野車像離弦的箭,一頭扎進濃稠的黑暗。
通往黑石峪的省道年久失修,車燈的光柱在坑洼路面上瘋狂跳躍,如同垂死掙扎的脈搏。
車窗外,夜色沉得化不開,遠(yuǎn)處城市的燈火被起伏的山巒徹底吞沒,
世界仿佛只剩下這輛車在無邊的墨色里孤獨穿行。副駕座位上,
陳教授那本攤開的相冊在顛簸中嘩嘩作響,年輕學(xué)者站在黝黑怪石前的影像,
此刻看來充滿了不祥的預(yù)兆。越接近黑石峪,空氣變得愈發(fā)詭異。并非寒冷,
而是一種徹底的、令人心悸的“空”。蟲鳴、風(fēng)聲,
甚至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都被無形的力量抽走了,死寂得能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轟鳴。
車燈的光柱也失去了穿透力,像被濃厚的黑霧吞噬,只能照亮車前可憐的一小片區(qū)域。
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對虛無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纏上心臟。終于,
在崎嶇山路的盡頭,我棄車步行。強光手電的光束劈開凝滯的黑暗,
光柱中無數(shù)塵埃驚恐地舞動。憑著照片和地圖的記憶,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腳下的泥土濕冷粘膩,散發(fā)著一種混合著鐵銹和腐朽的怪味。
四周嶙峋的山巖在微弱光線下投下巨大、扭曲、蠢蠢欲動的陰影,
仿佛隨時會活過來撲向闖入者。就在轉(zhuǎn)過一道陡峭的石壁時,我的腳步和呼吸同時停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