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在霓虹燈牌上蝕刻出蜿蜒的淚痕,猩紅的光透過“迷途”酒吧布滿污垢的玻璃窗,在江嶼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片血影。
空氣里劣質(zhì)酒精和合成香精的氣味粘稠得令人窒息,像一層裹尸布緊緊纏住口鼻。他單膝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白襯衫領口被粗暴扯開兩顆扣子,露出嶙峋的鎖骨。手中雪白的餐巾正擦過陸沉锃亮的牛津鞋尖,那里濺上了一滴暗紅的酒漬,像一顆凝固的血珠。
“再用點力?!?/p>
陸沉的聲音從頭頂砸下來,裹著威士忌的冷冽,像冰錐刺進耳膜。
江嶼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隨即更用力地按壓。濕冷的酒漬在布料上洇開一片更深的痕跡,如同他背上那道永遠無法愈合的槍傷。他能感覺到陸沉俯視的目光,像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他精心偽裝的溫順皮囊。
“嘖,連擦個鞋都學不會他的樣子。”
陸沉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酒意,像淬了毒的絲綢滑過神經(jīng),“他擦東西的時候,脊背永遠是筆直的,像一把出鞘的劍。你呢?”
他修長冰冷的手指毫無預兆地攫住了江嶼的下頜,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強迫他仰起頭。
刺目的鐳射燈球旋轉(zhuǎn)著,將陸沉棱角分明的臉切割進明明滅滅的光影里。
眉骨那道斷疤在迷幻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深不見底的黑眸里翻涌著江嶼讀不懂的、近乎偏執(zhí)的暗潮。他指腹用力,摩挲著江嶼左眼尾那顆小小的、仿佛滴血而成的紅痣。
“眼神,”陸沉的呼吸帶著灼熱的酒氣噴在江嶼臉上,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再像他一點。把里面那些…臟東西給我藏好?!?/p>
臟東西?
江嶼的舌尖嘗到了鐵銹味,是自己咬破的內(nèi)頰。他眼底深處翻騰的恨意與屈辱被強行壓下,洶涌的暗流瞬間凍結(jié)成一片死寂的寒潭,只剩下空洞的順從。
他微微調(diào)整跪姿,肩胛繃緊,脖頸拉出一道脆弱卻刻意挺直的線條,眼睫低垂,斂去所有真實的情緒。
“是,陸先生?!甭曇羝椒€(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
“哈!陸少又在調(diào)教你的小玩意兒了?”
一個張揚嬌嗲的女聲突兀地插了進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空氣里瞬間彌漫開一股濃烈到嗆鼻的“夜鶯之吻”香水味。
蘇娜搖曳著裹在猩紅亮片裙里的身體走過來,一頭蓬松的紅色卷發(fā)像燃燒的火焰,指尖夾著細長的女士香煙。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地上的江嶼,猩紅的唇角勾起刻毒的弧度,高跟鞋尖狀似無意地踢了踢江嶼屈起的膝蓋。
“別說,這贗品遠看還真有那么幾分林晚的神韻?!?/p>
她吐出一口煙霧,故意噴向江嶼低垂的臉,“可惜啊,近看就露餡了。真品林少爺那通身的清貴氣度,是這種下城區(qū)的垃圾貨色能模仿的?骨頭縫里都透著窮酸味兒!”
周圍的喧囂似乎被無形的屏障隔開,只剩下蘇娜尖銳的笑聲和陸沉手指冰冷的觸感。江嶼清晰地感覺到陸沉捏著他下頜的手指又收緊了一分,審視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他臉上反復逡巡,尋找著那虛無縹緲的“純粹感”。
“贗品就是贗品?!?/p>
陸沉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背景音樂,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輕蔑。他松開鉗制江嶼的手,仿佛丟棄一塊骯臟的抹布,慢條斯理地從西裝內(nèi)袋抽出一條真絲手帕,仔細擦拭著剛才碰過江嶼皮膚的手指。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極致的侮辱。
他微微俯身,湊近江嶼的耳邊,薄唇勾起一絲殘忍的弧度,話語卻清晰得如同宣判,足以讓附近豎起耳朵的幾個人聽得一清二楚:“高仿玩具,永遠登不了臺面。記清楚你的位置?!?/p>
“高仿玩具”四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針,狠狠扎進江嶼的耳膜,順著血液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周圍的竊笑和指指點點瞬間變得模糊,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收縮都牽扯著深入骨髓的屈辱。他維持著那個挺直脊背的跪姿,垂在身側(cè)的手,指甲早已深深陷進掌心,黏膩的濕熱感提醒著他自殘般的克制。
陸沉直起身,不再看他一眼,仿佛腳下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
他腕間那串深色的佛珠隨著他抬手招呼侍者的動作滑落,碰撞發(fā)出沉篤的輕響,在迷幻的燈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而冰冷的光澤。這代表慈悲與救贖的器物,此刻戴在這個掌控他生死的男人腕上,充滿了荒誕的諷刺。
“陸少,您的威士忌?!?/p>
侍者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奉上新的酒杯。
陸沉接過,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舞池,輕抿一口金黃色的酒液。蘇娜得意地瞥了江嶼一眼,像只斗勝的孔雀,扭身就想挨著陸沉坐下。
“滾?!标懗裂燮ざ紱]抬,聲音平淡無波。
蘇娜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涂著厚厚脂粉的臉漲得通紅,在變幻的燈光下顯得格外滑稽。她嘴唇哆嗦著,終究沒敢再吭聲,狠狠剜了江嶼一眼,踩著高跟鞋憤憤地扭向別處。
吧臺旁的陰影里,江嶼依舊跪著。陸沉那杯新?lián)Q的威士忌就放在他面前的矮幾上,杯壁凝結(jié)的水珠緩慢滑落,如同無聲的眼淚。冰球在金黃色的酒液中沉浮,折射出破碎迷離的光。
他維持著那個被要求的、挺直的姿勢,像一尊被釘在恥辱柱上的石膏像。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傳來陣陣刺痛,與心口那片被“高仿玩具”四個字灼燒出的空洞相比,微不足道。
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屈辱之下,一種冰冷的、堅硬的決心正在江嶼心底最深處悄然凝聚。他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瞳孔深處一閃而過的幽暗光芒,像蟄伏于寒夜深淵的毒蛇,無聲地亮出了淬毒的獠牙。
他需要錢,需要很多錢。母親周蔓躺在那個昂貴得令人絕望的維生醫(yī)療艙里,每一次平穩(wěn)運行的嗡鳴聲,都在提醒他這條命是用什么換來的。
尊嚴?在這座吃人的城市里,那是最廉價的裝飾品。
陸沉的錢,陸沉的人脈,陸沉所代表的那只手可通天的力量,才是他復仇和生存唯一的階梯。
陸沉腕間的佛珠再次輕響,他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一顆顆圓潤的珠子,深色的木紋在燈光下如同凝固的血脈。那串珠子,曾無數(shù)次在他施予屈辱時滑落,發(fā)出這樣沉篤的聲響,像是敲打在江嶼靈魂上的木魚。
忽然,陸沉像是感應到什么,目光倏地掃向吧臺角落。
江嶼依舊維持著那個挺直脊背的跪姿,低眉順眼,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精致人偶。他剛才感受到的那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異樣氣息,瞬間消散無蹤,快得像一個錯覺。
陸沉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又松開。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收回目光,將杯底最后一點琥珀色的液體飲盡。冰球撞擊杯壁,發(fā)出清脆卻空洞的碎裂聲。
江嶼的眼睫在無人注意的陰影里,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像被風吹動的蝶翼。掌心傷口的刺痛尖銳地傳來,他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清醒。
這場戲,才剛剛拉開帷幕。
而他,終將讓這位高高在上的金主明白,即使是“高仿玩具”,也足以刺穿他精心構筑的金絲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