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一種劫后余生的、死寂的寂靜,沉重地壓在大地上。雨,不知何時停了。鉛灰色的云層如同巨大的、濕透的裹尸布,低垂地覆蓋著瘡痍滿目的青石鎮(zhèn)??諝饫飶浡鴿饬业交婚_的、令人作嘔的混合氣息——硝煙未散的刺鼻、新鮮泥土的腥氣、建筑物倒塌揚(yáng)起的塵埃、以及……一種更加深邃、更加邪惡的、如同億萬尸體在潮濕地下緩慢腐爛后蒸騰出的、混合著草藥甜膩和福爾馬林刺鼻的、粘稠的腐敗惡臭!這惡臭無處不在,絲絲縷縷,鉆入鼻腔,黏附在肺葉上,帶來一陣陣生理性的痙攣和窒息感。
林晚是被凍醒的。
不,更準(zhǔn)確地說,是被身體深處那無數(shù)個痛苦源頭的劇烈抗議喚醒的。后背的傷口早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仿佛骨髓都被凍僵的寒冷。高燒似乎退去了一些,但留下的是無盡的虛弱和一種靈魂被抽離般的空洞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的悶痛,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眩暈的浪潮。她艱難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勉強(qiáng)聚焦。
眼前的世界,如同地獄的投影。
她依舊蜷縮在古槐盤根錯節(jié)的陰影里,但周圍的景象已面目全非。昨夜劇烈的地震和塌陷,讓這座小小的土丘也未能幸免。古槐粗壯的根須被巨大的力量掀開、撕裂,裸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她身下原本還算平坦的地面,此刻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裂縫,如同大地的傷口。不遠(yuǎn)處,昨夜馬副官消失的那道巨大地縫,此刻如同地獄敞開的巨口,邊緣參差不齊,深不見底,里面翻滾著渾濁的泥漿和……一種極其粘稠、散發(fā)著微弱幽綠色熒光的液體!那液體如同有生命般緩緩蠕動,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惡臭和……冰冷的、非人的活性!
懷表……父親最后的遺物……連同馬副官那怨毒的殘骸,一起被這污穢的地縫吞噬了。林晚的心口傳來一陣尖銳的、近乎麻木的絞痛。那是最后的念想,最后的憑證,也被這地獄徹底奪走。
她掙扎著想動一動手指,卻感覺身體沉重得不屬于自己。視線艱難地越過土丘,投向青石鎮(zhèn)的方向。
楚府……那座曾經(jīng)如同巨獸般盤踞的堡壘,此刻只剩下一個巨大的、不斷冒著渾濁水汽和詭異綠煙的深坑!如同大地被剜去了一塊腐爛的皮肉。深坑的邊緣,斷壁殘垣以極其扭曲的姿態(tài)插入泥漿,像是垂死巨獸折斷的骨刺??拥咨钐帲[約可見被泥漿半掩的、巨大的建筑碎塊和……一些難以名狀的、扭曲的、非人的肢體輪廓。沒有哀嚎,沒有掙扎,只有一片死寂的、徹底的毀滅。那座孕育了十年噩夢的魔窟,連同它所有的罪惡和秘密,被父親用生命換來的情報和她孤注一擲的謀劃,徹底埋葬。
血債……似乎已償。
然而,勝利的滋味是冰冷的灰燼。沒有喜悅,只有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荒蕪。
目光移向鎮(zhèn)子。眼前的景象,讓林晚剛剛因毀滅楚府而生出的一絲空洞慰藉瞬間凍結(jié)。
青石鎮(zhèn),這座曾經(jīng)在軍閥淫威下茍延殘喘的鎮(zhèn)子,此刻徹底淪為了人間煉獄的延伸。
瘟疫,如同被徹底釋放的、無形的惡魔,在廢墟和潮濕的空氣中瘋狂肆虐、蔓延!
靠近塌陷巨坑邊緣的房屋,如同被無形巨手揉捏過,東倒西歪,大半淹沒在渾濁的泥漿和瓦礫之中。未被完全掩埋的街巷上,景象更加駭人。
尸體。
到處都是尸體。
有的半埋在泥漿里,只露出青灰色的、布滿暗綠色水泡和潰爛膿瘡的頭顱或手臂;有的蜷縮在坍塌的墻角,身體扭曲成詭異的姿勢,皮膚呈現(xiàn)出可怕的、如同浸泡過久的死魚般的灰白色;有的甚至就躺在道路中央,被泥水浸泡得腫脹變形,身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散發(fā)著熒光的綠色粘液,如同被地獄的苔蘚寄生。
沒有哭泣,沒有哀悼。只有死寂。一種被巨大恐懼徹底壓垮后的、絕望的死寂。
偶爾,從那些尚未完全倒塌、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殘破建筑縫隙里,會傳來一陣陣壓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咳嗽聲干澀、空洞,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屬摩擦感,仿佛要將整個胸腔都咳出來。伴隨著咳嗽,是微弱的、如同游絲般的呻吟和哭泣,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對死亡的麻木恐懼。
一些穿著破爛、用破布死死捂住口鼻的幸存者,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廢墟和尸骸間緩慢移動。他們眼神空洞麻木,動作僵硬遲緩,臉上帶著無法掩飾的死氣和一種……隱隱透出的灰綠色。他們費(fèi)力地拖拽著用破草席或門板草草裹著的、散發(fā)著惡臭的尸體,步履蹣跚地朝著鎮(zhèn)子外圍,朝著亂葬崗的方向挪動。沒有言語,沒有交流,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尸體在泥地上拖行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像是在執(zhí)行一項早已麻木的、永無止境的、清理地獄垃圾的任務(wù)。
空氣中彌漫的惡臭,不僅僅是尸體的腐敗,更有一種……活人的衰敗氣息。一種源自生命本身被污染、被扭曲后散發(fā)出的、令人絕望的酸敗氣味。
林晚的目光死死鎖在一個被拖拽的尸體上。破草席滑落一角,露出尸體的腳踝。那腳踝腫脹得如同發(fā)酵的面團(tuán),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詭異的、半透明的灰綠色,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無數(shù)細(xì)密的、如同蛛網(wǎng)般蔓延的暗綠色血管!那血管的形態(tài)和顏色,與地底深處那巨大肉瘤表面的虬結(jié)血管,何其相似!
瘟疫……并未隨著肉瘤的毀滅而消失!它如同跗骨之蛆,已經(jīng)深深扎根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和幸存者的血肉之中!楚蕓樵打開的潘多拉魔盒,釋放出的邪惡,遠(yuǎn)比他想象的更加頑固、更加惡毒!它以幸存者的血肉為新的溫床,正在加速變異、傳播!
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混合著強(qiáng)烈的惡心和眩暈,狠狠攫住了林晚。她猛地低下頭,一陣劇烈的干嘔涌上喉嚨,卻只吐出幾口帶著血絲的、苦澀的膽汁。后背早已麻木的傷口,似乎因為這劇烈的嘔吐而再次被牽動,傳來一陣遲來的、鈍刀子割肉般的劇痛。
她靠在冰冷潮濕、布滿裂痕的樹根上,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烈的死亡氣息。視線開始模糊,身體的力量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
結(jié)束了?父親的血仇得報,魔窟已毀。她似乎……可以“休息”了。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誘惑。
然而,就在她的意識即將被沉重的疲憊和劇痛拖入黑暗的深淵時——
“嗚……嗚哇……娘……娘……”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屬于嬰兒的啼哭聲,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最后一縷火苗,猛地穿透了廢墟的死寂,傳入了林晚的耳中!
那哭聲,離她藏身的土丘并不遠(yuǎn)!似乎就在亂葬崗邊緣,靠近那道翻滾著綠色熒光液體的巨大地縫附近!
林晚猛地抬起頭!渙散的目光瞬間凝聚!
只見在一處被巨大震波掀翻的、半埋入泥漿的破敗院墻角落,一個裹在骯臟襁褓里的嬰兒,正被遺棄在冰冷的泥水里。小小的身體因為寒冷和饑餓而劇烈顫抖著,發(fā)出微弱卻執(zhí)著的啼哭。更讓林晚瞳孔驟縮的是——嬰兒裸露在襁褓外的一只小腳丫上,皮膚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不正常的、隱隱透出的青灰色!靠近腳踝的地方,甚至出現(xiàn)了幾個細(xì)小的、如同針尖般大小的、暗綠色的斑點!
瘟疫!連這么小的嬰兒……也未能幸免!
嬰兒的啼哭聲,在死寂的廢墟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如此刺耳。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穿了林晚心中那片被仇恨和毀滅占據(jù)的、幾乎凍結(jié)的荒原。
她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試圖撐起身體??蓍碌氖种笓高M(jìn)冰冷的泥地里,指甲再次崩裂,滲出血絲。后背的劇痛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鐵鉗在撕扯,眩暈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次次試圖將她淹沒。
一次……兩次……
她如同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在泥濘中徒勞地掙扎、翻滾。冰冷的污泥沾滿了她的臉頰和頭發(fā)。每一次失敗,都耗盡她一分力氣。
嬰兒的哭聲漸漸微弱下去,仿佛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不……”一聲沙啞的、幾乎不成調(diào)的嘶鳴,從林晚干裂的喉嚨里擠出。她眼中那近乎熄滅的火焰,被這微弱的啼哭聲,被那只小腳丫上刺目的青灰色和綠色斑點,重新點燃!
不是仇恨的火焰,而是一種更加原始、更加沉重的……屬于醫(yī)者的火焰!一種刻在骨子里、流淌在血脈中、被父親的仁心所烙印下的本能——救死扶傷!
父親用生命終結(jié)了源頭。
而她……身體里流淌著父親的血,傳承著父親的醫(yī)術(shù)和仁心。這蔓延的瘟疫,這肆虐的邪惡……是父親未盡的責(zé)任,也是她無法推卸的宿命!
血債雖償,但余燼未熄!
這瘟疫,是楚蕓樵魔窟坍塌后釋放出的、最后的、也是最惡毒的詛咒!它吞噬著無辜者的生命,嘲笑著毀滅的徒勞!
她不能倒下!絕不能在這里倒下!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猛地灌注進(jìn)她殘破不堪的身體!她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雙手死死摳進(jìn)冰冷的泥土和裸露的樹根縫隙,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點一點,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下半身,將自己沉重的身體,從泥濘中……硬生生地?fù)瘟似饋恚?/p>
她佝僂著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鳴和濃重的血腥味。眼前陣陣發(fā)黑,世界在旋轉(zhuǎn)。但她沒有倒下!她的目光,如同兩點在灰燼中頑強(qiáng)燃燒的寒星,死死鎖定著那個在泥水中微弱啼哭的嬰兒,鎖定著嬰兒腳踝上那刺眼的、象征著絕望蔓延的綠色斑點。
她邁出了第一步。
腳步踉蹌,如同踩在燒紅的刀尖上。身體搖搖欲墜。
第二步。
后背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溫?zé)岬囊后w再次滲出,浸透了破爛的衣衫。
第三步……
她像一具從地獄血池中掙扎爬出的、殘破不堪的骸骨,又像一尊被信念強(qiáng)行粘合起來的、搖搖欲墜的雕像。朝著那微弱的、代表著生命最后掙扎的啼哭聲,朝著那片被死亡和污穢籠罩的廢墟,朝著那仍在蔓延的、源自地底深處的瘟疫余毒……
一步一步。
蹣跚地。
卻無比堅定地。
走了過去。
腳下的土地,浸滿了血與淚,埋葬著罪與罰。
前方的路,通往未知的黑暗,彌漫著疫與死。
但她的腳步,未曾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