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廟的空氣凝固了。彌漫的艾煙和污穢的惡臭仿佛都停止了流動。林晚那句嘶啞的、如同淬火般冰冷的話語——“想活命,先熄了心里的……那把火?!薄谒兰胖谢厥帲瑤е环N令人心悸的、直指靈魂的力量。
蜷縮在干草堆里的人影們僵住了。恐懼、絕望、麻木、還有剛剛滋生的那點怨毒……所有情緒都凝固在臉上,如同被剝?nèi)チ藗窝b的泥塑木雕。那個抱著兒子尸體嗚咽的老婦人,哭聲戛然而止,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抬起。幾個剛才低聲議論的漢子,臉上火辣辣的,羞愧和一種更深的茫然交織。只有那個扮作老婦的老頭,拄著樹枝的手緊了緊,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光。
林晚沒有看他們。她的目光低垂,落在手中那本浸染著父親血與智慧的發(fā)黃冊頁上。指尖摩挲著那冰冷的、描繪著無形“神絡(luò)”的復(fù)雜圖譜。泥丸宮……精神本源的交匯……怨念憎恨的絲線……
她緩緩抬起頭,視線掃過柱子那具覆蓋著綠色膿液、猙獰可怖的尸體。那雙凸出的、凝固著怨毒的眼睛,此刻在她眼中不再僅僅是死亡的恐怖象征,而是……一根被污穢之毒徹底點燃、燒毀自身的“神絡(luò)”終端!一個被內(nèi)心積郁的絕望和憤怒徹底吞噬、最終反噬自身的活生生的警示!
“這病……”林晚的聲音依舊嘶啞,卻帶著一種洞穿虛妄的冰冷清晰,每一個字都像銀針,扎在廟里每個人的心上,“不是風(fēng)寒濕熱,不是時疫瘴癘?!?/p>
她抬起手,指向柱子尸體上那猙獰的綠色血管紋路:“這毒……叫‘怨憎火’?!?/p>
“它燒的,不只是皮肉筋骨……”她的手指緩緩移動,最終點在自己的眉心,“更燒這里。”
“人心里的……怨氣、恨火、絕望、恐懼……就是它最好的柴薪!燒得越旺,它就越兇!柱子……”她的目光落回那具尸體,“是被他自己心里的火……活活燒死的!”
“轟!”
如同無形的驚雷在每個人腦海中炸響!土地廟里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從柱子可怖的尸體,轉(zhuǎn)向自己手臂上、脖頸上那些或深或淺的綠色斑點,再轉(zhuǎn)向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片被恐懼和絕望盤踞的黑暗角落!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比廟外的冷風(fēng)更刺骨!
那個劇烈咳嗽的中年漢子,看著自己手臂上顏色加深、皮膚僵硬的綠斑,臉上的痛苦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他猛地抱住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得像柱子那樣啊……”
“熄火……怎么熄……”老婦人抱著兒子冰冷的頭,聲音破碎,渾濁的眼淚混合著臉上的污垢流下,“我這心里……早就……早就被這世道……被這閻王殿……燒成灰了啊……”
絕望。更深沉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眼看就要再次將這片搖搖欲墜的避難所徹底淹沒。
“熄不了……”林晚的聲音斬釘截鐵,打斷了這絕望的蔓延。她迎著所有人驚愕、甚至帶著一絲憤怒的目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心里的火,是人就有。世道不公,親人離散,病痛纏身……哪一樣不是火種?熄不掉的?!?/p>
她頓了頓,在眾人更加茫然的目光中,緩緩舉起了手中那本冊子,翻到最后一頁,指向那幅指向眉心的圖譜。
“但……可以斷!”
“怨憎火循‘神絡(luò)’而走,纏縛心魂,汲取生力。神絡(luò)之樞,在泥丸宮!”她的指尖重重地點在冊頁上那個玄奧的穴位標(biāo)記上,“斷其樞,則火失其徑,毒失其根!”
“斷……斷神絡(luò)?”老頭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這……這怎么斷?拿什么斷?”
林晚沒有回答。她猛地轉(zhuǎn)身,踉蹌著走向土地廟角落那個早已倒塌、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殘破神龕。她不顧身體的劇痛和虛弱,費力地掀開幾塊腐朽的木板,在厚厚的灰塵和瓦礫中翻找著什么。
片刻,她直起身,手里多了一樣?xùn)|西。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邊緣粗糙的黑色石頭。不知是什么材質(zhì),入手冰涼沉重,表面布滿天然的、如同龜裂般的紋路。在土地廟昏暗的光線下,這石頭毫不起眼,甚至有些丑陋。
林晚走回廟中央,在眾人困惑的目光中,將那黑石放在地上。然后,她解下了自己腰側(cè)那個早已破舊不堪、沾滿污泥和藥漬的針囊。
纖細(xì)的銀針被她一根根取出。她盤膝坐下,將那幾根銀針并排放在冰冷的黑石上。她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后背的傷口因為坐姿而傳來尖銳的刺痛,高燒帶來的眩暈感陣陣襲來,但她渾然不覺。所有的意念,都凝聚在指尖和冰冷的針石之上。
她閉上了眼睛。
土地廟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遠(yuǎn)處廢墟中隱隱傳來的、不知是風(fēng)聲還是嗚咽的聲音。
時間在壓抑中緩慢流逝。
就在眾人幾乎要失去耐心,以為林晚只是在故弄玄虛時——
她睜開了眼睛!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眸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被點燃了!不再是疲憊和絕望,而是一種冰冷的、銳利到能穿透靈魂的意志之光!
她拈起一根銀針。
沒有看任何人,沒有看任何穴位。她的目光穿透了彌漫的煙霧,穿透了破敗的廟墻,仿佛看到了那無形無質(zhì)、纏繞在每個人靈魂深處的、由怨憎之火凝聚而成的“神絡(luò)”絲線!
針尖懸停在那塊冰冷的黑石上方。
她的手腕開始極其輕微、卻帶著一種奇異韻律的震顫!幅度極小,頻率卻極高!如同蜂鳥振翅!一股微弱卻無比清晰的、仿佛能引起靈魂共鳴的“嗡……”聲,隨著她手腕的震顫,從針尖和黑石的接觸點散發(fā)出來!那聲音仿佛直接作用于人的腦髓深處!
“你!”林晚的聲音如同寒冰碎裂,猛地指向那個抱著頭嗚咽、手臂僵化綠斑加深的中年漢子,“過來!坐下!”
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震懾,下意識地停止了嗚咽,茫然地看向林晚那雙燃燒著冰冷意志的眼睛。一種莫名的、混合著恐懼和一絲微弱希望的力量驅(qū)使著他,踉蹌著爬到林晚面前,僵硬地坐下。
林晚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瞬間鎖定漢子眉心印堂深處!她手腕的震顫頻率驟然一變!變得更加深邃、更加凝練!針尖發(fā)出的嗡鳴也隨之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更強烈的穿透力!
“看著它!”林晚的聲音如同驚雷,炸響在漢子混沌的意識里!
漢子下意識地看向林晚手中那震顫的銀針和冰冷的黑石。
就在他目光聚焦的剎那!
林晚動了!
快!快如閃電!卻又帶著一種羚羊掛角般的精準(zhǔn)和……沉重!
那根震顫不休的銀針,帶著針尖凝聚的、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微弱寒芒,如同刺破虛空的流星,精準(zhǔn)無比地刺入了漢子眉心正中央——印堂穴深處!
“呃——!”
漢子身體猛地一僵!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扼住咽喉般的悶哼!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刺骨又帶著奇異酥麻的激流,瞬間從眉心刺入點爆發(fā),如同無數(shù)根極細(xì)的冰針,順著某種無形的路徑,狠狠刺向他意識深處那片被絕望和恐懼盤踞的黑暗角落!
轟!
漢子的意識仿佛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潭!眼前瞬間一片空白!緊接著,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來!幼時被地主鞭打的疼痛、饑荒中看著親人餓死的絕望、被楚府強征勞役的恐懼、染上瘟疫后等死的麻木……所有積壓在心底、如同柴薪般喂養(yǎng)著“怨憎火”的負(fù)面情緒和痛苦記憶,在這一刻被那冰冷的針意粗暴地攪動、翻騰、撕裂!
“啊——!??!”
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極致痛苦和某種……宣泄般的嘶嚎!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汗水如同小溪般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
土地廟里所有人都被這駭人的一幕驚呆了!驚恐地看著那漢子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折磨,發(fā)出凄厲的嚎叫!
林晚卻紋絲不動!她的手腕依舊保持著那奇異的、高頻的震顫!額頭上青筋暴起,細(xì)密的汗珠不斷滲出,順著慘白的臉頰滑落。后背的傷口因為極致的專注和用力而再次崩裂,溫?zé)岬囊后w浸透了衣衫,她卻渾然不覺。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那根刺入泥丸宮的銀針之上!她不是在行針,而是在進(jìn)行一場兇險無比的、在精神層面的……斬斷手術(shù)!用她凝聚的意志為刀,用那奇異震顫的銀針為引,斬向那無形的、纏繞在漢子靈魂深處的“神絡(luò)”樞紐!
時間仿佛凝固。
漢子的嘶嚎聲漸漸從凄厲變得嘶啞,又從嘶啞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泣。他身體的顫抖幅度慢慢變小,最終癱軟下來,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林晚手腕的震顫,也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將那根銀針從漢子的眉心拔了出來。
針尖,帶著一絲極其細(xì)微、幾乎看不見的……暗紅色的、如同凝固怨念般的血絲。
“看……你的胳膊……”林晚的聲音虛弱到了極點,仿佛隨時會斷氣。
漢子茫然地、下意識地抬起自己的手臂。
土地廟里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
只見漢子手臂上,那幾處顏色深暗、皮膚僵硬的綠色斑塊,雖然依舊存在,但那種如同活物般盤踞其下的、令人心悸的活性感……消失了!僵硬的皮膚似乎也恢復(fù)了一絲微弱的彈性!更重要的是,那幾處斑塊邊緣,那種不斷向周圍健康皮膚侵蝕蔓延的、如同墨跡暈染般的模糊感……停止了!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界限,死死地鎖在了原地!
斷絡(luò)!
神絡(luò)之樞,被強行斬斷了!
雖然污穢之毒造成的肉體損傷還在,但那股不斷汲取他生命力、不斷壯大、不斷侵蝕的無形邪火……被暫時阻斷了源頭!
“神……神了……”老頭拄著樹枝,渾濁的眼睛瞪得溜圓,喃喃自語。
死寂的土地廟里,那沉重的絕望陰云,被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硬生生撕開了一道縫隙!一絲微弱卻無比真實的、名為“希望”的光芒,艱難地透射進(jìn)來,映照在每一張寫滿驚愕、茫然、最終化為難以置信和一絲微弱渴求的臉上!
林晚的身體晃了晃,眼前陣陣發(fā)黑。極度的精神消耗和身體的創(chuàng)傷讓她幾乎暈厥。她強撐著,用沾滿自己鮮血的手,指向地上那塊冰冷的黑石和那幾根銀針,嘶啞的聲音如同風(fēng)中殘燭:
“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