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后,店內(nèi)陷入死寂。云清竹機械地擦拭著灑出的酒液,動作越來越快,直到桑沐輕輕按住她的手:"別擦了,已經(jīng)干凈了。"
云清竹的手在他掌心下微微發(fā)抖:"你不問嗎?"
"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桑沐松開手,"需要我送你回家嗎?"
云清竹搖搖頭,突然開始解旗袍領(lǐng)口的盤扣:"幫我把后面的拉鏈解開好嗎?我想換衣服。"
桑沐愣住,但還是照做了。她的后頸在燈光下瑩白如玉,脊椎骨節(jié)清晰可見。拉鏈下露出一截白色襯里,和一道更長的、沿著脊椎延伸的疤痕。桑沐倒吸一口冷氣——那絕不是普通的傷痕。
云清竹迅速攏住衣領(lǐng),轉(zhuǎn)身進了更衣室。十分鐘后,她換回平時的白襯衫牛仔褲出來,臉色已經(jīng)恢復平靜。
"謝謝你今天的幫忙。"她的聲音又回到了他們初遇時的疏離,"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桑沐知道此時不宜堅持:"有事隨時聯(lián)系我。"
走出清吧,夜風拂過發(fā)燙的臉頰。桑沐回頭看了一眼,透過玻璃窗,云清竹正獨自坐在鋼琴前,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
趙明遠的名片還躺在吧臺上,桑沐沒有拿。但那個問題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手腕上的傷,到底是怎么來的?
華辰并購案進入最后沖刺階段,桑沐已經(jīng)連續(xù)工作四十八小時。辦公室的燈光刺得他眼球發(fā)痛,數(shù)字在屏幕上模糊成一片。他揉了揉太陽穴,試圖集中注意力核對最后一組數(shù)據(jù)。
"桑哥,老陳要的報告好了嗎?"張巖探頭進來,"董事會半小時后開始。"
桑沐點點頭,點擊發(fā)送。就在他起身的瞬間,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襲來。他下意識抓住桌沿,但雙腿已經(jīng)不聽使喚。張巖的驚呼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桑沐!你怎么了——"
黑暗吞噬了他的意識。
朦朧中,桑沐聞到一股淡淡的中藥香。他費力地睜開眼,白色的天花板逐漸聚焦。這不是公司,也不是他家。
"醒了?"
熟悉的聲音從右側(cè)傳來。桑沐轉(zhuǎn)頭,看見云清竹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手里捧著一本書。窗外透進的夕陽為她鍍上一層金邊,平日里總是束起的長發(fā)此刻松散地垂在肩上。
"我...這是哪兒?"桑沐的喉嚨干得發(fā)疼。
"市立醫(yī)院。"云清竹放下書,倒了杯水遞給他,"醫(yī)生說是過度勞累加脫水,需要靜養(yǎng)兩天。"
桑沐撐起身子喝水,這才注意到床頭柜上放著一個保溫桶:"你怎么會..."
"張巖聯(lián)系了我。"云清竹打開保溫桶,濃郁的香氣立刻充滿了病房,"他說你手機里最近的聯(lián)系人除了同事就是我。"
湯是淡金色的,里面浮著幾片桑沐不認識的藥材和枸杞。云清竹盛出一小碗:"喝點湯吧,我加了黃芪和黨參,補氣。"
桑沐接過碗,手指相觸的瞬間,他注意到云清竹的指尖有細小的燙傷痕跡:"你專門為我熬的?"
云清竹別過臉去:"反正今天店里休息。"
湯的味道苦中帶甜,卻意外地好喝。桑沐小口啜飲,感覺一股暖流從胃部擴散到四肢。他忽然想起什么:"現(xiàn)在幾點了?董事會的報告——"
"張巖幫你處理了。"云清竹遞給他一張紙巾,"陳總監(jiān)說讓你好好休息,周一再上班。"
桑沐松了口氣,這才有機會環(huán)顧四周。單人病房,窗外是醫(yī)院的花園,黃昏的光線為一切蒙上柔和的濾鏡。他的西裝外套整齊地掛在衣架上,手機和筆記本電腦放在床頭柜抽屜里。
"你...一直在這里?"他小心翼翼地問。
云清竹點點頭:"醫(yī)生說需要有人觀察你的情況。"她頓了頓,"你的同事都很忙。"
言下之意是她不忙。但桑沐知道"忘塵"每周五是最熱鬧的時段。他想象云清竹接到電話后,毫不猶豫地關(guān)店趕來醫(yī)院的場景,胸口涌起一陣暖意。
"謝謝。"他輕聲說。
云清竹搖搖頭,從包里取出一個小藥盒:"醫(yī)生開的藥,八點還要吃一次。"
桑沐看著她認真分藥的樣子,忽然很想伸手拂開她額前那縷垂落的發(fā)絲。但他只是靠在枕頭上,任由疲憊和藥效一起涌上來。
再次醒來時,天已全黑。病房里只開了一盞小夜燈,云清竹蜷縮在訪客椅上睡著了,那本書滑落在她膝頭。桑沐輕手輕腳地下床,撿起書——《納蘭詞全集》,書頁正停在《木蘭花令》那一頁:"人生若只如初見"旁邊有鉛筆寫的批注,字跡清秀:"初見即是訣別"。
他拿起毯子輕輕蓋在云清竹身上,卻還是驚醒了她。
"幾點了?"她迷糊地問,聲音帶著罕見的柔軟。
"十一點多。"桑沐看了眼手表,"你應(yīng)該回家休息,我已經(jīng)沒事了。"
云清竹坐直身體,毯子從肩上滑落:"你確定?"
"嗯,醫(yī)生說明天就能出院。"桑沐猶豫了一下,"不過...如果你不介意,能收留我一晚嗎?我家離醫(yī)院太遠,現(xiàn)在打車也不方便。"
這個請求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但云清竹只是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然后點頭:"好,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云清竹的公寓在一棟老式洋房的頂層,兩室一廳,裝修簡約得近乎冷淡??蛷d里除了一架立式鋼琴外,幾乎沒有多余的裝飾。桑沐注意到墻上幾處明顯的空白,像是曾經(jīng)掛過畫或照片又被取下。
"客房在這里。"云清竹推開一扇門,"浴室在走廊盡頭,有新毛巾。"
桑沐道了謝,將背包放在客房床上。房間干凈整潔,但明顯長期無人使用,有股淡淡的樟腦味。他正想詢問WiFi密碼,卻發(fā)現(xiàn)云清竹已經(jīng)進了主臥并關(guān)上了門。
浴室里,桑沐看到洗漱臺上整齊排列的護膚品和藥瓶——其中兩瓶是處方抗抑郁藥。他迅速移開視線,打開水龍頭。溫熱的水流沖走了一天的疲憊,卻也帶來了更多疑問:云清竹和趙明遠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那些傷痕是怎么來的?為什么一個鋼琴系高材生會放棄演奏生涯開清吧?
洗漱完畢,桑沐輕手輕腳地走向客房,卻被客廳鋼琴上的一樣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一個相框面朝下放著。出于本能的好奇,他悄悄走過去,將相框翻過來。
照片上是年輕的云清竹,約莫二十歲,一襲黑色禮服站在舞臺中央,身旁是一架三角鋼琴。她胸前掛著金牌,笑容燦爛得幾乎不像同一個人。照片一角被刻意撕去,殘留的邊角顯示那里原本還有另一個人。
"那是七年前的照片。"
桑沐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見云清竹站在主臥門口,穿著棉質(zhì)睡衣,頭發(fā)松散地披著。
"抱歉,我不該..."
"沒關(guān)系。"云清竹走過來,將相框重新扣下,"那時候我還在音樂學院。"
桑沐鼓起勇氣:"你彈鋼琴?"
"曾經(jīng)是。"她的手指輕撫過琴鍵,沒有發(fā)出聲音,"現(xiàn)在只偶爾彈給自己聽。"
"我聽過,"桑沐說,"《塵緣》。"
云清竹的嘴角微微上揚:"那不一樣。"她突然咳嗽起來,轉(zhuǎn)身走向廚房,"要喝點什么嗎?"
桑沐跟過去,看到她從柜子里取出兩個杯子:"你感冒了?"
"老毛病,換季時容易咳嗽。"云清竹將熱水倒入杯中,加入一勺蜂蜜,"小時候練琴太拼命,落下支氣管炎。"
桑沐接過杯子,蜂蜜的甜香在熱水中氤氳。他注意到冰箱門上貼著幾張兒童畫,筆觸稚嫩,上面寫著"給云姐姐"。
"你教孩子彈琴?"
云清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偶爾。是福利院的孩子,我在那里做義工。"她頓了頓,"音樂治療。"
這個新信息讓桑沐驚訝不已。高冷的云清竹,會在福利院教孩子音樂?他還想再問,云清竹的手機突然響起。她看了一眼屏幕,眉頭緊鎖:"我去接個電話。"
她走進陽臺,拉上玻璃門。桑沐只能看到她背對著客廳,肩膀緊繃。斷斷續(xù)續(xù)的對話傳來:"...我說過不去...不,那不可能...母親,請您理解..."
通話結(jié)束后,云清竹在陽臺上站了很久才回來,臉色比之前更加蒼白。
"一切還好嗎?"桑沐問。
"家族聚會。"云清竹放下手機,語氣平淡,"他們希望我參加相親。"
桑沐的心猛地一沉:"相親?"
"周氏集團的公子,家族安排的。"云清竹苦笑,"我父親的企業(yè)最近遇到困難,需要周家的資金。"
桑沐不知該說什么,只能低頭喝水。蜂蜜水突然變得過分甜膩,哽在喉頭難以下咽。
"你會去嗎?"他終于問出口。
云清竹搖頭:"不會。"她抬頭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燈光下異常明亮,"我已經(jīng)讓他們失望過一次,不介意再來一次。"
這句話里包含的信息量讓桑沐一時難以消化。但云清竹顯然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她指了指書架:"如果想看書可以自便,我明天要早起去店里,先休息了。"
主臥門再次關(guān)上,桑沐站在客廳中央,感到一種奇怪的失落。他走向書架,掃視著那些書籍——大部分是音樂理論、古典文學,還有幾本心理學著作。最上層放著一個帶鎖的盒子,旁邊是幾本相冊。
桑沐猶豫了一下,取下最薄的那本相冊。里面大多是云清竹小時候的照片——小女孩坐在鋼琴前,表情嚴肅;領(lǐng)獎臺上捧著獎杯;與一對氣質(zhì)優(yōu)雅的中年夫婦的合影。越往后翻,照片越少。最后幾頁被撕掉了,只留下殘角。
就在他準備合上相冊時,一張夾在封底的照片滑落出來。是年輕的云清竹與一位老者的合影,老者身著西裝,手搭在她肩上,兩人站在音樂廳前。照片背面寫著:"與恩師秦教授,全國賽前"。
秦教授?桑沐想起林微曾經(jīng)提到的"秦老師"。
次日清晨,桑沐被鋼琴聲喚醒。是肖邦的《雨滴前奏曲》,演奏技巧無可挑剔,但節(jié)奏比原曲慢了許多,每個音符都像被刻意拉長,聽起來憂郁得令人心碎。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看見云清竹坐在鋼琴前,背影挺拔而孤獨。她沒有發(fā)現(xiàn)他,完全沉浸在音樂中。晨光透過紗簾照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
曲終時,桑沐不自覺地鼓掌。云清竹猛地轉(zhuǎn)身,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吵醒你了?"
"很美,"桑沐真誠地說,"雖然聽起來很悲傷。"
云清竹合上琴蓋:"肖邦寫這首曲子時正在馬略卡島養(yǎng)病,窗外下著雨,他思念故土。"她站起身,"我去準備早餐。"
早餐是簡單的白粥和配菜。云清竹的動作麻利而精準,看得出獨居已久養(yǎng)成的習慣。桑沐主動洗碗,兩人默契地保持著一種舒適的沉默。
"對了,"云清竹突然說,"今晚大劇院有場古典音樂會,秦教授的弟子專場。我多了一張票,如果你有興趣..."
桑沐差點摔了手中的盤子:"秦教授?就是你照片上那位?"
云清竹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你看了我的相冊?"
"抱歉,昨晚睡不著..."
"沒關(guān)系。"云清竹擦干手,"是的,秦教授是我在音樂學院的導師。他今年七十歲,這場音樂會是學生們?yōu)樗I辦的。"
"我很樂意陪你去。"桑沐說,內(nèi)心卻充滿疑問——如果秦教授是她敬愛的導師,為何林微提到他時云清竹會那么激動?
音樂會在晚上七點半。桑沐白天回了趟公司處理積壓的工作,六點半準時到"忘塵"接云清竹。她穿了一條墨綠色的絲絨長裙,頭發(fā)盤起,露出纖細的頸項,比平日更加正式。
"你今天很美。"桑沐脫口而出。
云清竹低頭整理裙擺,耳根微紅:"謝謝。"
大劇院燈火通明,觀眾多是古典音樂愛好者。他們的座位在第五排正中,視野極佳。節(jié)目單上第一個曲目就是秦教授最拿手的《黃河協(xié)奏曲》。
"他不上臺,"云清竹解釋,"今天是他的學生們演奏。"
燈光暗下,掌聲中,一位白發(fā)老者走到臺前致詞。即使年過七旬,秦教授依然腰背挺直,聲音洪亮:"感謝各位光臨。音樂是時間的藝術(shù),也是心靈的治療..."
桑沐注意到云清竹的身體微微前傾,雙手緊握成拳放在膝上。當秦教授提到"有些學生雖然未能繼續(xù)音樂之路,但永遠是我的驕傲"時,她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演出開始后,云清竹全程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舞臺。當?shù)谌讳撉偌已葑嗟揭话霑r,她突然站起身:"我要出去一下。"
桑沐跟著她來到休息區(qū)。云清竹的呼吸急促,臉色蒼白如紙:"抱歉,我需要...透口氣。"
"不舒服?"
"只是...想起一些事。"她深吸一口氣,"秦教授...他曾經(jīng)很器重我。"
桑沐靜靜等待她繼續(xù)。
"七年前,全國青年鋼琴大賽,"云清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是華東賽區(qū)冠軍,最有希望奪冠的選手之一。決賽前一天,秦教授帶我見了評委們..."她的聲音突然哽住,"不,我不能..."
就在這時,休息室的門被推開,秦教授本人走了進來。他看到云清竹,明顯一怔:"清竹?真的是你?"
云清竹像觸電般后退一步,撞到了桑沐身上。秦教授上前兩步,眼中閃爍著復雜的情緒:"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那件事不是你的錯,你應(yīng)該知道..."
"別說了!"云清竹幾乎是喊出來的,隨即壓低聲音,"請您...別說了。"
她轉(zhuǎn)身快步走向出口,桑沐匆忙向秦教授點頭致意后追了上去。云清竹走得飛快,幾乎是小跑著出了劇院大門,直到拐進一條僻靜的小路才停下來,扶著墻劇烈喘息。
桑沐輕輕扶住她的肩膀:"我們回去吧?"
云清竹搖搖頭,突然說:"陪我走走吧。"
夜色已深,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云清竹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桑沐配合著她的步伐,兩人肩并肩卻無言。
走過一個街心花園時,云清竹突然停下:"那晚你問我,為什么要開清吧。"她仰頭看著星空,"因為在那里,我可以決定什么時候彈琴,什么時候停下。"
桑沐心頭一震,隱約明白了什么:"音樂對你來說,已經(jīng)不僅僅是藝術(shù)了,對嗎?"
"它曾經(jīng)是我的全部,"云清竹輕聲說,"直到有人奪走了它對我的意義。"
她沒有繼續(xù)解釋,桑沐也沒有追問。兩人就這樣慢慢走回"忘塵",月光為沉默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