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開始做腐乳。張嬸把壓好的豆腐切成小方塊，先擺在竹篩里抬到院當心，讓冬日的太陽曬上大半天。陽光斜斜地淌在豆腐塊上，把邊角烘得微微發(fā)緊，摸起來不粘手了，才挪進鋪著干稻草的竹篩?！斑@大冬天的日頭金貴，先讓太陽殺殺水氣，” 張嬸邊擺邊說，指尖捏著豆腐塊輕輕轉(zhuǎn)，“不然捂在屋里要爛的。”
曬好的豆腐塊碼得整整齊齊，每層之間都墊著新鮮稻草，草葉上還沾著日頭的暖氣，張嬸往篩子上蓋了層薄棉絮，端進暖房靠窗的位置。“接下來得等上半月二十天，有陽光的時候多曬曬?！?她指著暖房里另一篩子已經(jīng)長了毛的豆腐，“你看那黃生生的絨絨，得長到這般厚薄才正好，我奶奶說這是‘福毛’，能讓豆腐變香?！?/p>
陸羽湊近了看，那絨毛細細軟軟的，像撒了層金沙，和記憶里奶奶做腐乳時長的一模一樣。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偷掀篩子，被奶奶用納鞋底的線團輕敲手背：“傻小子，這毛沒長夠就碰，一準酸得掉牙?！?/p>
那時候總盯著篩子數(shù)日子，盼著快點變成腐乳，如今才懂，這是陽光和房里的溫氣，一點點把豆腐釀成了寶。
陸羽幫著搬壇子時，見張嬸正把上次做好的腐乳往小瓦罐里裝，便笑著說：“張嬸，多裝些帶回去，給叔和孩子們嘗嘗?！?張嬸手一頓，眼里泛起暖意：“這怎么好意思，前陣子剛拿了些豬肉回去?！薄澳鷰椭蚶磉@些瑣事，我才省心得多，” 陸羽把壇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再說家里就我一人，哪吃得了這么多?！?/p>
他向來不喜歡家里總留著仆人，總覺得拘束得很。從前老莊主在時，下人們夜里多在廂房歇著，他接掌后便改了規(guī)矩，讓莊戶們干完活就回家，白日里誰有空誰過來搭把手，夜里只留個巡夜的莊戶在門房。有時他想自己做點吃食，系著圍裙在灶臺邊翻炒，或是蹲在院里擇菜，倒比有人伺候著更自在。張嬸知道他的性子，平日里過來也就是洗洗碗、切切菜，見他在灶臺邊忙，便識趣地去院里擇菜，不多言語。
張嬸把瓦罐蓋好，用布繩纏了幾圈：“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家那口子昨兒還念叨，說這腐乳配稀粥，能多喝兩碗。” 陸羽低頭看著手里的壇子，陶土的粗糲蹭著掌心，忽然覺得，這慢悠悠磨出的豆腐，連帶著等待的時光，都是甜的。
暮色漫進暖房時，陸羽往篩子邊攏了攏棉絮，和李麗質(zhì)說道：“夜里得蓋嚴實，白日掀開透透氣，讓這‘白毛’好好長。等毛長夠了，裹上鹽、生姜和稀辣椒，裝進壇子封嚴實，開春開壇時，滿屋子都能聞見香?！?/p>
李麗質(zhì)捧著塊剛壓好的熱豆腐，站在窖口的光影里，白汽從她指縫里鉆出來，像捧著團流動的云?！皣L嘗這個，” 她遞過來一小塊，“張嬸說剛壓好的最鮮?！?/p>
陸羽咬了一口，豆腐的嫩、山泉的甜、黃豆的香，在舌尖纏成一團，暖烘烘地落進胃里。他望著遠處黛色的山影，忽然很想告訴小時候那個趴在灶臺邊的自己：你看，長大后真的吃到了和奶奶做的一個味的豆腐，原來最難得的，是這磨豆腐的慢功夫，和身邊遞來豆腐的人。
陸羽望著暖房里漸漸舒展的 “福毛”，忽然怔了怔。記憶像被石磨碾過的黃豆，碎成星星點點的片段 —— 最后一次看、參與完整的用石磨做豆腐的全過程，還是鄰居王大媽在世時。那年他剛上初中，大媽在院里支起石磨磨新收的黃豆，磨盤轉(zhuǎn)得 “咕嚕” 響，她總說 “小羽你看著點，這磨盤縫里的漿水得刮干凈，不然虧了”。
后來大媽突發(fā)疾病離世，沒等到第二年磨豆腐的時節(jié)。再往后，讀高中、考大學，身邊的石磨還在，只是推磨的人越來越少，奶奶輩的人漸漸走了，那些攥著老鹵水、懂稻草鋪陳分寸的手，一個個松開了。他考上外地的學校，背著行囊離開湖北后，回家次數(shù)越來越少，也沒見過制豆腐了。
城里超市的貨架上，腐乳裝在玻璃瓶里，方方正正碼得整齊，標簽上印著 “古法釀造”，可開瓶時那股子勻凈的咸香，總少了點什么。他有時會對著瓶子發(fā)愣，想起奶奶腌的腐乳，一塊腐乳能就著白米飯吃下半碗，那咸香里帶著陽光曬過的暖意，是再精致的包裝都裝不下的。原來那些跟著老人們一起消失的，不只是石磨轉(zhuǎn)動的聲響，還有時光慢慢釀出來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