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路燈亮了,橘黃色的光懶洋洋地淌在青石板上,把三人的影子泡得軟乎乎的。天一手里攥著那個證物袋,碎玉佩隔著塑料袋硌著手心,像揣了塊沒焐熱的冰。他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劉明軒,笑得比平時夸張了點:“哎,你說我現(xiàn)在去買塊一模一樣的,刷上點泥,大爺能看出來不?”
劉明軒沒說話,只是從兜里掏出個放大鏡,往證物袋上湊。碎玉佩的斷口處有幾道淺痕,是常年被摩挲出來的包漿,邊緣還缺了個小角——老人說過,那是當(dāng)年老伴不小心摔在門檻上磕的。他把放大鏡往天一手里一塞,聲音低低的:“十年的印子,磨不掉。”
這是劉明軒今天說的第一句長話,天一的笑聲僵在臉上,撓了撓頭,證物袋被攥得發(fā)皺?!澳恰辉壅f還沒找著?”他往陳欣悅那邊瞟,“就說還在查,讓大爺再盼幾天?”
陳欣悅正看著墻根的牽牛花,花瓣上沾著傍晚的露水?!澳闵现軒屠钅棠陶依匣ㄧR,明明當(dāng)天就找著了,非說‘再等兩天,讓鏡片曬曬太陽更清楚’,結(jié)果李奶奶天天站門口盼,”她轉(zhuǎn)過頭,眼里帶著笑,“你自己最后熬不住,半夜把眼鏡放人窗臺了?!?/p>
天一的耳朵紅了,踢了踢腳邊的小石子:“那不是怕她覺得‘找著了就沒人惦記了’嘛?!彼皖^瞅著證物袋,碎玉佩在燈光下泛著淡淡的綠,像老人說的“老伴年輕時穿的那件的確良褂子的顏色”。
劉明軒忽然往旁邊的雜貨鋪走,回來時手里捏著個小錦盒,紅綢面的,邊角磨得起了毛?!皬埓鬆敿业?,”他把錦盒塞給天一,“說以前裝他老伴的發(fā)卡?!?/p>
天一摸了摸錦盒的紋路,忽然笑了,是平時那種傻氣的笑:“行吧,丑媳婦總得見公婆?!彼阉橛衽逍⌒姆胚M(jìn)錦盒,咔嗒一聲扣上,“走,跟大爺說實話去。”
進(jìn)胡同口時,正撞見老人在門口擇菠菜,竹筐里的菠菜嫩得能掐出水。見他們來,老人趕緊站起來,手里的水甩了甩:“找著了?”
天一的笑卡在嘴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把錦盒遞過去時,左手不自覺地攥住了右手的繃帶——上次受傷時,樂樂也是這么攥著他的手說“不疼”的。
老人接過錦盒,手指在紅綢面上摸了摸,沒立刻打開。屋里的燈亮了,映出墻上掛著的黑白照片,穿的確良褂子的女人笑得眉眼彎彎。“你們受累了,”老人往屋里讓,“進(jìn)來喝口茶,我剛泡的茉莉花?!?/p>
陳欣悅幫著把菠菜端進(jìn)屋,劉明軒站在門口,看著墻上的照片,忽然輕聲說:“奶奶笑起來,跟玉佩一個顏色?!?/p>
老人愣了愣,隨即笑了,眼角的皺紋堆成朵花:“這小子,會說話?!彼谧肋呑?,慢慢打開錦盒。
碎玉佩躺在紅綢上,斷口的河泥已經(jīng)被劉明軒用棉簽擦掉了,露出里面的綠。老人伸出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個缺角,動作跟當(dāng)年老伴把玉佩塞給他時一模一樣。
天一的心揪成了團(tuán),剛想開口說“對不起”,老人忽然嘆了口氣,不是嘆氣,是像卸下了什么重東西。“碎了好,”他把碎玉佩攏到一起,“她這是嫌我總惦記著物件,讓我把心放寬呢?!?/p>
“大爺……”天一的聲音有點啞。
“錢找不著就算了,”老人把錦盒蓋好,往天一手里推,“這碎玉你拿著,說不定能當(dāng)個念想。”見天一沒接,他又笑,“我這兒有她的照片,有她愛喝的茉莉花茶,有她總說‘太硬’的竹椅,夠了?!?/p>
劉明軒忽然從包里掏出個小罐子,是他昨天在古玩市場淘的膠水,瓶身上畫著兩只銜著線的燕子?!澳苷澈?,”他把罐子放在桌上,“粘完看不出來縫。”
老人看著罐子,又看看天一緊繃的臉,忽然拍了拍他的胳膊:“小伙子,我知道你急。其實早上警察同志就來電話了,說人抓到了。我那會兒就想,玉佩要是沒了,也是緣分盡了?!彼噶酥笁ι系恼掌?,“她活著的時候總說,物件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你們肯為這點事兒跑前跑后,比玉佩金貴多了?!?/p>
天一忽然笑了,笑得有點傻,眼角卻有點濕。他搶過劉明軒手里的膠水,擰開蓋子:“那也得粘好!粘完給您擺照片旁邊,就當(dāng)……就當(dāng)它還在呢?!?/p>
劉明軒默默遞過棉簽,陳欣悅?cè)N房找了塊干凈的布,老人坐在旁邊,看著天一用沒受傷的左手笨拙地涂膠水,忽然說:“我家老婆子以前總說我笨,釘個釘子能砸到手指頭。你跟她一樣,看著大大咧咧,心細(xì)著呢。”
窗外的月光爬上窗臺,照著桌上的錦盒,照著三人湊在一起粘玉佩的手,照著墻上女人的笑。膠水慢慢干了,碎玉佩拼回了原來的樣子,像從來沒碎過一樣。
走的時候,老人往天一包里塞了把菠菜:“新摘的,回去炒著吃,跟我家老婆子做的一個味兒?!?/p>
胡同里的風(fēng)帶著茉莉花香,天一把菠菜舉得高高的,跟劉明軒說:“你聞,比你那膠水香吧?”
劉明軒沒說話,卻往他手里塞了顆水果糖,橘子味的,是陳欣悅給孤兒院樂樂留的那種。
天一把糖扔嘴里,甜絲絲的味道漫開來。他忽然想起白天在倉庫里的火氣,想起老人說“人心是活的”,忍不住嘿嘿笑了,用胳膊肘撞了撞劉明軒:“走,去王叔那兒吃腰子!我請客!”
劉明軒被撞得趔趄了一下,嘴角卻悄悄翹了點。陳欣悅跟在后面,看著天一手里晃悠的菠菜,和他手腕上晃悠的繃帶,忽然覺得這夜色里的胡同,比白天的陽光還暖。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天一的笑聲撞在墻上,彈回來,混著遠(yuǎn)處燒烤攤的滋滋聲,像在說:日子嘛,碎了的能粘好,暖著的,就一直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