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晉片警趙大錘被分派參與五大行動，要求沒案件創(chuàng)造案件也得結案。
派出所領導要求民警每月創(chuàng)造虛假社區(qū)矛盾，通過造假化解形成臺賬。
趙大錘卻耿直地把臺賬化為“本月無事，平安祥和”八個大字。在全市五大行動競賽評比中，
分局連續(xù)墊底倒數第一，上級領導震怒。派出所所有人被罰在全局大會上集體檢討，
寫萬字反思報告。趙大錘連夜撰寫《反內卷作戰(zhàn)計劃》，建議用AI生成報告，
組織請假條罷工。提交后局長直接住院，
分局臨時負責的副局長看完卻狂喜拍案：“天才操作！
”————————————————————————八月，
陽光曬得東林市永寧區(qū)治安大街派出所的紅磚墻滾燙，
蒸騰出一種柏油路混合鐵柵欄的焦糊味兒。新來的片警趙大錘站在值班室門口，
一米八五的個頭活像一尊剛從倉庫里搬出來的兵馬俑，
臉上沒半點新兵蛋子該有的忐忑或者興奮，只有一絲趕不上公交車般平淡的迷茫。
他正望著值班室墻上掛著的一大溜錦旗和獎狀發(fā)呆。那錦旗的紅色亮得晃眼，
金字“熱情服務、警民情深”閃閃發(fā)光，排得密密麻麻像夏天爬墻的爬山虎。
角落里一塊最新鮮的，“五大行動爭先創(chuàng)優(yōu)優(yōu)勝單位——東林市公安局，
2025年第一季度”，金漆都還锃亮，透著一股新磨出來的、熱烘烘的得意勁兒。
趙大錘撓了撓鐵青的頭茬短發(fā)，心想：“這字鍍這么厚的金，刮下來打對鐲子都夠了。
”“大錘！杵著當門神呢？王所叫你！”一聲帶著油滑腔調的呼喝砸過來。
治安警組的“老油條”錢進錢從值班室里探出半個身子。他眼神賊亮，
總給人“你小子別想在我這兒?；ㄇ弧钡母杏X。此刻那眼神卻擠得跟綠豆似的，
充滿一種兄弟情深的“憐憫”：“趕緊的，任務下來了！‘蜂暴行動’，勁爆的來了！
咱所這回，是死是活，可就捏在你這‘高才生’手里了！”“蜂暴行動？
”趙大錘把濃眉擰成個疙瘩，他記得警校教材里只有“金盾”、“利劍”、“平安”行動，
可沒聽說過哪種昆蟲能鬧出這么大動靜?！皣K，孤陋寡聞了吧？”錢進錢咂摸一下嘴，
伸手攬過趙大錘的肩膀，把他往樓上的副所長辦公室推，一邊壓低聲音，
嘴巴幾乎貼在趙大錘耳朵上。
那熱烘烘帶著煙味兒的氣息噴過來：“跟著市局‘五大行動’下來的唄。上頭說了，
當前基層治安形勢總體向好，但也掩蓋了深層次的尖銳矛盾！得‘主動進攻’，打出聲威！
沒案子？那就深挖！創(chuàng)造案源也得把它完成！”趙大錘的肩膀被他那爪子按得死沉。
深挖矛盾？他腦海里條件反射似的蹦出昨兒下社區(qū)時跟張大娘聊天的場景。
老太太們湊在一起嘀咕最多的就是誰家孫子考了多少分、今兒哪家超市的排骨便宜了五毛錢。
張大娘還掰著手指數算：“我們這片兒，都三年零倆月零七天沒人打110咯……清湯寡水，
好著呢！”這叫深層次尖銳矛盾？推開副所長王國志辦公室那扇斑駁的棕紅色木門，
一股嗆人的煙味兒混合著廉價咖啡的氣味撲面猛沖，像一記老拳砸在臉上。
王國志副所長深陷在寬大的黑色人造革椅子里，
整個人快被桌上小山似的文件夾、臺賬本淹沒了。他的臉色是常年熬夜的那種渾濁黯淡，
眼袋浮腫松垂，目光卻像探照燈，直直扎在剛進門的趙大錘身上?！昂茫⌒≮w，來得正好！
”王國志的聲音帶著剛被煙草燙過的嘶啞，又有點如釋重負的興奮。
他手指重重敲點在桌上一份還飄著油墨味兒的紅頭文件上?！霸鬯浔┬袆印闹負?，
就交給你負責了！年輕人，思想活躍，有沖勁兒！”他用“擔子”、“重任”這些詞，
語氣卻分明甩掉了一個燙手山芋。趙大錘眨巴兩下眼，沒接腔。目光落在攤開的紅頭文件上，
標題大字《關于開展“蜂暴”專項行動暨五大行動爭優(yōu)創(chuàng)先工作方案的通知》，
下面是密密麻麻、閃爍寒光的小字指標：一、主要目標：全面提升打擊震懾效能，
形成爭先創(chuàng)優(yōu)濃厚氛圍（基層單位績效考核權重+30%）。
合打擊數 ≥ 10人/所；2. 主動發(fā)現社區(qū)各類潛在矛盾糾紛線索 ≥ 45條/月，
化解率必須100%（臺賬清晰，
要求照片感人、錦旗不少于3面）；6. 臺賬檔案厚度增量 ≥ 1cm/月（動態(tài)管理，
數據支撐）……一串串數字、一個個括號里強硬的定義，砸在趙大錘這初出茅廬的腦殼里，
像往平靜的池塘里扔下一車斗板磚。他喉結滾了滾，
想開口確認一下：三個月前老孫家丟的那只肥花貓，老兩口跑所里來哭天抹淚五回，
每次錢進錢都說得按“潛在涉眾型不穩(wěn)定風險”報上去的，后來貓自己溜達回來了，
這事算“100%化解”？這算一條還是五條？指標夠用了嗎？還有，
無訪日清零……李瘸子上個禮拜在市信訪局門口排隊等著領慢性病補貼，那是非正常上訪嗎？
“困難當然有！”王國志仿佛會讀心術，沒等趙大錘吭哧出個疑問句，就直接一揮手，
那動作力度大得差點把桌角的半杯咖啡掀翻?！暗牵k法總比困難多！任務下來了，
完不成也要完成！扣績效不說，排名墊底是要上臺向全局、甚至市局領導做檢討的！
那丟的可是我們全所的臉！”王國志挺直了腰板，
那張黯淡臉上的浮腫似乎都被這股凜然正氣繃緊了些許。“特別是這社區(qū)臺賬！
他重重敲擊著桌上攤開的一本巨大、嶄新的、還散發(fā)著道林紙?zhí)赜袣馕兜纳钏{色硬殼筆記本，
厚得足以壓死一只肥碩的野貓?！芭_賬臺賬，就是基礎！是核心！
是你付出了多少心血的鐵證！”他眼睛銳利地掃過趙大錘，
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導師風范：“小趙啊，別只看表面。我們社區(qū)真就一點矛盾都沒有？
不可能！要學會‘找’！張大媽和李大爺下棋爭個‘馬后炮’算不算鄰里矛盾？
王師傅修車鋪那臺切割機吵到隔壁孕婦休息算不算噪音糾紛？哪怕沒有呢？只要用心引導，
讓群眾‘配合’演一下過程，我們再去‘圓滿化解’，這不就成了嗎？
重要的是最后這臺賬里的調解過程要體現我們工作的細致入微、化解有力！要留痕！懂不懂？
”他猛地一拍那硬殼本子：“這本子，交給你！這就是你一個月戰(zhàn)斗的陣地！
厚度一定要給我達標！過程一定要給我詳實！照片一定給我感人！
”趙大錘低頭看著那本深藍色硬殼子，沉甸甸的，跟塊板磚沒兩樣。
王國志那套“找矛盾”、“演矛盾”的絕學在他榆木腦袋里格格不入地亂撞。他憋了半晌，
終于悶出一句：“王所，這材料……要是最后沒整夠一厘米厚……真能把咱所房頂扣了？
”王國志正摸出支煙要點，這突兀、耿直還精準聚焦厚度的提問讓他點火的手猛地一哆嗦，
煙差點掉地上。他瞪大眼睛看著趙大錘那張寫滿純真求知欲的方塊臉，
仿佛第一次意識到這新兵蛋子腦子里構造確實有點異于常人。
“嘖……”王國志到底沒把那句罵娘的話擠出牙縫，他深吸一口剛點著的煙，
把一口混合著煩躁和尼古丁的氣體沉沉吐出來，
像是要把眼前這個巨大的“鐵疙瘩”嗆退幾分。“小趙啊……”煙霧繚繞中，
他換上語重心長的語氣，“房頂不房頂的另說。關鍵是覺悟！
要深刻領會開展專項行動的重大意義，不講條件、狠抓落實！這厚度，
就是工作態(tài)度最直觀的體現！行了，別問了，出去找錢進錢，他會教你怎么‘操作’！記住，
月底臺賬驗收是硬杠杠，不達標，唯你是問！
”走出副所長辦公室那彌漫著高壓和煙臭味的狹小空間，
趙大錘感覺像從蒸汽繚繞的桑拿房里猛地被踹進了走廊。
他抱著那本嶄新的、沉得能當兇器的深藍硬殼臺賬本，站在過道窗邊通風。
窗外院子里停著的那輛警用面包車頂上落著一只臟兮兮的胖鴿子，正笨拙地歪著腦袋往下看。
趙大錘也回瞪著它，腦子里還是王國志那句“唯你是問”在咣當咣當回響?！吧点吨陕铮?/p>
開眼界了吧？”錢進錢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不知什么時候又溜達過來，
手里拎著他那萬年不離身的加厚玻璃杯，里面泡著半缸濃得發(fā)黑的茶葉?！白?，下社區(qū)！
錢哥帶你去見識見識什么是真正的‘化矛盾糾紛為無形’！”永寧社區(qū)活動中心，
陽光透過蒙灰的窗玻璃無力地斜照進來，給彌漫的塵埃染上一道蒼白的軌道。
十幾個老頭老太太圍著一張吱呀作響的折疊長桌，人手捧著一個搪瓷杯、保溫杯或玻璃杯，
神色專注得像是在聽國家機密報告——實際上，
他們在進行一項神圣的事業(yè)：選社區(qū)老年活動中心的奇牌室管理委員長。
桌上擺著兩袋剛拆開包裝、散發(fā)出濃郁香精味兒的炒蠶豆，
幾個白底紅字的“投票箱”紙盒子可憐巴巴地立在角落。錢進錢警服外套大敞著，
里面那件汗津津的圓領衫緊貼著略見規(guī)模的小肚子。他一只腳踩在旁邊塑料凳子的橫梁上，
唾沫星子隨著他揮舞的手臂飛濺：“各位叔叔阿姨！
為了響應市里開展‘蜂暴’專項行動、深入推進‘五大行動’爭優(yōu)創(chuàng)先的偉大號召，
也為了從根本上鏟除引發(fā)治安不安定因素的社區(qū)土壤——”他頓了頓，
掃視一圈被這宏大開場白震得有點迷茫的老臉，話鋒一轉，
笑容如同融化的奶油般膩人：“咱們今天這個推選工作，意義重大！
是展現我們社區(qū)精神風貌、體現基層自治建設成果的重要窗口！王大爺，
”他沖角落里一個正吧嗒嘴嚼蠶豆的老頭努努嘴，“您棋風穩(wěn)健，深謀遠慮！德高望重！
當之無愧啊！”又轉向另一個：“張大媽！您組織能力強，在老年舞蹈隊有口皆碑！
熱心公益！我看也是這個委員長的絕佳人選！”人群開始有些微小的騷動，
幾個老相識互相交換著“又來了”的眼神。被點到名的人露出尷尬而遲疑的笑容。
混亂的種子，開始發(fā)芽?！斑x誰不選誰，都是大家自由?！卞X進錢笑容可掬地強調，
手卻隱蔽地、用力地按了一下旁邊一個花白頭發(fā)的瘦小老太太的肩膀。老太太似乎被按痛了，
下意識皺了下眉，嘟囔了一句：“干什么呀？”“哎呀劉嬸！您看您這激動的！
”錢進錢立刻拔高嗓門，聲音里是恰到好處的震驚和調解，“有話好好說嘛！選個委員長，
都是為了大家活動方便，別上火！來來來，投票投票！”他像變戲法似的摸出手機，
對著似乎有點懵但被定義為“激動上火”的劉嬸咔咔就是幾張?zhí)貙憽?/p>
接著又迅速將鏡頭對準另一個被他“按了票”的、面露狐疑的老頭：“陳叔也投了吧？
好的好的！”又幾張照片定格。他扯過旁邊那個同樣有點不知所措的社區(qū)女網格員小張，
擺出一副嚴肅而公正的面孔，對著鏡頭——主要是對著小張的手機鏡頭：“小張同志，
你作為見證人，
定客觀公正地記錄下這次民主推舉的全過程以及我們警民聯手成功化解潛在爭議的關鍵瞬間！
這是寶貴的一線資料！”小張茫然地點點頭，
機械地舉起手機對著這和諧得有些詭異的場景按下了錄像鍵。錢進錢回頭，
一眼瞥見角落里抱著臺賬本、眉頭鎖得能夾死蒼蠅的趙大錘，
臉上綻開一朵“快學著點”的得意笑容。他幾步跨過去，一把攬過趙大錘的脖頸，
幾乎貼著他耳朵說：“看見沒？找矛盾！制造過程！留下鐵證！回去，
照片文字這么一安排——‘警民同心，精準化解社區(qū)管理權糾紛，促進社會和諧穩(wěn)定’，
又好看又實用！這厚度不就來了嘛！關鍵是要‘留痕’！走，下一站！
”他拖著腳步生根般釘在地上的趙大錘，匆匆趕往下一個“留痕點”。社區(qū)小廣場一角，
七十多歲的趙大爺孤零零地守著他那輛“永寧雜糧餅”的三輪車。鍋里熱氣裊裊升起，
飄散出焦香的面糊味兒。他有些緊張地看著錢進錢和那個高個兒警察走過來，眼神躲閃。
他知道這位錢警官是“老交情”了，幾乎每個月都得在附近打幾次“游擊”?！袄馅w！
”錢進錢笑容滿面，熟稔得像回家串門，“生意好??？”“唉，糊口，
糊口……”趙大爺佝僂著背，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和疲憊的拖腔，“今兒城管剛來過一趟呢，
錢警官?！薄澳憧纯茨憧纯?！又碰上麻煩了不是？不要緊！
”錢進錢拍了拍趙大爺瘦骨嶙峋的肩膀，發(fā)出“噗噗”的聲響，
“我們就是來幫你解決實際困難的！”他朝趙大錘使了個眼色，“大錘！給大爺照張相！
要拍到大爺這真誠的笑容！哦對，別忘了背景要把你那警號也拍進去，
這代表著我們一線民警深入百姓，解決民生訴求！
”趙大錘木然地從執(zhí)勤服胸袋里掏出警用記錄儀，動作僵硬得如同新裝了生銹的關節(jié)，
對著趙大爺溝壑縱橫、寫著茫然和一點點討好神情的臉按了下去。
趁趙大爺有點不自在、對著黑黝黝的鏡頭努力擠出笑的時候，
快地從自己那個鼓鼓囊囊的執(zhí)勤包里掏出一疊東西——一面疊得整整齊齊、紅底金邊的錦旗！
上面“情系百姓，執(zhí)法為民”幾個大字金光熠熠，簇新得刺眼?！袄馅w！接著！
這是所里對你支持工作的肯定！
”錢進錢不容分說地把錦旗塞進大爺那雙沾著油膩面粉的手里，立刻又掏出手機，
塞給旁邊一個正準備跳廣場舞的胖大媽，“大姐幫個忙！給我們錢警官和老趙一起拍個照，
拍精神點！”胖大媽稀里糊涂地接過手機，錢進錢趕緊靠到抱著錦旗不知所措的大爺身邊，
一把攬過他肩膀，另一只手有力地指向大爺懷里那刺眼的紅金色物件，
臉上綻放出“最美警察”標準宣傳照的笑容：“看鏡頭！笑！對對！老趙！你得抱著錦旗笑，
顯得真誠！顯得暖心！”“咔嚓！”“咔嚓！
”一連串閃光燈定格下趙大爺抱著錦旗那僵硬、尷尬、手足無措的表情。
錢進錢接過手機看了一眼，滿意地點頭：“好好！小張！
” 他朝不遠處剛趕過來的社區(qū)網格員小張喊道，“回頭記得寫一篇深度報道！
題目就叫——《小本生意遇‘壁壘’，
警民聯手‘暖人心’——記永寧所解決流動攤販老大難問題紀實》！
細節(jié)嘛……就說老趙在民警走訪時反映了占道經營的現實困難與生活壓力，
我所本著服務民生、柔性執(zhí)法的原則，深入了解，精準施策，
聯合社區(qū)為其劃定了臨時經營區(qū)域！喏，錦旗就是群眾對我們工作的最高認可！
照片就是鐵證！”小張熟練地點著頭在手機上噼里啪啦打字，錢進錢又朝趙大錘努努嘴，
壓低聲音：“看見沒？錦旗指標有了吧？化解矛盾糾紛的事跡也有了！過程感人！照片感人！
厚度指標達標絕對沒問題！學著點，藝術加工，懂不懂？”趙大錘抱著那本沉甸甸的臺賬本，
感覺懷里像抱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看看錢進錢那張如魚得水、充滿干勁的臉，
又看看角落里趙大爺抱著那面嶄新的錦旗，表情比哭還難看。那錦旗的紅，
刺得趙大錘眼睛生疼，仿佛要滴下某種灼痛的黏液。
錢進錢最后的總結像顆生銹的鐵釘在他耳邊鉆：“厚度達標是任務，懂不懂？死任務！
甭管你是真找還是假挖，最后這藍本子里得有故事！過程感人，結果完美，鐵證如山！不然，
別說房頂，王所能把咱一幫人全活吞了！”夜已深，警燈的紅藍光芒偶爾掠過街頭，
旋即被更深的黑暗吞噬。治安大街派出所二樓辦公區(qū)，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
是這片死寂里唯一的活物。大多數格擋都空了，只有值班室依稀透出些微光。
角落那個專屬趙大錘的新位置上，臺燈的光圈只照亮了很小的范圍，光圈中心，
是那本攤開的深藍色硬殼臺賬本。旁邊凌亂地堆著各種材料。
下午在社區(qū)拍的所謂“矛盾調解”照片打印稿：劉嬸茫然的臉和陳叔狐疑的眼神被圈上紅圈，
注著“激辯中調解”；趙大爺抱著錦旗的尷尬表情，上面還貼了張黃色便簽，
寫著“民生訴求圓滿化解——錦旗為證”；幾張拍攝于昏暗小巷的照片，垃圾零星散落，
這場景被賦予高光的詞是“網格與民警聯動，精準整治衛(wèi)生死角，
消除潛在治安盲區(qū)”……照片周圍是錢進錢丟過來的幾頁紙，
的《社區(qū)糾紛線索主動發(fā)現登記表》、《矛盾糾紛化解情況統(tǒng)計表》像等待被塞滿的無底洞。
趙大錘坐在臺燈光暈里，像塊凝固的礁石。
他那方方正正的臉在冷白的燈光下有種刀削斧劈的棱角感。
他把王國志的話、錢進錢的操作、社區(qū)里那些虛假的熱鬧，一點點擺在思維的砧板上。
劉嬸的“激動”？就是錢哥伸手那一按，硬按出來的不滿！趙大爺的民生問題解決了？
攤位明天城管照趕，解決了個鬼！照片里的微笑，全是硬擠出來的！那旗子，比塑料還假！
每個月45條矛盾線索？王大媽抱怨樓上空調漏水，吵著要打官司算不算？
報上去肯定又要被做成一場轟轟烈烈的“司法調解”鬧劇。還有要寫20篇社區(qū)好人好事？
張大伯幫忙抬了塊攔路的磚頭，這能撐起一篇帶照片的“警民共譜和諧曲”？厚度1CM？
這一個月，得胡編亂造往這磚頭厚的本子里塞多少垃圾？他翻開臺賬本第一頁。
、最終化解結果、當事人簽字/捺?。ɑ蛞暻闆r代簽）、回訪記錄……林林總總十幾個大項，
下面還有無窮無盡的分項。這不是記錄本，是個絞肉機。趙大錘閉上眼。
他看到那些皺紋里的疲憊，聽到那些含糊其辭的嘟囔，
感受到那些被強行“留痕”帶來的困擾。燈光晃動了一下，像是有風吹過。
趙大錘猛地睜開眼，那渾濁的迷茫褪去了大半，一種近乎魯莽的執(zhí)拗浮現出來，冰冷而堅硬。
他推開那些打印照片，撥開那些待填的表格模板。
他拿起一支黑色的、灌滿普通藍黑墨水的中性筆，握得很用力，指關節(jié)微微發(fā)白。
筆尖懸停在臺賬本那嶄新光滑卻無比沉重的第一頁，
巨大的“處理情況簡述及化解結果”欄目的正上方空白處。那地方，
通常是用來填充幾百上千字的“動人”情節(jié)和“完美”結局的。凝神，屏息。筆尖猛地落下！
沒有絲毫的遲疑與停頓，更別提什么藝術加工，純粹的方正印刷體，
大得幾乎要撐破那有限的方格子：本 月 無 事稍頓了一秒，在那碩大的“事”字后面，
留下一個沉重得如同墓碑落成的頓點。筆尖毫不拖泥帶水地移到下一行，
在“最終化解結果”欄目最顯眼的居中位置，再次落下同樣的力道：平 安 祥 和八個字。
如同八個冰冷的石刻印章，又像八個孤獨的鉚釘，
狠狠楔進那本專門為制造荒誕而生的厚重藍皮書里。它們赤裸、簡單、粗暴得令人心驚。
那本攤開的臺賬如同一張巨大的嘴，正預備著吞噬未來一月將要塞入的無數虛言浮詞，
卻猛地被這八字真言撐得哽住，再也吐納不出那些它本該容納的“精彩紛呈”。
趙大錘重重合上臺賬本。那聲悶響，在深夜寂靜的辦公室里異常清晰，
蓋過了日光燈管的嗡鳴。這本深藍色的東西，終于有了內容。他“啪”地關掉臺燈，
整個角落徹底陷入黑暗。窗外，城市的燈光遙遠而模糊。這八字的命運如何？
是石沉大海還是掀起狂瀾？趙大錘管不了那么多。至少在這一刻，他呼吸的空氣里，
那股刻意營造的虛假熱情味兒淡了那么一絲絲。時間無情地碾過紙面，
碾過一個個通宵熬出來的虛假臺賬，碾過會議室里唾沫橫飛的無聊發(fā)言，
來到了月末“蜂暴行動”總結匯報的關鍵日子。永寧分局三樓的會議室，
空氣像被抽干了水分，悶得人胸口發(fā)堵。橢圓形的會議長桌邊，
分局幾位領導和下面七八個所的所長、行動負責人正襟危坐，表情各異。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硝煙味和某種即將塵埃落定的緊張壓抑感。
正前方一塊巨大的電子屏亮著，
有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五大行動”暨“蜂暴行動”專項考評月度成績動態(tài)排名表！
表格被設計得極具視覺沖擊力和“羞辱感”。前三名的單位是閃爍的金色字體，
厚度1.8cm……后面是鮮紅的、碩大的“+5”加分項；排名居中的單位數據同樣亮眼，
表格最下方——滾動條要使勁往下拉才能看到的區(qū)域——單獨開辟了一塊陰冷的“警示區(qū)”。
警示區(qū)底色都是刺眼的深紅！在這個仿佛被血色淹沒的區(qū)域里，
只有一個孤獨的單位名字：治安大街派出所。
名字前面是一個血紅色的、巨大的“墊底”印章！
后面跟著的數據像一道道鞭痕：主動發(fā)現糾紛線索：1條；（備注：疑似未深入挖掘，
排查不力）化解率：無具體數據關聯；（備注：無過程記錄，
臺賬厚度嚴重不達標）錦旗：0面；（備注：警民關系建設存疑？
）新增臺賬厚度：0.1cm；（備注：低于1cm基本考核線！視為消極怠工！
）上級會議簽到時長：達標；（備注：唯一及格點）綜合加權扣分：-15分！
本月排名：倒數第一?。ㄟB續(xù)第二個月墊底！下月如無顯著改觀，
所主要負責領導將啟動末位述職、誡勉談話程序?。?！
）那一連串的負號、問號、驚嘆號和血紅的備注，像一張張無情的嘲笑嘴臉。
屏幕的暗紅光芒幽幽投射在王國志的臉上。他雙手死死按在桌面上，
身體僵硬得如同澆筑在椅子里，臉色已經不是難看了，而是一種瀕臨極限的死灰。
汗水凝成細密的水珠，聚集在他開始后退的發(fā)際線上，
然后緩慢地、一滴、一滴砸在光亮的桌面上，留下一點點微不可見的水漬?！爸伟泊蠼炙?？
”分局一位主管行動的副局長抬起了頭，聲音不高，卻透著一種冰冷刺骨的質問，
那眼神刀鋒一樣刮過王國志慘無人色的臉，“王所，連續(xù)墊底兩個月，
‘蜂暴行動’這么轟轟烈烈開展的檔口，唯獨你們所的臺賬數據……是貼了隱身符嗎？
還是說，”他停頓了一下，語氣更加意味深長，在寂靜的會議室里激蕩，
“你們轄區(qū)的治安形勢，好到了完全不需作為的程度？”王國志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像是要把涌到嗓子眼的什么東西強行吞回去。他想開口辯解，
居民素質低不懂配合……但所有借口在這冰冷的、全國通行的數據排布系統(tǒng)面前都蒼白如紙。
他嗓子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最終只擠出一句嘶啞破碎的、仿佛用盡全身力氣的回答：“報告……局長，
是我們的工作有重大疏漏……我負主要責任！我們……深刻檢討！回去立刻……整改！
”這“墊底”血印帶來的寒流并未在會議室里消停，它一路狂飆，
以更冰冷的姿態(tài)席卷了整個治安大街派出所。
當月底那張帶著巨大紅叉和“倒數第一”標簽的全局通報通過內部系統(tǒng)彈出來的瞬間，
所里的空氣凍成了凝滯的冰坨子。所有人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抽走了脊梁骨，
辦公室只剩下翻動紙張的無力和敲擊鍵盤時帶著發(fā)泄意味的沉重悶響。很快，
更重的懲罰帶著凜冽的風壓了下來——不是扣錢，不是處分，是公開處刑！
處分通知冰冷地貼在所內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
：“……鑒于治安大街派出所在本月‘五大行動’暨‘蜂暴行動’專項考核中成績嚴重滑坡，
持續(xù)墊底，
位不高、思想認識嚴重不到位、工作作風極其漂浮、形式主義嚴重……經分局黨委研究決定，
取消該所本月全部績效獎金。
責令所長王國志、副所長張建設及本月行動具體責任人趙大錘同志（警號XXXXX），
向分局黨委作出深刻書面檢查（字數不少于8000字）。此外，
下周一分局月度工作調度會上，
王國志、張建設須代表全所上臺作公開檢討（時間不少于15分鐘），深刻反思，
態(tài)度務求痛徹，內容務求觸及靈魂！另，
要求該所全體民警（輔警同）上交不少于2000字反思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