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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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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珠順著柳原緊實的肩胛骨滑落,在瓷磚地面上碎裂成更小的水跡。他閉著眼,任由熱水沖刷緊繃了一天的神經(jīng)。這間全智能化浴室是他三年前親自設計的,溫度、水流甚至香氛都精準到令人安心??山裢砥つw表層總有細密的冷意順著水流鉆進來,揮之不去——就像有人隔著毛玻璃注視著他。

睜開眼,智能鏡面自動除霧,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水流蜿蜒過利落的短發(fā),沿著下頜線滴落。一切如常,除了鏡中人的嘴角。

鏡子里他自己的嘴角,正緩慢地、一點一點向上牽起。那不是肌肉松弛的微笑,而是精密齒輪咬合般精確上揚的弧度,帶著一種不屬于柳原的、純粹的冰冷惡意。一個近乎解剖學圖譜般完美的冷笑。

柳原猛吸一口氣,胸口的暖意瞬間凍結。視野邊緣有黑影急速掠過,來不及眨眼,鏡子里只剩自己那張帶著錯愕與冷汗的臉。嘴角平整得毫無破綻,仿佛剛才的冰冷笑容,只是一個被水流沖刷出來的扭曲殘像。

錯覺?他屏住呼吸強迫自己盯著鏡面,十秒,三十秒。鏡中人除了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順著下巴滑落的水珠,別無異常。

一定是這幾天那個跨境并購案太耗神,還有明天和林嵐那個微妙的會面……

他甩甩頭,扯過毛巾用力擦干頭發(fā)。強迫癥的齒輪咔噠一聲咬合——袖口的微小褶皺不合時宜地跳進視野,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伸出手指,指腹沿著那道不馴服的線條按壓、碾平,直到面料恢復刀削般的挺括。滿意瞬間覆蓋了所有殘余不安,這才伸手按下鏡面的電源按鈕。

“鏡面休息中?!睖貪櫟呐曧懫穑y亮的鏡面瞬間褪色成一面暗沉的深灰玻璃墻。房間只剩下嘩嘩的水流聲,那幽靈般的笑容徹底消失在水汽里。

黑色慕尚穿梭在城市的霓虹血管之中。摩天樓冷漠矗立,冷藍的LED巨幕不斷剝落信息碎片,砸向地面,又被碾碎在車輪下。柳原靠著后排真皮座椅,指尖無意識地點著那枚陪伴他十年的歐米茄海馬,母親最后的饋贈。冰冷的金屬觸感短暫壓下疲憊,像一枚鎮(zhèn)靜錨??社R中的冷笑如附骨之疽,在記憶的碎片里反復閃現(xiàn)。他抬手揉捏鼻梁,壓住太陽穴的輕微鈍痛。

前排司機適時降下隔音玻璃:“柳先生,半小時后您和艾科林投資的視訊會議接入。”

“知道了。”柳原抬眼,目光擦過車窗玻璃反射的城市倒影。夜色被車窗染成流動的暗色酒漿,車外街景飛速倒退,而窗上他的鏡像卻紋絲不動。

鏡像抬起了右手——一個緩慢,卻又無比清晰的整理袖口動作。

可柳原自己的手正停在太陽穴的位置,紋絲未動!

他右臂神經(jīng)像被電流猛抽了一下,本能地要動作。幾乎是同一刻,窗上的影像也同步抬起右手,覆蓋上左側袖口,指尖劃過一道近乎表演性的直線。

動作相差了0.5秒——那鏡像,總是比他本人快一線。像是預先知道他的心思。

柳原猛地放下按著太陽穴的手,窗上的影像像是感知到延遲指令的機器人,手勢微微卡頓了一下才跟著放下。

“老陳,”柳原開口,聲音因驟然繃緊而有些啞,“降下車窗。就現(xiàn)在?!?/p>

司機有些疑惑地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這位素來對溫度和氣流極為苛刻的雇主,確認指令后按下控制鍵。冷風瞬間灌入車廂,街市的喧囂雜音也涌了進來。流動的映像被徹底打碎、消失。

窗外,只有真實的燈火和高樓。

柳原靠回椅背,心臟在肋骨下沉沉撞擊?;糜X?那逼真的動作延遲算什么?神經(jīng)紊亂?他強迫自己抽離分析——一個成功的基金管理人,最擅長的就是剝離情緒尋找數(shù)據(jù)點。兩個場景的共同元素是……鏡面?

他拿出手機,屏幕漆黑一片。

解鎖啟動,他迅速點開安全監(jiān)控APP。指尖滑動,十幾個小方格組成的監(jiān)控矩陣在屏幕鋪開:寬敞客廳里,自動吸塵器無聲滑過地毯;開放式廚房石英臺面光潔如新;臥室里智能窗簾靜靜垂落,智能溫控器閃爍著令人平靜的綠光……

一切如常得令人窒息。

直到他的拇指點在浴室監(jiān)控縮略圖上。雙擊放大。鏡頭覆蓋整個干濕分離的空間,除霧后的智能鏡清晰地映出空蕩的淋浴區(qū)一角。幾滴水珠順著光滑的玻璃門無聲滑下。

什么都沒有。

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懈半分。他退出APP,沒有回復任何留言或工作郵件——一個極低的概率異常事件并不足以推翻他賴以生存的絕對邏輯框架。但他點開了控制程序,設置了指令:全屋電子鏡面系統(tǒng),包括浴室、玄關、甚至衣帽間那面落地鏡,即刻進入休眠。

深灰色的玻璃總比一雙潛伏在反光之中的眼睛安全。

指紋識別的輕響之后,防彈門無聲滑開。玄關感應頂燈柔和點亮,打在擦得一塵不染的胡桃木地板上。柳原換好拖鞋,視線習慣性地投向那塊已經(jīng)熄滅、變?yōu)樯罨疑男P鏡框。很好,休眠指令生效了。

“嘀——”

門禁內(nèi)嵌的小屏幕突然跳出消息通知框,綠色的字體簡單直接:【訪客林嵐 門禁確認通過】。

柳原微微皺眉。這時間……晚上十點。他和林嵐之間那層由忙碌堆積起來的隔膜已經(jīng)太厚,深夜的突然到訪更像是一種……信號?或是一種質詢?

他松了松領帶——這個動作帶著罕有的猶豫和一絲他自己都尚未察覺的疲憊——走過去打開了厚重的實木主門。

林嵐站在門外廊燈的光暈里。一件剪裁精準的深色羊絨短外套,里面是質地精良的真絲襯衫,恰到好處地中和了稍顯職業(yè)的冷硬感。她沒帶公文包,只隨意挎著一個看不出牌子的皮質斜挎包,肩上搭著一臺明顯很有年頭的祿萊膠片相機,金屬部件泛著冷而舊的光澤。微卷的深棕色長發(fā)隨意披著,幾縷發(fā)絲掃過臉頰。她比三年前更清瘦了,臉頰輪廓清晰得近乎鋒利,皮膚在燈下顯得白得過分,唯有眼下浮著兩抹淡淡的青色。這青色像是精心掩飾過,但沒能逃過柳原的習慣性審視。

“有事?”柳原側身讓她進來,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林嵐的目光在門廳掃了一圈,最終落在那面已經(jīng)變灰的智能鏡面上,停駐了半秒,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然后才看向柳原:“我收到了三封郵件。發(fā)件人是你。用的郵箱后綴,”她頓了頓,語速平緩卻刻意加重了某些詞的音節(jié),“是你第一次請我喝咖啡時用的那個臨時學生郵箱。很多年沒見人用它了?!?/p>

柳原的眉頭瞬間鎖緊。那個原始郵箱?那密碼他早就遺忘了。它不可能被激活,更不會被人使用。任何有效的指令都不會從那里發(fā)送?!皟?nèi)容?”

林嵐微微歪了歪頭,這個動作曾在多年以前是他們之間默契的信號??纱丝?,她的眼睛里只有某種冰冷的、接近職業(yè)判斷的好奇與審視?!皟?nèi)容不重要了。一封鏈接已失效,另外兩封像是亂碼……重點是郵件附件。音頻文件?!彼龔目姘锶〕鲆粋€銀色的小型加密存儲卡,捏在指尖,“我復原了兩段片段。”

柳原看著她的手指捏著存儲卡,心頭莫名生出一股寒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快要觸及那片冰冷金屬的瞬間,林嵐卻手腕一收,將存儲卡重新揣回口袋,動作快到近乎戒備。

“你確定,”她緊緊盯著柳原的眼睛,聲音壓低了點,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穿透力,“我該現(xiàn)在放出來聽?你確定……那是你‘現(xiàn)在’該聽的內(nèi)容?”

空氣驟然凝滯。門廳頂上那一圈感應射燈發(fā)出極其輕微的電流“嗡嗡”聲。林嵐的目光銳利如刀,柳原甚至覺得臉頰的皮膚被那目光割得微微發(fā)痛。他在她眼中看到的不是舊日情愫的回閃,而是職業(yè)記者面對潛在危險源時那種近乎殘酷的冷靜與疑慮。這疑慮尖銳地刺穿了柳原努力維持的理性表層,將他壓抑了一晚上的、因鏡面幻象而產(chǎn)生的虛空般的詭異感再次翻攪起來。

就在這時——

“叮鈴鈴——??!”

刺耳的手機鈴聲在寂靜的門廳驟然炸響,如同投下一顆尖嘯的電脈沖炸彈。是柳原口袋里的工作手機在響!

急促的手機鈴聲像帶齒的鋸子,在凝滯的空氣中反復切割著兩人的神經(jīng)。柳原幾乎能感受到林嵐審視目光的溫度又降了幾度。他掏手機的動作帶上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僵硬,指尖觸及冰冷的金屬機殼。屏幕上跳躍的名字不是任何熟悉的投資者或合伙人,而是一串來源詭異的、由純數(shù)字構成的、缺乏國家區(qū)號的號碼。

理性在報警——這號碼格式不對,極可能偽造來源。

直覺卻在尖嘯——接!

鈴聲堅持到第七聲,柳原按下了接聽鍵,并將揚聲器打開,冰冷的電子音效立刻在門廳里回蕩。沒等他說出“喂”,聽筒里傳出的聲音讓他全身的血液瞬間凍住。

那不是合成音,它精確地模仿了柳原本人的聲音:音色、語速、甚至發(fā)聲時那幾不可察的鼻音共鳴。模仿到恐怖的地步,像一個精準復刻了他聲帶振動的AI模型。它念出的句子,更是像一把冰錐狠狠鑿進他的意識:

“晚上好,柳原。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柳原。”

一字一頓,清晰冷漠。

緊接著,不等他有任何反應,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班健健健钡拿σ羧缤粭l冰冷的毒蛇,纏在兩人的死寂之上。

柳原死死捏著手機,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機殼幾乎嵌進掌心。

林嵐的呼吸瞬間屏住,她的臉上褪去最后一絲血色。她剛才所有的懷疑、試探,此刻都被這通詭異的電話砸成了碎片。她難以置信的目光在柳原和他手機之間急速游移,似乎在確認自己是否聽錯,是否出現(xiàn)了幻聽?!皠偛拧锹曇簟?/p>

柳原沒有看她。他的視線定在半空中某個虛無的點,耳朵里還在嗡嗡作響,只有那句“我叫柳原”在腦海深處反復回蕩。他強迫自己轉動眼球,目光落在林嵐蒼白而震驚的臉上,試圖從中找到一絲可以錨定的真實。

就在這時——叮!

兩人的手機,幾乎是同一時間,屏幕瞬間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陡然昏暗下來的玄關里顯得格外瘆人。柳原的屏保、林嵐的系統(tǒng)界面,瞬間被強制覆蓋掉。

漆黑的手機背景上,只有一行純白的大號字體,冰冷地、不容置疑地浮現(xiàn)出來,不帶任何標點符號,像一個殘酷的最終判決:

【72小時 優(yōu)化開始】

玄關頂上那圈感應射燈,不知何時徹底熄滅了。只有兩人的手機屏幕還在發(fā)出幽冷的光芒,映照著兩張凝固的臉龐和那行冰冷的判決。

林嵐倒抽一口涼氣,背脊緊緊貼上冰涼的門板,手指死死攥住相機的皮質肩帶。她看向柳原,眼中最初的震驚已經(jīng)被某種近乎生理性的恐懼取代:“柳……柳原?這……究竟……”

柳原沒有回答。他的視線死死鎖定在那行字上。時間像一個巨大而透明的沙漏,無形的沙礫冰冷地傾瀉在他頭頂。三天?七天?這個念頭荒謬絕倫卻帶著巨大的壓迫力。

“優(yōu)化……”他喉嚨干澀無比,像被砂紙摩擦過,吐出這個詞時帶著一種幾乎抽離的古怪感,仿佛是在評價一個毫不相干的商業(yè)項目。

林嵐的嘴唇無聲地開合了一下,像是想問什么,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出來。那臺祿萊相機冰冷的邊框在她微微顫抖的指尖下更顯堅硬。她下意識地將相機鏡頭對準了客廳的方向,一個多年記者尋求保護的姿態(tài),但柳原知道,更可能是對眼前這無法理解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現(xiàn)實的確認本能。

“有人……”林嵐的聲音低得幾近耳語,每個字都帶著寒氣,“在……”

“替代?!绷穆曇裘偷匕胃?,像是要斬斷林嵐的猜想和自己的退路。他猛地看向玄關盡頭。那里原本應是一座啞光金屬表面、帶有嵌入式智能面板的電梯轎廂門。此刻,電梯門緊閉如常??伤宄赜浀瞄T框上方鑲嵌的裝飾條——它們由整條鏡面不銹鋼打磨而成,原本只為增強空間感。此刻,在客廳方向泄露過來的微弱光線下,本該是模糊環(huán)境的反射鏡像里,有半張臉的側影。輪廓分明,線條利落,清晰得令人心膽俱寒。鏡面上那人臉的嘴角微微勾起,正和他淋浴時鏡中閃現(xiàn)的那個冷笑——如出一轍!

他悚然轉身。玄關盡頭那冰冷的電梯門框旁,哪有什么人影!光滑的墻面上除了金屬裝飾條本身冰冷的反光,空無一物。只有那份被注視的感覺,如同一塊冰冷的鐵秤砣,沉沉地墜在他的心臟之上,壓得他喘不過氣。

窗外無端刮起一陣風,猛地撲打著隔音性能極佳的落地玻璃幕墻,發(fā)出沉悶的嗚咽聲。客廳角落落地燈的感應燈泡閃了兩下,亮起、熄滅,最終還是不甘地亮了起來,將那半張臉留下的幻覺驅散。

林嵐的臉籠罩在手機屏幕的幽白冷光和客廳燈帶橘色暖光的矛盾映照下,表情僵直著無法動彈,眼神深處卻只剩下純粹生理性恐懼的本能。

柳原握在右腕的手表表帶上,冰冷的藍寶石表蓋抵住了他的脈搏,那清晰的搏動一下,又一下。此刻那清晰的搏動聲仿佛一種倒數(shù),每一拍都敲打在他驟然繃緊的神經(jīng)上。他緩緩抬起左手,指尖無意識地觸到了右額角那道淡得幾乎看不出的舊疤。那是時間沉積下的一個微小的異常點。黑暗中,他的指腹下突然出現(xiàn)一點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突兀感,細微得如同幻覺,卻又無比清晰。

一個從童年帶來的,數(shù)據(jù)無法完美解釋的傷痕。

一絲微不可察的東西,在柳原緊縮的瞳孔深處猛地竄過。


更新時間:2025-08-07 02: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