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原上的十三枚銅幣帝國稅吏奪走最后一粒麥種時，父親咳著血倒在了雪地里。
我賣掉祖?zhèn)鏖L劍換回十三枚銅幣，鐵匠粗糙的手指點著桌面：“小子，這價錢夠買條裹尸布。
”剛把銅幣塞進(jìn)掌心被凍裂的血口，遠(yuǎn)處雪塵揚(yáng)起馬蹄聲如雷。后來我才懂，
亂世中活命的本錢，從來不是錢。寒風(fēng)像一群瘋狂的幽靈，尖嘯著掠過荒原，
卷起地面陳年的積雪，攪成一片混沌、刺骨的白色煙塵。雪沫子狠狠抽打在臉上，
鉆進(jìn)脖頸深處，帶來一陣陣刀割般的銳痛。雷曼跪在雪地里，
身下是一塊勉強(qiáng)被清理出來的凍土，堅硬如鐵。他垂著頭，
凍得發(fā)青、布滿細(xì)小裂口的手指死死摳進(jìn)冰冷的泥土，
試圖從這凍結(jié)的大地汲取一絲根本不存在的暖意，或是力量。身邊，
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僵硬而冰冷，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末。
那張曾經(jīng)堅毅、如今卻只剩下深刻痛苦和灰敗的臉龐，被一層霜花模糊了輪廓。
他眼睛微微睜著，倒映著鉛灰色、令人絕望的天空，空洞無神。
最后一次劇烈的咳嗽撕裂了他的胸膛，鮮血濺在雪地上，
像幾朵觸目驚心、迅速被嚴(yán)寒凍結(jié)的暗紅冰花，隨后，他整個人便驟然松弛下去，
沉重地倒在了這片冰冷的荒蕪之中。
帝國的稅吏……那兩張被寒風(fēng)凍得發(fā)紅、寫滿刻薄與不耐的臉孔，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雷曼的記憶里。他們裹著厚實的毛皮斗篷，
腰間懸掛著象征帝國權(quán)威的、帶著冰冷鐵環(huán)的令牌，靴子踩在門檻上，
震落了門框上掛著的最后幾縷枯草。
他們只盯著角落里那可憐巴巴的小半袋麥種——那是熬過漫長冬季、撐到開春的唯一指望。
父親佝僂著腰，聲音沙啞得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
的哀求和低微到塵埃里的謙卑：“大人……求您……開開恩……就這點……種子……沒了它，
我們……”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無法站立。領(lǐng)頭的稅吏，留著兩撇細(xì)長的胡子，
不耐煩地?fù)]了揮手，那動作像驅(qū)趕一只煩人的蒼蠅：“少廢話！這是帝國的法令！要么交糧，
要么交命！”他身后的同伴，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壯漢，
已經(jīng)粗魯?shù)匾话炎н^那裝著麥種的破舊麻袋，掂了掂，發(fā)出不滿的咕噥。父親猛地向前撲去，
試圖抓住那袋子，一個趔趄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地上。他掙扎著抬起頭，嘴角溢出暗紅的血沫，
混合著絕望的嗚咽，
地在冰冷的空氣中抓撓：“不……不能……那是……” 稅吏只是厭惡地踢開父親枯瘦的手，
將沾著血沫和泥土的麻袋扛在肩上，轉(zhuǎn)身便走。
沉重的木門在他們身后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隔絕了屋外狂暴的風(fēng)雪，
也隔絕了父親最后一點微弱的生機(jī)。那袋麥種被奪走的悶響，
成了父親生命里最后聽到的聲音。雷曼猛地閉上眼，用力甩頭，
要將那兩張猙獰的面孔、父親倒下時濺開的血花、以及帝國稅吏靴子踩在門檻上的沉重聲響，
統(tǒng)統(tǒng)從腦海里驅(qū)趕出去。冰冷的雪沫趁機(jī)鉆進(jìn)他的睫毛縫隙，帶來一陣刺痛。他俯下身，
用盡全身力氣，將父親僵硬冰冷的身體翻過來，面朝上。
那雙曾經(jīng)溫和、充滿力量、此刻卻凝固著無盡痛苦和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映著灰暗的天穹。
雷曼伸出顫抖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卻又被巨大悲痛壓垮的麻木，
輕輕拂去父親臉上冰冷的雪末和凝固的血痂。他不再試圖去合攏那雙眼睛。就讓它們看著吧。
看著這片奪走他生命、埋葬他尸骨的冷酷雪原。雷曼開始挖坑。沒有工具，只有一雙手。
凍土堅硬如鐵，表層被風(fēng)刮得溜滑，底下卻像千年的頑石。
指甲很快在粗糙的冰碴和凍土塊上劈裂、翻卷，指尖磨破，滲出的溫?zé)嵫核查g被凍結(jié)，
在指甲縫里凝結(jié)成暗紅色的小冰疙瘩，每一次摳挖都伴隨著鉆心的刺痛和皮肉撕扯的鈍感。
他像一頭絕望的困獸，喉嚨里壓抑著嘶啞的低吼，機(jī)械地重復(fù)著刨、摳、挖的動作。
汗水混著雪水浸透了他單薄的粗麻衣衫，緊貼在背上，寒風(fēng)一吹，刺骨的冷意直透骨髓，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雍軠\，勉強(qiáng)能容下父親蜷縮的身體。雷曼喘息著，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冰渣，肺葉生疼。他費力地將父親沉重的身軀推入這個簡陋的雪穴，
然后跪在坑邊，用手掌，用手臂，用凍得麻木的身體所能發(fā)動的全部力氣，
將旁邊堆起的、混雜著凍土塊的雪推回坑里。雪塊砸在父親冰冷僵硬的臉上、身上，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當(dāng)最后一捧雪覆蓋住父親灰敗的面容時，雷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凝視著那片迅速被新雪覆蓋的、微微隆起的雪包，眼神空洞得可怕，
仿佛靈魂也隨著父親一同被埋進(jìn)了這片凍土之下。然后，他猛地站起來。動作太大，
牽扯得凍僵的關(guān)節(jié)一陣刺痛。他轉(zhuǎn)過身，不再看那個小小的雪丘，
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子唯一還冒著點人氣的方向——鐵匠布倫特的鋪子走去。
每一步踩進(jìn)深厚的積雪，都伴隨著膝蓋以下刺骨的冰冷和拔腿時沉重的阻力。風(fēng)更猛烈了，
卷起地上的雪粉，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抽打著他裸露的皮膚。遠(yuǎn)處，
幾只凍僵的野兔尸體僵臥在雪地里，很快被飄落的雪掩埋了大半。
幾只灰黑色的禿鷲在低空盤旋，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嘶啞鳴叫，
它們銳利的眼睛掃視著這片白色的死亡之地。鐵匠鋪低矮的屋檐下掛著厚厚的冰棱，
尖銳如獠牙。爐火的光芒從門板的縫隙里頑強(qiáng)地透出來，
在雪地上投下一小片橘紅色的、跳躍的光暈，成為這片灰白世界里唯一帶有溫度的存在。
一股混合著焦炭、鐵銹和汗水的、濃烈而粗糲的氣息，隨著門縫里溢出的暖流撲面而來。
雷曼在門口站定，像一尊被凍透的石雕。他用力吸了一口這渾濁但帶著爐火余溫的空氣，
仿佛要借此點燃體內(nèi)早已冷卻的血液。他抬起幾乎凍僵的手，
用指關(guān)節(jié)在厚實的木門上敲了敲。聲音沉悶，被呼嘯的風(fēng)聲輕易吞沒。
他又加重力氣敲了幾下。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道縫。
一股更強(qiáng)烈的熱浪裹挾著火星和煙塵涌出。
鐵匠布倫特那顆毛發(fā)旺盛、如同亂草窩般的碩大頭顱探了出來。
爐火的光映照著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和粗壯的脖頸，臉上橫肉虬結(jié)，
被常年爐火熏烤得黝黑發(fā)亮，一道陳舊的疤痕斜斜劃過左眉骨，
讓他本就不善的面相更添了幾分兇悍。他瞇縫著眼睛，
打量著門外風(fēng)雪中幾乎成了雪人的雷曼?！罢l？”聲音粗嘎，帶著被打擾的不耐煩，
像砂紙摩擦著生鐵。雷曼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他用力吞咽了一下，
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破布摩擦：“布倫特……是我，雷曼。
”布倫特粗重的眉毛擰得更緊了，眼里的不耐煩并未減少，反而多了一絲了然和更深的漠然。
他顯然知道雷曼家的事?！皣K?！彼l(fā)出一聲含糊的鼻音，側(cè)過身，把門拉開得大了一些，
“進(jìn)來吧，小子，別杵在外面喝風(fēng)。”鋪子里的熱浪讓雷曼凍僵的皮膚一陣針刺般的痛癢。
爐膛里炭火燒得正旺，發(fā)出噼啪的爆響，映得整個鋪子忽明忽暗。墻壁被熏得烏黑，
掛著幾件半成品的農(nóng)具和幾把粗糙的刀劍，角落里堆滿了黑黢黢的煤塊和廢鐵。
空氣灼熱、渾濁，充滿了金屬和汗水的氣味。雷曼沒有走向爐火，他徑直走到鐵砧旁，
那里是鋪子里最空曠的地方。
死死綁在背后的東西——用家里僅剩的一塊、補(bǔ)丁疊著補(bǔ)丁的舊毯子仔細(xì)包裹著的長條物體。
毯子臟污不堪，邊緣磨損得厲害。他一層層、動作僵硬地解開那些打著死結(jié)的破布條，
手指因為寒冷和緊張而顯得笨拙。當(dāng)最后一層破布滑落，那柄長劍終于顯露出來。
爐火跳躍的光線落在劍身上，
流淌著一種黯淡、內(nèi)斂、卻依舊無法完全被塵埃和歲月掩蓋的微光。劍身筆直，接近劍柄處，
靠近護(hù)手的地方，
塊磨損嚴(yán)重的暗色金屬徽記——那是雷曼家族早已沒落、如今只剩下他一人記得的古老印記。
徽記的輪廓依稀可辨，是一柄守護(hù)著火焰紋樣壁爐的劍，線條古樸而厚重，
上面蝕刻著一行細(xì)小的古體銘文：“以劍守灶”。劍鞘是陳舊的硬木，
裹著磨損脫落的鯊魚皮，銅制的鞘口和鞘尾也黯淡無光，布滿劃痕。
整把劍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浸透了時光和傳承的重量，
與這間充滿粗糲鐵銹和實用主義氣息的鐵匠鋪格格不入。布倫特的目光落在劍上，
那雙被爐火映得發(fā)紅的眼睛驟然收縮了一下。他粗壯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自己糾結(jié)的胡須，
喉結(jié)上下滾動，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意味不明的咕噥。他走近兩步，沒有立刻去碰劍，
而是像一頭審視獵物的熊，圍著鐵砧緩緩踱了半步，
目光在劍身古老的徽記、黯淡的刃口和磨損的劍柄上來回掃視。
鋪子里只剩下爐火燃燒的噼啪聲和他粗重的呼吸。半晌，他才伸出手，
指節(jié)粗大、布滿厚繭和燙傷疤痕的手指，帶著一種與其粗獷外表不太相稱的小心，
握住了劍柄。劍被他提了起來，離開鐵砧。他掂了掂分量，手腕微微一抖，
沉重的劍身發(fā)出極其輕微、帶著金屬韌性的嗡鳴。他用粗糙的拇指指肚，
沿著靠近護(hù)手處那個“以劍守灶”的徽記邊緣，緩緩地、用力地摩挲過去。
那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探索感。“老霍夫曼的劍……”布倫特的聲音低沉下來，
不再是剛才的不耐煩，而是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復(fù)雜腔調(diào)，像是自言自語，“嘖，
多少年了……沒想到最后落到你手里。” 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兩把小錘子，
重重砸在雷曼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靶∽樱移迫送龅淖涛?，不好受吧？
”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猛地捅進(jìn)了雷曼剛剛麻木的心臟。他身體劇烈地一顫，
垂在身側(cè)、指甲崩裂的手瞬間握緊成拳，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嫩肉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卻奇異地壓下了那股幾乎要沖破喉嚨的悲鳴和血腥氣。他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
嘗到一絲鐵銹般的咸腥。他強(qiáng)迫自己抬起頭，
迎向布倫特那雙在爐火映照下顯得格外銳利的眼睛。沒有回答。那雙年輕的眼睛里，
翻涌著痛苦、憤怒，還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孤注一擲的決絕。布倫特盯著他看了幾秒，
那目光仿佛要穿透雷曼單薄的皮囊，看到他內(nèi)心最深處燃燒的余燼。然后，他嘴角向下一撇，
扯出一個說不出是嘲諷還是憐憫的弧度?！靶邪?。”他簡短地說，
仿佛剛才那句錐心刺骨的問話從未出口。
他提著劍走到靠近爐火的一張堆滿雜物的厚重木桌旁，隨手將劍“哐當(dāng)”一聲丟在桌上，
震落了幾顆鐵釘和一小撮黑色的煤灰。他拉開桌下一個滿是油污的抽屜，在里面摸索著，
發(fā)出金屬錢幣碰撞的叮當(dāng)聲。好一會兒，他才把手拿出來，攥著拳頭，走到雷曼面前。
那只粗大、沾滿油污和煤灰的拳頭攤開在雷曼眼前。掌心躺著錢幣。不多不少，十三枚。
全是銅幣。邊緣大多磨損得厲害，有些甚至帶著被剪過的痕跡。
帝國鷹徽和皇帝模糊的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粗陋模糊。它們堆疊在一起，
像一小堆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金屬垃圾?！熬瓦@個數(shù)。
”布倫特的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粗嘎和平板，仿佛在談?wù)撘粔K廢鐵的價格，“十三枚。
夠買條厚實點的裹尸布，或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雷曼凍得開裂的嘴唇和單薄的衣衫，
“……夠你往南走，碰碰運氣，看能不能在凍死前找個能賣力氣的地方。
”雷曼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十三枚小小的、黯淡的銅幣上。它們反射著爐火跳躍的光，
卻只帶來一種冰冷的諷刺。十三枚銅幣。換走了祖父傳給父親，父親本該傳給他的劍。
換走了家族徽記上那守護(hù)灶火的最后一點尊嚴(yán)。換走的，是他在這片殘酷雪原上，
唯一的、沉重的過去。一股混雜著屈辱、憤怒和冰冷絕望的洪流猛地沖上頭頂，
讓他眼前一陣發(fā)黑。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吼出來，或者一拳砸在布倫特那張漠然的臉上。
布倫特卻像是看穿了他靈魂的掙扎。那只攤開的大手，猛地向前一送，
粗硬的手指幾乎戳到雷曼的胸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拿著！”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鐵匠錘打鐵胚時的強(qiáng)硬，“小子，看清楚！這世道，一把生銹的舊鐵片，就值這個價！
要么拿著它滾蛋，要么抱著你那點沒用的念想，跟你老子一起埋雪里！
”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半分憐憫，只有一種在亂世中掙扎求存磨礪出來的、近乎殘忍的清醒，
“要活命，就別想那些虛頭巴腦的玩意兒！這堆銅子兒，就是你現(xiàn)在的命！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砸碎了雷曼心中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他顫抖著，
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指甲翻裂、掌心布滿凍瘡和血口的手。布倫特粗糙的手掌一翻，
那十三枚冰冷的、帶著鐵匠鋪油污和汗?jié)n氣息的銅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淙肓死茁恼菩摹?/p>
銅幣的邊緣粗糙而冰冷，像碎冰渣一樣硌著他掌心那些被凍裂的、翻開皮肉的傷口。
一陣尖銳的、鉆心的刺痛猛地從掌心竄起，直沖腦門，幾乎讓他倒抽一口冷氣。
這痛感卻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他因巨大悲痛和屈辱而麻木的神經(jīng)，
帶來一種殘酷的、令人窒息的清醒。他下意識地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狠狠掐進(jìn)傷口深處，
那十三枚銅幣的邊緣，如同十三枚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jìn)了他血肉模糊的掌心。
劇烈的疼痛像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jīng)，卻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毀滅般的快感。
溫?zé)岬摹еF銹腥氣的液體瞬間從緊握的指縫間滲出，沿著手腕蜿蜒流下，
在凍得發(fā)紫的皮膚上留下幾道刺目的暗紅痕跡，轉(zhuǎn)瞬又在低溫下變得粘稠。
“嗬……”一聲壓抑的、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抽氣聲。雷曼的臉因劇痛而扭曲，
額頭上瞬間沁出細(xì)密的冷汗，在爐火的映照下閃著微光。布倫特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道疤在爐火跳躍的光影下顯得更加深刻猙獰。他轉(zhuǎn)過身，
不再理會雷曼，走向爐火旁的水槽，開始嘩啦啦地沖洗他那雙沾滿煤灰和油污的粗壯大手。
雷曼站在原地，身體因劇痛和寒冷而無法抑制地顫抖著。他死死攥著那枚枚嵌入血肉的銅幣，
仿佛要將它們、連同這刻骨的屈辱和痛苦，一起熔鑄進(jìn)自己的骨頭里。
掌心傳來的每一次脈搏跳動，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清晰地提醒著他此刻的卑微與代價。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一瞬，也許像一個世紀(jì)。雷曼猛地轉(zhuǎn)過身，
動作因為劇痛而有些踉蹌。他撞開了鐵匠鋪那扇沉重的木門?？癖┑暮L(fēng)夾雜著雪片，
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瞬間抽打在他臉上、身上，將他單薄的衣衫緊緊裹貼住皮膚，
帶走了鐵匠鋪里最后一絲虛假的暖意。他深深吸了一口這冰刀般的空氣，肺部如同被刺穿。
他一步踏出門檻，踏入深及小腿的積雪中。
就在他準(zhǔn)備邁步離開這埋葬了父親、也埋葬了祖?zhèn)髦锏慕^望之地時，他的腳步猛地頓??！
極遠(yuǎn)處，在灰白混沌的雪原盡頭，靠近地平線模糊起伏的丘陵地帶，
一片異樣的、不祥的雪塵正被攪動起來！那雪塵升騰得極快，翻滾著，
如同一條貼地疾馳的灰白色巨蟒，正朝著村子的方向猛撲過來！緊接著，
那熟悉到讓他骨髓發(fā)冷的、如同悶雷碾過凍土的聲響，穿透了呼嘯的風(fēng)聲，
清晰地、沉重地撞進(jìn)了他的耳膜！咚…咚…咚…咚……馬蹄聲！不是一匹，也不是幾匹。
是密集的、沉重的、帶著金屬甲片撞擊聲的馬蹄聲！
是帝國騎兵沖鋒時才會有的、那種碾碎一切的、令人心臟停跳的節(jié)奏！雷曼的身體瞬間僵硬，
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他下意識地、更加用力地攥緊了拳頭。掌心深處，
那十三枚沾滿他鮮血的銅幣，邊緣深深地、死死地嵌進(jìn)了傷口翻卷的血肉里。
劇烈的疼痛如同冰冷的電流，瞬間流遍全身，卻奇異地壓倒了那滅頂?shù)目謶帧?/p>
他站在鐵匠鋪低矮的屋檐投下的、被風(fēng)雪撕扯得支離破碎的陰影里，
像一尊被遺忘在風(fēng)雪中的石像。眼睛死死地盯著遠(yuǎn)方那片翻滾逼近的死亡雪塵，瞳孔深處，
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和呼嘯的暴雪，那里面有什么東西熄滅了，
卻又有什么更加冰冷、更加堅硬的東西，在劇痛和絕望的灰燼里，被這來自遠(yuǎn)方的鐵蹄聲，
硬生生地鍛打了出來。第二章 綠林兄弟與血稅意識像沉在冰海深處的石頭，
被一種巨大的、粘稠的黑暗包裹著，一點點往上浮。寒冷不再是刀鋒，
而是沉重的、浸透骨髓的鉛塊，壓得他無法呼吸。每一次微弱的心跳，
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尤其是那只緊攥過銅幣的右手，
掌心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鐵釘在反復(fù)釘入。雷曼猛地吸了一口氣，
嗆入肺里的卻是冰冷的、帶著腐爛枝葉和某種野獸臊腥的渾濁空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每一次震動都讓僵硬的身體像散了架的木偶般抽搐。他掙扎著睜開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搖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根根筆直、粗糙的黑色樹干，
直插向鉛灰色的、低垂的天空。樹冠光禿禿的，扭曲的枝椏如同無數(shù)絕望伸向天空的枯爪。
雪還在下，細(xì)密、冰冷，落在臉上，鉆進(jìn)他破爛衣領(lǐng)里。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側(cè)躺在厚厚的、半腐爛的落葉層上，積雪融化浸透了身下的枯葉，冰冷刺骨。
他試圖動一下，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伴隨著全身骨骼和肌肉的哀鳴。
他這才看清自己的處境。一根粗糙的皮繩，帶著濃重的汗味和油膩感，緊緊勒在他的脖子上，
另一端系在旁邊一棵粗大的樹干上。皮繩很短，只能讓他勉強(qiáng)坐起或側(cè)臥，
卻無法站立或遠(yuǎn)離樹干。他的雙手被反剪在身后，用同樣的皮繩捆了個死結(jié)，
粗糙的繩索深深勒進(jìn)手腕的皮肉里，磨破了凍瘡，滲著血絲。
記憶的碎片帶著冰碴刺回腦海：雪原盡頭翻滾的死亡雪塵，沉重如雷的鐵蹄聲，
布倫特鐵匠鋪門外刺骨的寒風(fēng)，還有掌心那嵌入血肉的十三枚銅幣冰冷的觸感……帝國騎兵！
他最后的記憶是轉(zhuǎn)身想逃，然后……然后就是這片冰冷的黑暗。他們沒殺他？為什么？
一個窮得只剩下十三枚銅幣、家破人亡的流民，有什么價值？絕望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比脖子上的皮繩更令人窒息。“喲，凍不死的雪耗子醒了？
”一個粗嘎、帶著戲謔和濃重鼻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雷曼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
幾步之外，一堆不大的篝火在雪地上燃燒著，火焰貪婪地舔舐著潮濕的木柴，
發(fā)出噼啪的爆響和濃煙?；鸲雅試齻€男人。說話的是個光頭，
臉上橫著一道猙獰的刀疤，從眉骨一直劃到嘴角，讓他的笑容顯得格外扭曲。
他裹著一件臟污的羊皮襖，敞著懷，露出里面同樣骯臟的粗麻衣和結(jié)實的胸膛。
他手里正用一把短匕首削著一塊凍得梆硬的肉干，刀刃在火光下閃著寒光。另外兩個，
一個精瘦得像只猴子，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帶著一種狡黠的兇光，
正往火里添著枯枝；另一個則異常魁梧，沉默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像一尊黑鐵塔，
手里抱著一把幾乎和他一樣高的、沾著黑褐色污跡的雙手斧，斧刃鈍厚，
卻散發(fā)著令人心悸的沉重感?！鞍棠槨惫忸^把削下的一小塊肉干丟進(jìn)嘴里，用力咀嚼著，
腮幫子鼓起，目光像打量牲口一樣掃過雷曼：“嘖嘖，
布倫特那老摳門就給了你十三個銅子兒？真是連條裹尸布都買不了整條的。
”他嘿嘿地笑起來，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不過也好，便宜了我們‘綠林兄弟會’。
”綠林兄弟會？山賊！雷曼的心沉到了谷底。
落到帝國騎兵手里或許還有一線渺茫的生機(jī)（比如被拉去當(dāng)苦役），
落到這些刀口舔血的山賊手里……他下意識地縮緊了身體，脖子上的皮繩勒得更緊了。
“猴子”精瘦男也湊過來，蹲在雷曼面前，一股濃烈的汗臭和劣質(zhì)煙草味撲面而來：“小子，
命挺硬啊。那隊‘鐵罐頭’（指帝國騎兵）的蹄子差點把你踩成肉泥，
哥幾個看你還有點氣兒，順手撈回來，算你祖墳冒青煙了?！彼斐雠K兮兮的手，
拍了拍雷曼冰冷的臉頰，力道不輕，“說說，叫啥？打哪兒來的？除了那十三個銅板，
身上還藏了什么好東西沒？”雷曼嘴唇動了動，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
喉嚨里只能發(fā)出嘶啞的嗬嗬聲?！翱柿耍筐I了吧？”疤臉光頭站起身，走到雷曼身邊，
從腰間解下一個癟癟的皮水囊，拔開塞子。一股劣質(zhì)烈酒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
他并沒有把水囊遞給雷曼，而是自己仰頭灌了一大口，喉結(jié)滾動，發(fā)出滿足的咕嚕聲，
然后才俯視著雷曼，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快意：“想喝水？想吃東西？
行啊，我們綠林兄弟最講義氣。不過嘛……”他拖長了語調(diào)，
用沾著酒漬的粗糙手指點了點雷曼的胸口：“這世上沒有白吃的飯，也沒有白喝的酒。
想活命，就得交‘血稅’。”血稅？雷曼茫然地看著他，不明白這個詞的含義，
但本能地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爬上來?！啊悺褪悄愕拿?/p>
”抱著巨斧的“黑塔”突然悶聲開口，聲音低沉得像石頭摩擦，
“要么現(xiàn)在就把命交給我們兄弟當(dāng)下酒菜，要么……”他抬起沉重的斧頭，
用斧面指了指不遠(yuǎn)處樹林邊緣一片被臨時圍起來的空地，
“……去把那些‘鐵疙瘩’的寶貝疙瘩給兄弟們伺候好了，用你的本事交稅！
”雷曼順著斧面指的方向望去?？盏剡吘売每诚碌臉涓珊痛痔俾唵螄艘蝗h笆。籬笆里，
是馬。但絕不是普通的馬。那是五匹高大的戰(zhàn)馬。體型勻稱而強(qiáng)健，
肌肉線條在覆著薄雪的皮毛下起伏如波浪。它們的肩高明顯超過雷曼見過的任何拉車的駑馬，
透著一股精悍的力量感。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們的裝備：雖然鞍韉被拆得七七八八，
但幾匹馬的背上還殘留著帝國騎兵特有的、帶有緩沖墊和復(fù)雜扣具的高橋馬鞍的痕跡。
其中兩匹馬的胸甲還沒完全卸掉，是厚實的皮甲內(nèi)襯著鉚接的鋼片，
在雪光下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但這些帝國精心培育、價值不菲的弩馬，
此刻的狀態(tài)卻糟糕透頂。它們焦躁不安地在狹小的圍欄里踱步、刨地，
鼻孔噴出大股大股憤怒的白氣。眼神里充滿了驚恐、暴戾和未被馴服的野性。
其中一匹棗紅色的公馬尤其暴躁，它不斷地人立而起，發(fā)出刺耳的嘶鳴，
前蹄狠狠地蹬踏著凍硬的泥地，試圖攻擊任何靠近它的人或同類。
另一匹黑色的母馬則顯得異常神經(jīng)質(zhì)，耳朵緊緊貼著腦袋，肌肉緊繃，
任何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會讓它驚跳起來，用身體猛烈地沖撞圍欄的樹干，撞得木屑紛飛。
還有一匹灰馬，左后腿似乎受了傷，走起來一瘸一拐，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警惕。
這些馬身上或多或少都帶著傷，有的在肩胛處有深可見骨的刀痕，
有的在肋側(cè)帶著烏黑的淤青，顯然是經(jīng)歷過激烈的戰(zhàn)斗或強(qiáng)行捕捉。
它們身上帝國騎兵的烙印被粗暴地燙掉或割去，留下丑陋的疤痕。
汗水、泥污和干涸的血跡混合在一起，粘在它們漂亮的皮毛上，
散發(fā)著一種混合著血腥、汗臭和恐懼的難聞氣味。它們是被搶來的。毫無疑問。
這群山賊襲擊了一支帝國巡邏隊或者落單的騎兵，搶走了這些價值連城的弩馬。但顯然，
他們空有寶物，卻沒有馴服它的本事?！翱匆姏]？”疤臉光頭的聲音帶著一絲惱火和貪婪，
“都是好馬！能換多少金幣的好馬！可這些畜生，比林子里的野豬還難搞！
我們折了兩個兄弟才弄到手，現(xiàn)在倒好，別說騎了，靠近點都差點被踢碎腦袋！
”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猴子說你小子被騎兵追的時候，看馬的眼神不一樣，
不像個只會刨地的泥腿子。老子不管你以前是干啥的，現(xiàn)在，
你的‘血稅’就是讓這些該死的畜生聽話！讓它們能馱著兄弟們跑起來！
不然……”他獰笑著，用匕首的刀背拍了拍雷曼的臉頰，冰冷的觸感讓他汗毛倒豎，
“……老子就用你的血，給這些畜生開開葷，祭祭刀！”威脅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住心臟。
雷曼的目光卻無法從那些被困的弩馬上移開。恐懼之外，
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情緒在心底翻涌。他認(rèn)得這些馬，不是具體的某匹，而是這種類型。
在他遙遠(yuǎn)的、幾乎被貧窮和苦難磨滅的童年記憶角落里，
在祖父帶著酒氣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
國北方軍團(tuán)引以為傲的“鐵蹄”——這些負(fù)重、耐力、速度與沖擊力都極其出色的重型弩馬。
它們是戰(zhàn)場上的移動壁壘，是騎士榮耀的延伸。如今，這些象征著帝國武力的驕傲造物，
卻像受傷的困獸，被一群粗鄙的山賊囚禁在這骯臟的雪林里，徒勞地掙扎。
“我……”雷曼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我需要水……還有……解開我的手。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火燒火燎，“靠近它們……我需要手……”疤臉光頭瞇起眼睛，
審視著雷曼，似乎在判斷這個奄奄一息的小子是真有本事還是在?；ㄕ小Ｆ?，
他朝“猴子”努了努嘴：“給他口水，把手解開。黑塔，盯著點，這小子敢?；^，
一斧子劈了喂狗！”冰涼的、帶著濃烈酒氣的液體灌進(jìn)喉嚨，像刀子一樣割過食道，
帶來一陣火燒火燎的刺痛，卻也強(qiáng)行喚醒了一絲生機(jī)。粗糙的皮繩被割斷，
手腕傳來一陣解放的麻木和隨之而來的尖銳刺痛。雷曼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掌心那些被銅幣邊緣割開的傷口再次裂開，滲出血絲，粘稠地糊在指間。他扶著冰冷的樹干，
用盡全身力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像灌滿了鉛，又軟得像面條，
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他無視了旁邊“黑塔”那如同實質(zhì)的、帶著血腥味的壓迫目光，
無視了疤臉光頭和猴子戲謔而警惕的眼神，一步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片圍欄。他的目標(biāo)，
鎖定了那匹最暴躁的棗紅公馬。圍欄里，那匹棗紅馬立刻察覺到了陌生人的靠近。
它猛地轉(zhuǎn)過頭，血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雷曼，耳朵向后平貼，露出森白的牙齒，
發(fā)出一聲充滿警告和威脅的長嘶。它前蹄暴躁地刨著地面，泥土和雪沫飛濺，身體微微下壓，
肌肉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準(zhǔn)備撲過來將這個膽敢靠近的“威脅”撕碎！
濃烈的馬汗味、血腥味和一種瀕臨瘋狂的恐懼氣息撲面而來。雷曼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他強(qiáng)迫自己停下腳步，站在離圍欄還有幾步遠(yuǎn)的地方，
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他沒有像山賊那樣呵斥、威脅，也沒有試圖立刻靠近。他閉上了眼睛。
不是逃避。
而是調(diào)動起所有殘存的、來自家族血脈深處那早已蒙塵的、關(guān)于馬匹的稀薄記憶碎片。
祖父粗糙的大手如何撫摸受驚馬駒的脖頸，
父親低沉的聲音如何講述戰(zhàn)場上戰(zhàn)馬與騎士的默契……那些模糊的畫面和聲音，
混雜著眼前這匹暴戾戰(zhàn)馬的嘶鳴和粗重的鼻息，在他混亂的腦海中激烈碰撞。然后，
他睜開了眼。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恐懼和茫然，而是凝聚成一種近乎空洞的專注。
他微微弓起背，放低了自己的重心，讓自己的身形顯得更小、更不具有攻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