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題名，朱砂點就的解元二字，紅得刺眼。
>那本該是寒門書生半生渴求的榮光，
>此刻落在沈硯眼中，卻只映出矮榻上那抹黯淡如灰燼的白。
>功名是阿璃用尾巴上的血與靈換來的，
>而他捧在手中的，不止是桂冠，更是她搖搖欲墜的性命。
>——前路是瓊林宴？不，是通往詛咒源頭的幽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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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喜官差那高亢得近乎尖銳的唱名聲，連同震耳欲聾的銅鑼敲打，幾乎要將沈硯這破敗小院的屋頂掀翻。
“捷報！云州府沈硯沈老爺，高中鄉(xiāng)試第一名解元！恭賀沈老爺高中解元！金鑾殿上指日可待！”
“解元！是解元公??！”
“硯哥兒出息了！老沈家祖墳冒青煙了！”
“快去看看！沾沾文曲星的喜氣！”
左鄰右舍，平日里鮮少踏足這荒僻角落的貧苦人家，此刻都像潮水般涌了過來，擠在低矮的院墻外，踮著腳尖，伸長脖子，臉上混雜著難以置信的震驚、由衷的羨慕和一絲小心翼翼的敬畏。破舊的院門被擠得吱呀作響，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大紅燙金的捷報文書，被那滿面紅光、趾高氣揚的官差，用一種近乎夸張的恭敬姿態(tài)，雙手捧到了沈硯面前。那“第一名解元”幾個朱砂大字，在初升的秋陽下，紅得灼目，紅得滾燙，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瞬間點燃了門外所有的喧囂與艷羨。
沈硯站在門內(nèi)，一襲洗得發(fā)白的青衫，在滿目喜慶的紅色和人聲鼎沸的嘈雜中，顯得格格不入的冷清。他臉上沒有預(yù)料中的狂喜，甚至連一絲笑意也無。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憂慮。
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在那份象征著他十年寒窗、一朝登頂?shù)慕輬笊贤Ａ羝?。仿佛那只是一張無關(guān)緊要的廢紙。他的視線，穿透了眼前喧鬧擁擠的人群，穿透了那扇破舊的木門，牢牢地、死死地釘在屋內(nèi)昏暗角落那張矮榻上。
那里，安靜地蜷縮著一團小小的白影。
阿璃。
報喜的喧囂如同驚雷滾過天際，震得破屋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然而，矮榻上的阿璃，卻連一絲最細(xì)微的顫動都沒有。她安靜得如同一捧冷卻的余燼，只有胸口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起伏，證明著那縷細(xì)若游絲的生命尚未斷絕。
她身上的毛色，是沈硯從未見過的黯淡。不再是初遇時沾染泥污的狼狽，而是一種從內(nèi)里透出的枯槁與灰敗，仿佛所有的靈光都被抽干了，只余下蒙塵的皮毛，失去了所有鮮活的光澤。那條曾經(jīng)蓬松如云、象征著她驕傲與痛苦的尾巴，此刻軟軟地搭在草墊邊緣，尾尖的毛凌亂糾結(jié)，顏色更是灰暗得如同枯草，靠近臀部的皮毛上，那道因強行突破詛咒而留下的、如同焦枯樹皮般的裂痕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猙獰刺目。它不再是一個充滿禁忌的象征，更像是一條被徹底榨干了所有力量、只剩下沉重軀殼的鎖鏈。
沈硯的心，在胸腔里狠狠地抽痛了一下。那金榜題名的紅，映在他眼中，只化作了阿璃身上死寂的灰。這解元之位，是阿璃用她的尾巴，用她幾乎燃燒殆盡的本源靈力，生生從心魔的深淵里為他搶回來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在提醒他這份功名之下，浸染的是何等的犧牲與痛楚。
“沈老爺？沈解元？”官差見沈硯怔怔出神，毫無反應(yīng)，臉上那職業(yè)性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又提高聲音喚了一聲，試圖將那份沉甸甸的捷報塞進他手里。
沈硯猛地回神，指尖觸碰到那光滑堅韌的紙張邊緣，如同被燙到一般，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他勉強壓下翻涌的心緒，伸手接過了捷報，動作機械，聲音干澀：“有勞差爺?！?/p>
“解元公客氣！客氣了！”官差見他接了，立刻又堆起滿臉笑容，搓著手，“府尊大人已在府衙備下薄酒，專為解元公及諸位新科舉人賀！還請解元公稍事休整，午后便有車馬前來相迎！瓊林之宴，指日可待?。 痹捳Z里滿是奉承與暗示。
“多謝府尊大人美意?！鄙虺幍穆曇粢琅f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喜悅，“沈某…家中尚有急事需料理，恐需晚些時辰?！彼哪抗?，再次不受控制地飄向屋內(nèi)。
官差順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昏暗的屋內(nèi)，只當(dāng)是貧寒書生家中有親人病弱，不以為意，依舊笑道：“無妨無妨！解元公且先安置家事！午后車馬準(zhǔn)時來迎便是！小的們先行告退，不打擾解元公清靜了！”說罷，又吆喝著向圍觀的鄰里討了賞錢，在一片喧鬧的恭賀聲中，簇?fù)碇描尨蚬牡仉x去了。
院外的人群卻未立刻散去，依舊圍著，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好奇地打量著這位一鳴驚人卻又顯得過分沉靜的年輕解元。
沈硯無心應(yīng)付。他幾乎是立刻轉(zhuǎn)身，“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那扇隔絕喧囂的木門。門板合攏的沉悶聲響，仿佛也隔絕了外面那個驟然變得喧囂浮華的世界。屋內(nèi)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他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以及矮榻方向傳來的、微弱到幾近于無的氣息。
他幾步?jīng)_到矮榻邊，單膝跪地，動作輕柔得如同怕驚碎一場易醒的夢。手指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小心翼翼地探向阿璃的鼻息。指尖傳來一絲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溫?zé)釟饬?，沈硯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松了半分，但隨即又被更深的憂慮攥緊。
她的氣息太微弱了，像風(fēng)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他伸出手，不再是昨夜那種帶著試探和猶豫的觸碰，而是無比熟稔、無比自然地，撫上了阿璃頸側(cè)柔軟的皮毛。指尖傳來的是低于常理的冰涼觸感。他的手指沿著她瘦削的脊背，極其輕柔地向下滑去，最后，落在了那根軟塌塌搭著的尾巴上。
指尖下的觸感，不再有昨夜那驚心動魄的劇痛反噬。只有一種沉重的、毫無生氣的柔軟，以及皮毛下傳遞來的、令人心碎的冰涼。他輕輕梳理著尾巴上那些凌亂打結(jié)的毛發(fā)，動作專注而溫柔，仿佛在修復(fù)一件稀世珍寶上的裂痕。然而，指尖觸碰到的，是那焦枯裂痕的粗糙感，如同烙印，無聲地訴說著她為他付出的慘烈代價。
“阿璃…”他低低喚了一聲，聲音沙啞，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濃得化不開的痛惜，“我…考中了。解元。” 他頓了頓，仿佛在咀嚼這兩個字的重量，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滿了苦澀，“是你的功勞…全是你…”
矮榻上的阿璃，依舊沒有任何回應(yīng)。長長的白色睫毛覆蓋著眼瞼，一動不動。只有在他梳理到她尾巴根部那道焦枯裂痕邊緣時，她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絲幾不可聞的、如同嘆息般的微弱氣音。
這細(xì)微的反應(yīng)，卻像針一樣扎在沈硯心上。他停下動作，不敢再碰觸那傷痕，只是將溫?zé)岬氖终疲p輕地、帶著安撫意味地覆在她冰冷瘦弱的脊背上。源源不斷的暖意，透過掌心，試圖驅(qū)散那刺骨的寒意。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微弱、卻帶著奇異韻律的波動，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粒石子，在阿璃沉寂的識海深處，極其艱難地蕩漾開來。
沈硯正全神貫注地感受著手掌下那微弱的氣息，并未察覺。但阿璃的意識，卻在這片冰冷黑暗的虛無中，被這突如其來的波動猛地刺了一下。
京城…皇宮…龍氣…詛咒…碎片…反噬…危險…
幾個模糊、破碎、帶著強烈情緒色彩的意念碎片，如同混亂的流星，毫無征兆地撞入她僅存的、搖搖欲墜的清醒邊緣！那意念中裹挾著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熟悉感，以及一種冰冷刺骨、充滿惡意的窺伺！
“唔…” 昏迷中的阿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其痛苦的悶哼，身體猛地痙攣了一下！那根被沈硯梳理著的尾巴，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瞬間繃緊，尾尖的毛根根倒豎！琥珀色的眼睛在緊閉的眼瞼下劇烈地滾動著，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精神沖擊！
“阿璃！”沈硯大驚失色，心臟幾乎跳出胸腔！他立刻收回手，不敢再有任何動作，緊張地盯著她，生怕是自己剛才的觸碰引發(fā)了什么不好的后果。
那陣劇烈的痙攣持續(xù)了短短幾息，便漸漸平息下去。繃緊的尾巴無力地垂落，恢復(fù)成之前的軟塌狀態(tài)。眼瞼下的滾動也停止了。一切又歸于死寂。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反應(yīng)，只是沈硯的錯覺。
但沈硯知道，那不是錯覺。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瞬間的痛苦和恐懼。那是什么？是她傷勢惡化？還是…詛咒的反噬并未真正停止？
冷汗，順著沈硯的額角滑落。他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一動不敢動，目光死死鎖在阿璃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方才金榜題名帶來的最后一絲虛幻的光環(huán)，此刻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擊碎，碾入塵埃。
午后，府衙派來的馬車果然準(zhǔn)時停在了破敗的院門外。裝飾雖不奢華，卻也干凈齊整，拉車的馬匹也精神抖擻，與這荒僻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趕車的小吏態(tài)度恭敬，連聲催促：“解元公，府尊大人和諸位大人已在府衙恭候多時了，請解元公速速移步吧！”
沈硯站在門內(nèi)，看著那輛象征著嶄新前程起點的馬車，又回頭望向屋內(nèi)矮榻上那抹沉寂的灰白。窗欞透進的陽光，斜斜地落在阿璃身上，非但沒有帶來暖意，反而更襯出她毛色的枯槁與生命的脆弱。
去赴宴？去接受那些或真或假的恭賀？去踏入那個他曾經(jīng)夢寐以求、如今卻只感到冰冷陌生的官場起點？
然后呢？留阿璃獨自在這破屋里，在昏迷中無聲無息地耗盡最后一點生機？等待那不知何時會再次襲來的、源自詛咒源頭的惡意窺伺？
不。
沈硯的眼神，一點點沉靜下來，如同深潭之水，不起波瀾，卻蘊含了決絕的力量。他走到書桌旁，鋪開一張素箋，提筆蘸墨，沒有絲毫猶豫，落筆沉穩(wěn)：
“學(xué)生沈硯，叩謝府尊大人及諸位大人厚愛。本應(yīng)即刻赴宴，聆聽教誨。然家中有至親病危，沉疴難起，命懸一線。學(xué)生為人子侄，侍奉湯藥，不敢須臾離身。懇請大人體恤下情，容學(xué)生暫緩赴宴。待親病稍安，定當(dāng)親赴府衙，負(fù)荊請罪。萬望海涵。學(xué)生沈硯，再拜頓首。”
他將墨跡吹干，折好。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隙，將信箋遞給等候的小吏，聲音平靜無波：“煩請將此信轉(zhuǎn)呈府尊大人。沈某家中有重病親人，需寸步不離照料，今日實在無法赴宴。萬望大人恕罪?！?/p>
小吏接過信箋，臉上難掩驚訝和一絲不以為然。解元公竟然為了照顧病人推辭府尊的宴請？這…未免太過不識抬舉。但他也不敢多言，只得應(yīng)下，駕著馬車匆匆離去。
沈硯關(guān)上門，重新將喧囂隔絕在外。他走回矮榻邊，沒有坐下，只是靜靜地站著，低頭凝視著阿璃。
陽光移動，屋內(nèi)光影變幻。他青衫磊落的身影，被拉長投在斑駁的土墻上，顯得異常孤直。那份代表著無上榮光的朱紅捷報，被他隨手?jǐn)R在了積滿灰塵的書桌角落，如同棄履。
功名？
前程？
瓊林宴？
與眼前這奄奄一息、為他燃盡靈光的生靈相比，這一切都輕如鴻毛。
他緩緩蹲下身，再次伸出手，不是去梳理，只是將溫?zé)岬氖终?，輕輕地、堅定地覆在阿璃冰冷的前爪上。指尖傳來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脈搏跳動，像風(fēng)中殘燭最后一點火星。
“阿璃，”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在這寂靜的破屋中響起，“我哪里也不去?！?/p>
“解元…只是一個開始。”他頓了頓，目光穿透屋頂，望向北方那看不見的、象征著權(quán)力與漩渦中心的巍峨城池，“你為我闖過心魔的劫?，F(xiàn)在，該輪到我了?！?/p>
“京城…無論那里等著我們的是什么，是龍?zhí)痘⒀?，還是詛咒的源頭…我們一起闖。”
他掌下的那抹灰白，依舊沉寂。
但窗外，秋風(fēng)卷起落葉，打著旋兒向北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