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宇巍峨,金磚鋪地。
>沈硯立于御前,筆尖懸著十年寒窗,更懸著一人一狐的性命。
>而在他看不見的宮墻陰影里,
>阿璃的銀牙已刺破綢衫,舌尖嘗到自己的血。
>那聲唯有他能聽見的哀鳴,是利劍,劈開了金鑾殿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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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清晨,肅殺得沒有一絲人間煙火氣。高聳的朱紅宮墻隔絕了市井的喧囂,只余下風(fēng)掠過琉璃瓦的嗚咽,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整齊劃一的金甲衛(wèi)士巡邏的沉重腳步聲??諝庵袕浡环N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混合著陳年楠木與御墨的冷冽香氣。
沈硯站在偏殿外長長的漢白玉甬道上,周圍是與他一樣身著嶄新貢士袍服的考生。人人屏息凝神,面色或蒼白或緊繃,眼神里交織著亢奮與恐懼。他微微垂著眼,感受著掌心沁出的薄汗,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昨夜幾乎未眠的疲憊神經(jīng)。官靴踏在冰冷光滑的金磚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命運的弦上。
袖籠深處,一點微弱而熟悉的暖意緊貼著他的手腕內(nèi)側(cè)。
阿璃。
她將自己蜷縮得極小,幾乎成了他袖袋里一個溫順無害的輪廓。但沈硯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皮毛下緊繃的肌肉,還有那極力壓抑卻依舊傳遞過來的細微顫抖。這深宮禁苑,于她而言,無異于龍?zhí)痘⒀???諝庵袩o處不在的、被皇權(quán)與無數(shù)禁制層層加持過的威壓,如同無形的巨石,沉重地碾壓著她本就脆弱的本源。更可怕的是,那幾道昨夜在客棧外巷陌陰影中一閃而過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陰冷窺伺,此刻似乎也潛藏在這巍峨宮墻的某個角落,蠢蠢欲動。
沈硯不動聲色地用指尖,隔著幾層布料,極其輕微地拂過袖中那團溫?zé)岬妮喞?。沒有言語,只有一絲安撫的力道。袖中的顫抖似乎平息了一瞬,隨即更緊地貼住了他的手腕,像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宣——新科貢士入殿覲見——!”
尖利悠長的唱喏聲劃破凝滯的空氣,如同開閘的指令。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露出金鑾殿內(nèi)金碧輝煌、卻又深不見底的景象。濃郁得化不開的龍涎香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眩暈。沈硯深吸一口氣,混雜著阿璃身上清淺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腑,壓下翻騰的心緒,隨著人流,邁過了那道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與未知命運的門檻。
殿內(nèi)光線被高大的蟠龍金柱分割,顯得幽深而莊嚴。御座高踞于九層丹陛之上,明黃色的身影在珠簾后影影綽綽,如同云端的神祇,俯視著下方螻蟻般的眾生。兩側(cè)是蟒袍玉帶的文武重臣,目光如炬,帶著審視與無形的威壓。空氣仿佛凝固的琉璃,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
沈硯按引禮官的指引,跪坐在屬于自己的矮幾之后。矮幾上,文房四寶早已備齊,一張灑金宣紙靜靜鋪開,如同等待開墾的雪原。殿試策論的題目由司禮太監(jiān)朗聲宣讀,聲若洪鐘,在空曠的大殿內(nèi)激起陣陣回音。題目艱深宏大,直指時弊核心,更暗藏機鋒。
沈硯凝神靜聽,強迫自己排除雜念,將心神沉入題目之中。筆尖飽蘸濃墨,懸于紙上。他閉了閉眼,昨夜與阿璃在狹小客棧里的低聲細語仿佛還在耳邊。她蜷在他膝頭,蓬松的尾巴無意識地搭在他手邊,傳遞著無聲的信任與暖意。他不能辜負。
墨落筆尖,沉穩(wěn)而流暢。他胸中早有丘壑,此刻更是文思泉涌,將寒窗苦讀的積淀、對民間疾苦的體察,以及阿璃帶給他的那份超越凡俗的視野與對“生”的敬畏,盡數(shù)融入筆端。字字珠璣,力透紙背。周圍有輕微的、壓抑的咳嗽聲,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但沈硯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筆下流淌的墨痕與袖中那點微弱的暖意。
時間在高度集中的精神下悄然流逝。殿內(nèi)氣氛愈發(fā)沉悶壓抑。
突然——
袖中的阿璃猛地一顫!
那顫抖絕非尋常,帶著一種觸電般的、瀕臨崩潰的驚悸!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毫無征兆地順著沈硯緊貼袖袋的臂膀,狠狠刺入他的神經(jīng)!
“嘶……” 沈硯手腕猛地一抖,一滴濃墨差點滴落在剛寫就的行文之間!他強行穩(wěn)住筆鋒,心卻瞬間沉到了谷底。
來了!
那陰冷的窺伺感,如同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終于亮出了獠牙!而且目標(biāo)明確——是沖著他來的!阿璃的本源靈覺對惡意有著近乎本能的敏銳感知,此刻這突如其來的示警,其強度遠超昨夜!
幾乎就在同時,沈硯敏銳地捕捉到側(cè)前方不遠處,一道目光如同滑膩的毒蛇,短暫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是一個身著緋袍、面容白凈無須的中年官員,坐在考官席的末端,嘴角似乎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笑意。他身邊侍立的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jiān),正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整理衣擺般,將一個小小的、近乎無形的紙包塞回袖中,指尖還殘留著一點可疑的白色粉末。
下毒!
沈硯的瞳孔驟然收縮!目標(biāo)是什么?飲食?墨汁?還是這殿中無處不在的空氣?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袖中的阿璃顫抖得更厲害了,那冰冷的恐懼感幾乎要將他淹沒,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焦灼!
怎么辦?此刻起身告發(fā)?無憑無據(jù),在這金鑾殿上,一個貢士貿(mào)然指證官員下毒,無異于自尋死路!而且,毒源不明,如何防范?
冷汗瞬間浸透了沈硯的內(nèi)衫。他強迫自己低下頭,目光死死鎖在紙面上,筆尖卻懸停著,再也無法落下。那冰冷的惡意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著他。他感覺到一股細微的、難以察覺的眩暈感開始侵襲大腦,指尖似乎也有些發(fā)麻。是心理作用,還是那毒已經(jīng)開始生效?
袖中的阿璃似乎感受到了他瞬間的僵硬和體內(nèi)氣血的異常翻涌。那股冰冷的恐懼感陡然被一種決絕的瘋狂取代!
“嗚…嗚……”
一聲極其微弱、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如同瀕死小獸從喉嚨深處擠出的哀鳴,透過層層衣料,無比清晰地鉆入沈硯的耳中!那不是普通的聲音,更像是一種靈魂層面的共振,帶著撕裂般的痛苦和不顧一切的焦灼!
沈硯猛地一震!這聲音…只有他能聽見!
緊接著,袖袋里那團溫?zé)崦偷亻_始劇烈掙扎!阿璃仿佛用盡了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不顧一切地扭動著身體!
“嗤啦!”
一聲極其細微的布料撕裂聲!袖袋內(nèi)側(cè)的絲綢被尖銳的爪子劃開了一道小口!
沈硯只覺得手腕內(nèi)側(cè)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阿璃竟一口狠狠咬在了他的手腕上!尖利的小牙瞬間刺破了皮膚,溫?zé)岬难闈B了出來!
“呃!” 劇痛讓沈硯悶哼出聲,身體控制不住地一晃,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矮幾上!
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驚雷!
剎那間,幾乎所有的目光都聚焦過來!丹陛之上,珠簾后的身影似乎也微微動了一下。兩側(cè)的重臣皺起了眉頭,考官席上更是數(shù)道嚴厲的目光如利劍般射向沈硯,帶著無聲的斥責(zé):殿前失儀!
那個緋袍官員的嘴角,那抹冰冷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
沈硯臉色煞白,一半是手腕的劇痛,一半是這驟然成為焦點的驚駭。他下意識地捂住流血的手腕,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袖中阿璃咬住他皮肉后瞬間脫力的癱軟和急促到可怕的喘息。她為了這一下示警,徹底耗盡了力氣。
就在這時,一股難以遏制的惡心感猛地從胃里翻涌上來!眼前陣陣發(fā)黑,眩暈感驟然加劇!剛才那細微的麻木感,此刻如同藤蔓般迅速蔓延至手臂!
不是錯覺!毒…已經(jīng)開始發(fā)作了!而且是通過空氣?還是方才那太監(jiān)拂過的、飄散的粉末?
考官席上,主考官已經(jīng)沉著臉,示意一名執(zhí)事太監(jiān)上前查看。
“肅靜!何事喧嘩?” 太監(jiān)尖細的嗓音帶著威壓。
沈硯腦中一片混亂,手腕的劇痛、體內(nèi)的翻江倒海、袖中阿璃垂危的氣息、四周無數(shù)道審視的目光、還有那隱藏在暗處陰冷的得意…如同無數(shù)碎片瘋狂旋轉(zhuǎn)。他瞥了一眼矮幾上那滴因手抖差點滴落的墨點,離他剛寫完的、關(guān)于“吏治清明乃固國之本”的段落僅有寸許之遙。
吏治清明…固國之本…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如同電光火石般劈開他混亂的腦海!
他猛地抬起頭,無視手腕的鮮血正順著指縫滴落在嶄新的貢士袍服上,染開一小朵刺目的暗紅。他看向那正向他走來的執(zhí)事太監(jiān),又越過他,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緋袍官員虛偽的平靜,直刺丹陛之上模糊的明黃身影。
就在那太監(jiān)即將走到他矮幾前的瞬間,沈硯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喉頭的腥甜和眩暈,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徹在死寂的大殿之中:
“學(xué)生沈硯,啟奏陛下!殿試策論,學(xué)生方才思及‘明察秋毫,洞燭奸邪’一節(jié),忽感五內(nèi)如焚,氣血翻涌,手不能持筆!此非學(xué)生體弱,實乃天象示警!或有奸佞魍魎,藏于煌煌殿宇之下,其穢氣沖霄,竟擾天聽!請陛下明鑒,肅清玉宇,還考場以朗朗乾坤!”
話音落,滿殿死寂!
落針可聞!
所有考官、大臣,包括那丹陛珠簾之后的身影,都似乎凝固了!
沈硯這番話,字字如刀!
他根本沒有提下毒,沒有提那個緋袍官員!他將自己身體的異常反應(yīng),直接歸結(jié)于感應(yīng)到了“殿宇之下”的“奸佞穢氣”,甚至抬出了“天象示警”這等玄乎其玄卻又在帝王心中分量極重的說法!更狠的是,他巧妙地將這“穢氣”與他正在書寫的“明察秋毫,洞燭奸邪”的策論內(nèi)容聯(lián)系在了一起!仿佛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正是他文章立意的最佳注腳!
這已不是告發(fā),這是以身為諫!以殿試考場為祭壇,以自身異狀為犧牲,賭上了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將一把無形的、淬毒的匕首,狠狠擲向了那暗處的敵人!也將這滔天的難題,直接拋給了御座之上的九五之尊!
那緋袍官員臉上的笑意瞬間僵死,一絲難以掩飾的驚愕和慌亂掠過眼底。他身邊的那個小太監(jiān)更是嚇得臉色慘白如紙,雙腿抖如篩糠。
執(zhí)事太監(jiān)的腳步也僵在了原地,驚疑不定地看著沈硯慘白的臉、染血的衣袖,又惶恐地望向丹陛之上。
金鑾殿內(nèi),無形的風(fēng)暴瞬間凝聚。沈硯挺直脊背,強忍著體內(nèi)翻騰的毒性和眩暈,任憑手腕的鮮血滴落。袖中,阿璃的氣息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方才那決絕一咬,耗盡了她最后的氣力。他用自己的血和驚世之言,撕開了籠罩殿宇的平靜假象。接下來是雷霆震怒,還是撥云見日?那珠簾之后的沉默,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