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卻沒放晴。
云層壓得很低,像塊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蓋在頭頂。
我站在廊下,看著青蘿從耳房出來。她的袖口還在滴水,腕間的皮膚被泡得發(fā)白,指尖纏著塊破布,滲出點紅。
“又洗手了?”
我迎上去,想替她把濕袖口挽起來。
她往后縮了縮,避開我的手。
“嗯?!?/p>
聲音低得像蚊子哼,眼睛盯著自己的鞋尖。
鞋尖沾著泥,是耳房外的那種黑泥。
“容晏的藥渣都清干凈了?”
我故意扯些不相干的話。
她點了點頭,忽然抬頭看我,眼神里帶著點困惑。
“無咎,” 她叫我的名字,指尖無意識地絞著濕袖口,“你說,人會不會…… 對從沒做過的事,有熟悉感?”
我的心頓了頓。
“怎么突然問這個?”
“就是……” 她咬了咬唇,“剛才倒藥渣的時候,突然覺得那個動作做過好多次,連藥渣該倒在哪個墻角都知道。”
她自己都笑了,像在說個笑話:“是不是很奇怪?”
她開始對 “陌生” 的熟悉感到困惑,卻沒往深處想。
臥房的門檻在陰干,邊緣泛著圈白。
青蘿抬腳要跨,腳在半空停住了。
她低頭看著門檻上的舊縫,那道去年被我撞裂的縫,此刻在她眼里像道溝壑。
“怎么了?”
我伸手扶她。
她卻搖了搖頭,自己抬腳跨了過去。
落地時,動作有點踉蹌,像被什么絆了一下。
“沒站穩(wěn)。”
她解釋道,手卻下意識摸了摸腰側(cè)。
那里有塊疤,是三年前我替她擋箭時留下的。
她摸得很輕,像在確認(rèn)什么。
“腰怎么了?”
我問。
“沒事,” 她收回手,眼神飄向別處,“就是突然覺得有點酸?!?/p>
她開始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莫名的反應(yīng)。
炭火盆里的炭燒得正旺,噼啪作響。
青蘿坐在對面的椅子上,雙手?jǐn)n在袖里,沒靠近。
“過來烤烤?!?/p>
我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她搖了搖頭:“不冷?!?/p>
目光卻落在炭盆里的火星上,那些火星炸開時,她的睫毛會跟著顫一下。
“你以前最愛看炭火?!?/p>
我隨口說,“說像煙花,就是小了點?!?/p>
她笑了笑,沒接話。
過了一會兒,突然輕聲說:“炭火滅了的時候,要留個火種,埋在灰里,第二天就能重新燒起來。”
我愣了愣。
這話沒錯,可她從沒管過燒炭的事。
“誰教你的?”
她眨了眨眼,像是也在想:“不知道,就覺得該這樣?!?/p>
她開始說出自己都解釋不清的 “常識”。
容晏的小廝又來了,站在門口探頭探腦。
“夫人,我家公子說他的藥碾子卡住了,請您過去看看。”
青蘿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
“不去?!?/p>
聲音很輕,卻帶著點抗拒。
小廝沒敢再催,轉(zhuǎn)身要走。
“等等。”
她突然開口,站起身,“我去看看?!?/p>
我拉住她的手腕:“讓小廝自己弄,或者找個懂行的來?!?/p>
她看著我,眼里有點猶豫,最終還是掙開了我的手。
“沒事,去去就回。”
她在抗拒,卻又忍不住順從那點莫名的牽引。
我跟到耳房門口,沒進(jìn)去。
隔著窗紙,聽見容晏的聲音。
“這碾子的紋路,是你當(dāng)年親手刻的?!?/p>
“你說要刻成纏枝蓮,繞三圈,代表……”
“我不知道!”
青蘿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點崩潰,“容晏,你別再說了!我聽不懂!”
里面安靜了片刻,接著是容晏低低的笑聲。
“你會懂的?!?/p>
“就像你知道怎么留火種,知道藥渣該倒在哪。”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東西,忘不掉的。”
門 “吱呀” 一聲開了,青蘿走出來,臉色比紙還白。
撞見我,她嚇了一跳,往后縮了半步。
“你怎么在這?”
“擔(dān)心你?!?/p>
我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在抖。
“他又胡說什么了?”
她搖著頭,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容晏在步步緊逼,她在拼命抵抗。
回到房里,青蘿把自己關(guān)在里間,半天沒出來。
我敲了敲門:“青蘿?”
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門開了。
她手里拿著件舊披風(fēng),是去年冬天我給她買的,領(lǐng)口繡著鴛鴦。
“這披風(fēng)……” 她指著領(lǐng)口的繡樣,“針腳是不是很奇怪?”
我湊近看了看:“還好,是你親手繡的?!?/p>
她卻搖頭,指尖點著其中一針:“這針錯了,該往右上挑,不該往左……”
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怎么會知道?”
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問自己。
她連自己繡錯的針腳都 “認(rèn)得” 了。
晚飯時,青蘿沒動筷子。
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桌上的魚,魚身上的鱗刮得干干凈凈。
“不合胃口?”
我給她夾了塊豆腐。
她沒接,突然說:“刮魚鱗要從尾巴往頭刮,不然會留細(xì)鱗,吃的時候卡喉嚨?!?/p>
我愣了愣,這確實是她的習(xí)慣,可她從沒跟我說過為什么。
“你怎么知道?”
她張了張嘴,臉色一點點沉下去。
“我不知道。”
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我不想吃了。”
習(xí)慣在替她回憶,她卻在害怕。
夜里,我被她的動靜弄醒了。
她坐在床邊,背對著我,手里拿著那半塊雙魚玉佩。
月光從窗縫照進(jìn)來,映得玉佩泛著冷光。
“還沒睡?”
我輕聲問。
她嚇了一跳,玉佩差點掉在地上。
“睡不著?!?/p>
她把玉佩攥在手里,指節(jié)發(fā)白,“這玉佩……”
“容晏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
“他在騙你。”
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別信他的?!?/p>
她轉(zhuǎn)過頭,眼里蒙著層水汽。
“可這玉佩內(nèi)側(cè)的‘諾’字,他怎么會知道?”
“除了娘和你,沒人知道?!?/p>
她開始懷疑我也解釋不了的細(xì)節(jié)。
我把她摟進(jìn)懷里,她的身體很僵。
“也許是巧合?!?/p>
“或者,他以前聽你娘提起過?!?/p>
我在找借口,連自己都覺得牽強。
她沒說話,卻把臉埋在我胸口,像只受驚的鳥。
后半夜,她睡著了,卻一直在哭。
嘴里反復(fù)念著:“不是我…… 我不是……”
每一個字都像針,扎在我心上。
連夢都在逼她承認(rèn),她卻還在掙扎。
天亮?xí)r,青蘿的眼睛腫得像核桃。
容晏又派人來了,這次送來的是一束干梅。
梅枝上掛著張紙條,上面寫著:“雪落梅開,釀酒正當(dāng)時?!?/p>
青蘿拿起梅枝,指尖剛碰到干梅,突然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
“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把梅枝往地上一摔,聲音發(fā)顫。
我撿起來,看見紙條背面還有一行小字:“去年此時,你說梅酒要埋在老梅根下,三年后開封,能忘憂。”
我的心沉到了底。
埋梅酒的事,她確實做過,就在去年冬天,在我們的后院老梅樹下。
這事,除了我和她,沒第三個人知道。
容晏知道得太多,多到讓我心慌。
青蘿看著那行小字,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怎么會知道……”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的眼神一點點空洞下去,像被抽走了魂。
我扶住她,她的身體軟得像沒骨頭。
“青蘿,別怕?!?/p>
“有我在,不管他知道什么,我都不會讓他把你搶走。”
她看著我,眼里慢慢浮出點光,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無咎?!?/p>
她攥住我的手,很緊,“別讓我想起來,好不好?”
“我怕?!?/p>
我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點了點頭。
“好?!?/p>
“不想就不想?!?/p>
“有我在。”
可我知道,有些東西,由不得她。
廊下的麻雀突然驚飛起來,撲棱棱地撞在窗上。
像在提醒我,那道裂縫。
已經(jīng)大到藏不住任何東西了。
而容晏,就站在裂縫的另一頭,等著她掉下去。
我只能守著她,像守著塊隨時會碎的冰。
卻不知道,自己能守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