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識像一塊剛從深海里打撈出來的朽木,又沉又重。眼皮每一次微小的掀動都牽扯著太陽穴里突突的跳痛。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幾乎帶有腐蝕性,霸道地鉆進鼻腔,混合著一種更陳舊的、類似于灰塵和漂白劑反復斗爭后留下的頹敗氣息。
天花板是那種令人絕望的、千篇一律的米白色,幾道細小的裂紋蜿蜒其上,像干涸河床最后的印記。一盞慘白的吸頂燈懸在正上方,散發(fā)著沒有溫度的冷光,把我的視野框定在這個狹小而蒼白的空間里。
這里是……哪里?
我掙扎著想動,身體卻像灌滿了冰冷沉重的鉛水,每一個關節(jié)都銹死了。喉嚨里火燒火燎,干渴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有一絲微弱的氣流摩擦著聲帶,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我費力地轉動僵硬的脖子。
左邊,是一面冰冷的墻壁。右邊,是一排從天花板直落下來的粗壯鐵欄桿,深灰色的金屬泛著冷硬的光澤,將我和外面那個模糊的世界隔開。欄桿外面,是一條同樣慘白、光線昏暗的走廊,遠處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晃動,腳步聲空洞地回響。
恐懼,像一只冰冷滑膩的手,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臟。
鐵籠?
我怎么會在這里?
“唔……”喉嚨深處終于擠出一絲不成調(diào)的呻吟。
幾乎是同時,鐵門那邊傳來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鑰匙插進鎖孔的金屬摩擦聲格外刺耳。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筆挺白大褂的男人走了進來,皮鞋踩在光潔的地面上,發(fā)出清晰、規(guī)律的“嗒、嗒”聲。他很高,身形挺拔,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得像手術刀,平靜地審視著我,不帶一絲多余的情緒。胸牌上印著:**林遠哲 主治醫(yī)師**。
“你醒了?!彼穆曇艉退难凵褚粯?,平穩(wěn),專業(y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案杏X怎么樣?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我張了張嘴,喉嚨的干痛讓我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氣聲。
林醫(yī)生似乎并不意外,他走到床邊,動作嫻熟地拿起床頭柜上的一個水杯,插上吸管,小心地遞到我嘴邊。冰涼的水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
“慢點喝?!彼穆曇艟徍土艘恍澳慊杳粤撕芫?。”
“……這是……哪里?”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聲音沙啞得厲害。
“這里是安寧精神病院,特殊護理病房。”林醫(yī)生放下水杯,雙手插進白大褂的口袋里,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是你的主治醫(yī)生,林遠哲?!?/p>
精神病院?!
這個詞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神經(jīng)上?;闹嚫腥缤涞某彼查g淹沒了我。
“不……不可能!”我激動起來,試圖撐起身體,但虛弱的肌肉根本不聽使喚,手臂一軟,又重重跌回硬邦邦的床墊上?!拔覜]病!我……我怎么會在這里?發(fā)生了什么?”
林醫(yī)生沒有立刻回答。他平靜地看著我徒勞的掙扎,眼神里沒有憐憫,也沒有不耐煩,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他微微俯身,動作精準地挽起我左臂上寬大的病號服袖子。
我的目光隨之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然后,我的呼吸驟然停滯。
蒼白瘦弱的小臂皮膚上,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傷痕。有的顏色深暗,如同干涸發(fā)黑的污跡,深深嵌入皮肉,蜿蜒扭曲;有的則較新,呈現(xiàn)出刺目的紅褐色,邊緣微微翻卷,像被什么粗糙的利器反復切割過。它們縱橫交錯,密密麻麻,覆蓋了幾乎整條前臂,丑陋而猙獰地宣告著某種可怕的過往。
“這些,”林醫(yī)生的指尖懸停在一道最深、最扭曲的疤痕上方,沒有觸碰,但那冰冷的視線卻像針一樣刺著我的皮膚,“是你自己造成的,蘇澈先生?!彼穆曇舻统炼逦?,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我混亂的心湖,“在你出現(xiàn)嚴重妄想癥狀、無法自控的時候?!?/p>
妄想?自殘?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我。我看著那些傷痕,大腦一片空白。這些丑陋的印記……真的是我自己弄上去的?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來!記憶像被徹底洗刷過的黑板,只留下大片刺眼的空白和邊緣模糊的碎片。唯一能抓住的感覺,是一種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悲傷和……憤怒?那憤怒的對象是誰?為什么?一切都模糊不清,只剩下心口空洞的痛。
“我……我不記得……”我的聲音虛弱得如同耳語,充滿了茫然和恐慌。
“創(chuàng)傷性記憶缺失,以及強烈的現(xiàn)實扭曲妄想,是你目前的主要癥狀。”林醫(yī)生放下我的袖子,動作一絲不茍,“你拒絕承認現(xiàn)實,甚至拒絕承認這些傷口的存在。你為自己構建了一個……與現(xiàn)實完全不同的故事?!?/p>
他重新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鏡片反射著頂燈的白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緒?!澳阈枰獛椭?,蘇先生。而在這里,我們會幫助你?!?/p>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輕輕敲響,然后推開。一個年輕的女護士端著一個小巧的白色塑料托盤走了進來。托盤里放著一個很小的透明塑料藥杯,里面孤零零地躺著一粒藥片。藥片是白色的,小巧,圓潤,看起來平平無奇。
“林醫(yī)生,”護士的聲音很輕快,帶著職業(yè)化的溫和,“到蘇先生的服藥時間了。”
林醫(yī)生點了點頭,側身讓開一點。
護士走到床邊,臉上掛著訓練有素的微笑:“蘇先生,吃藥了。這是幫助你穩(wěn)定情緒、清除那些困擾你的虛假記憶的,吃了會感覺好很多。”她拿起藥杯,遞到我面前,那粒白色的小藥片靜靜地躺在杯底。
清除虛假記憶?
我看著那粒藥片,白色的外殼下似乎藏著某種未知的漩渦。它真能清除痛苦?還是清除我僅存的、試圖抓住些什么的念頭?一種本能的抗拒感油然而生。這藥片像個微小的潘多拉魔盒。
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避開她遞過來的藥杯。
護士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溫和,但眼神里透出一絲不容置疑的堅持:“蘇先生,配合治療很重要。這是為你好?!?/p>
林醫(yī)生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沒有說話,但那種無形的壓力無聲地彌漫在病房里。
僵持了幾秒。手臂上的傷痕似乎在隱隱作痛。我看著林醫(yī)生鏡片后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任何波瀾。最終,在護士再次無聲的催促和林醫(yī)生沉默的壓力下,我顫抖著伸出手,接過了那個小小的藥杯。冰涼的塑料觸感讓我指尖一顫。
我捏起那粒白色藥片,指尖能感受到它光滑堅硬的表面。在兩道視線的注視下,我把它放進嘴里,沒有水,任由苦澀的味道在舌根迅速蔓延開來,然后艱難地咽了下去。喉嚨被硬物刮過的感覺異常清晰。
護士似乎松了口氣,臉上的笑容重新變得自然:“這就對了。好好休息?!彼掌鹚幈?,轉身和林醫(yī)生交換了一個眼神,一起離開了病房。
沉重的鐵門再次鎖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脆響,在寂靜的病房里格外刺耳。
房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那粒藥帶來的、從胃里升起的冰冷感覺??酀奈兜李B固地停留在口腔深處。我無力地癱倒在床上,望著慘白的天花板,那些扭曲的傷痕仿佛透過衣袖在灼燒我的皮膚。
林醫(yī)生的話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思緒。
妄想?自殘?
可為什么……為什么我內(nèi)心深處有個聲音在尖叫著“不對”?那巨大的悲傷和憤怒,它們指向什么?那空白的記憶深處,到底埋葬了什么?
我閉上眼睛,試圖在一片混沌中抓住點什么。模糊的畫面碎片閃過:刺眼的車燈……尖銳的剎車聲……玻璃碎裂的脆響……還有……一張模糊的、沾滿淚痕的小臉?那感覺轉瞬即逝,快得抓不住,只留下心口一陣劇烈的、撕扯般的痛楚。
我猛地睜開眼,急促地喘息著,額頭上滲出冷汗。那是什么?幻覺?還是……被藥片清除的所謂“虛假記憶”?
藥片……林醫(yī)生和護士都說是白色的。
但我記得,剛才吞下去的那粒藥,在被我捏起、靠近嘴唇的瞬間,在頭頂冷光燈的直射下,它的邊緣似乎……似乎閃過了一抹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藍色?
是我看錯了嗎?是燈光反射的錯覺?還是……藥片本身的問題?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在混亂的土壤里迅速生根發(fā)芽。那抹一閃而過的藍色,像一根微小的刺,扎進了我麻木的神經(jīng)末梢。我盯著自己的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那粒藥片光滑的觸感。胃里的冰冷感似乎更重了。
之后的幾天,成了一個蒼白、痛苦、充滿藥味和鐵欄倒影的循環(huán)。
每天清晨,護士都會準時出現(xiàn),帶著那標志性的溫和笑容和那個白色小藥杯。那粒小小的白色藥片,成了我無法擺脫的儀式。每一次,我都會在短暫的猶豫和內(nèi)心激烈的掙扎后,最終在護士溫和卻不容置疑的注視下,將它吞下。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那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苦澀在口腔里彌漫開來,以及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胃部向四肢蔓延。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一遍又一遍地抹去我意識深處某些蠢蠢欲動的痕跡。
林醫(yī)生每天上午都會來查房。他的問題總是圍繞著我的“感覺”和“記憶”。
“今天情緒怎么樣?有沒有覺得平靜一些?”
“那些困擾你的畫面,有沒有減少?”
“關于手臂上的傷痕,現(xiàn)在能接受它們的存在了嗎?”
“有沒有記起任何……與現(xiàn)實不符的‘記憶’片段?”
他的聲音平穩(wěn)、專業(yè),像在詢問一臺出了故障的精密儀器。我努力配合著,盡量讓自己的回答聽起來“正?!?。我告訴他我感覺“好多了”,那些“混亂的畫面”似乎“淡了”,手臂上的傷“看著也沒那么可怕了”。但內(nèi)心深處,那巨大的、空洞的悲傷和憤怒,以及那片頑固的記憶空白,像沉重的基石,從未動搖分毫。每一次回答,都像是在背叛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
這間病房是我的整個世界,冰冷,逼仄。鐵欄桿切割著視野,窗外只有一片單調(diào)的灰墻。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只有送藥、查房、送飯這些刻板的程序在標記著它的流逝。我的身體依舊虛弱,大部分時間只能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裂紋發(fā)呆。思緒像斷了線的風箏,在混沌的風中漫無目的地飄蕩。那抹一閃而過的藍色,像一個解不開的謎,在每次服藥后,都會在我疲憊的腦海中固執(zhí)地浮現(xiàn)一下,然后又被藥力帶來的麻木感強行壓下。
直到第三天下午。
午后的陽光艱難地透過高窗上厚厚的積塵,在病房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幾塊模糊昏黃的光斑,空氣里漂浮著細小的塵埃。走廊里異常安靜,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不知哪個病房的含糊囈語。
突然,一陣輕微的、帶著水汽的拖把摩擦地面的聲音由遠及近。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頭發(fā)花白、身形有些佝僂的清潔工推著清潔車,停在了我的病房門外。他動作遲緩,低著頭,用一把磨損得很厲害的拖把,慢吞吞地擦拭著鐵欄桿下方的地面。水桶里的水渾濁不堪。
他背對著病房門,似乎全神貫注于眼前的方寸之地。
我躺在床上,麻木地看著他微駝的背影,看著那渾濁的臟水在地面上留下濕漉漉的痕跡。內(nèi)心一片死寂。
就在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無聲地擦完離開時,那清潔工的動作,極其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的頭,似乎朝病房的方向極其輕微地偏轉了一個微小的角度,幅度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緊接著,一個極其低沉、沙啞、仿佛被砂紙打磨過的聲音,像一縷若有若無的煙,貼著地面飄了進來。那聲音壓得極低,含混不清,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促:
“別吃……藥片是藍色的……”
聲音飄過,快得像幻覺。那清潔工沒有絲毫停留,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停頓和那微弱的聲音從未發(fā)生過。他繼續(xù)拖著他的地,推著他的車,發(fā)出單調(diào)的摩擦聲,緩緩地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病房里恢復了死寂。
我僵在床上,血液似乎瞬間沖上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
別吃?藥片是藍色的?
那沙啞的聲音,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我連日來的麻木和順從。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藍色!不是錯覺!那天我看到的一閃而過的藍邊,是真的!清潔工的話,像一個驚雷,在我混亂的世界里炸開。
為什么是藍色的?護士和林醫(yī)生為什么都說它是白色的?清除“虛假記憶”的藥,為什么要隱瞞顏色?這藍色意味著什么?
恐懼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交織在一起,幾乎讓我窒息。那個佝僂的背影,那個沙啞的警告,像一根救命稻草,在我沉淪的意識海洋里猛地伸了出來。
接下來的幾天,我如同行走在刀鋒之上。
護士依舊每天準時送來那粒“白色”的藥片,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職業(yè)笑容。每一次,我都強忍著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努力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甚至刻意讓自己顯得比前幾天更“配合”,眼神盡量放空,動作更順從。我接過藥杯,捏起藥片,在護士溫和的注視下,做出吞咽的動作,喉嚨滾動。
然而,當護士的目光終于滿意地移開,轉身收拾東西或者記錄什么時,我的舌尖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粒藥片卷到口腔深處最隱蔽的頰側。藥片堅硬的邊緣抵著牙齦。苦澀的味道在嘴里迅速擴散開,但我死死忍住,不敢有絲毫異樣。直到護士離開,鐵門重新鎖上,確認腳步聲遠去后,我才會猛地翻身下床,撲到那個散發(fā)著消毒水和陳舊金屬氣味的洗手池邊,將口中那粒已經(jīng)有些融化的、沾滿唾液的小東西用力吐出來。
攤在掌心。白色藥片的外殼在唾液的浸潤下微微發(fā)軟,但當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動它,在燈光下仔細翻轉觀察時,在藥片某個不易察覺的、不那么光滑的邊緣縫隙處,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深海幽靈般的藍色,頑固地顯露出來。那不是錯覺,不是反光!是藥片本身的顏色!被一層薄薄的白色外衣包裹著,卻無法徹底遮掩!
每一次看到這抹藍色,都像有一股冰冷的電流竄過我的脊椎。我沒有再吃下它。我將這些帶著藍色痕跡的藥片小心地藏了起來,塞進床墊邊緣一道不起眼的裂縫里。
停止服藥后的變化是微妙而迅速的。那種如影隨形的麻木感和思維上的阻滯感,像退潮般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清醒。感官變得異常敏銳。走廊里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鑰匙的碰撞、遠處模糊的喊叫、甚至隔壁病房病人壓抑的呻吟——都清晰地鉆進耳朵,被放大。眼睛也變得格外銳利,鐵欄桿上每一道細微的劃痕,墻壁上每一塊剝落的墻皮,都看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思維。那些被藥物強行壓下的記憶碎片,開始更加頻繁、更加清晰地浮現(xiàn),雖然依舊雜亂無章,無法拼湊,但它們帶來的痛苦和疑惑卻無比真實。
刺眼的車燈!尖銳到讓人心臟驟停的剎車聲!玻璃碎裂的爆響!還有……那張模糊的小臉,那雙盛滿淚水和驚恐的大眼睛……每一次碎片閃過,心口都像被重錘狠狠砸中,痛得我蜷縮起來,大口喘息。
林醫(yī)生依舊每天來查房。他那雙銳利的眼睛透過鏡片審視著我。
“蘇先生,你的氣色看起來……不太穩(wěn)定?”他的目光像探針,仿佛要刺穿我偽裝的平靜,“眼神有些飄忽。昨晚沒休息好?還是……那些‘念頭’又回來了?”
我強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努力讓眼神顯得空洞而疲憊,模仿著之前服藥后那種遲鈍的狀態(tài)?!皼]……沒有,醫(yī)生。就是……有點累?!甭曇艄室夥诺玫统辽硢。瑤еc含糊,“可能……睡得不太好。”
“藥都按時吃了嗎?”他的問題看似隨意,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吃了……”我垂下眼瞼,避開他可能存在的審視,“護士看著的。”
林醫(yī)生沉默了幾秒,那幾秒鐘長得像一個世紀??諝夥路鹉塘?。他似乎在評估我的話,又似乎在觀察我細微的表情和肢體動作。我甚至能感覺到他目光掃過我嘴唇和喉嚨的軌跡。最終,他只是點了點頭,在病歷夾上記錄著什么,沒有再追問。但當他轉身離開時,我分明捕捉到他鏡片邊緣一絲極其細微、難以解讀的冷光閃過。
他起疑了。這個念頭像冰水一樣澆遍全身。他在試探我!他一定察覺到了什么!那絲冷光,像毒蛇的信子,讓我通體生寒。
病房里的空氣變得粘稠而沉重,充滿了無聲的張力。每一次腳步聲在走廊響起,我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夜晚變得尤其難熬。走廊里徹夜不熄的昏暗燈光透過鐵欄桿,在病房地板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柵欄陰影,如同牢籠的延伸。我躺在硬板床上,睜大眼睛,毫無睡意,耳朵捕捉著外面的一切動靜。風聲、遠處管道偶爾的滴水聲、甚至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都被無限放大??謶窒裉俾粯永p繞上來,越收越緊。清潔工的話、藥片的藍色、林醫(yī)生那審視的目光……所有的碎片在我清醒的腦海里瘋狂旋轉、碰撞,卻無法形成完整的圖景。只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預感:有什么事情,就要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