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四年冬,雪落得細而纏綿,漫天素白撲向這百年帝京的王氣與塵埃。
王瑗立在王府側門的廡廊下,裹緊了身上半舊的青色夾棉斗篷,指尖透著涼意,
直往骨縫里鉆。車馬喧囂從朱雀航方向隱隱傳來,
是宰相王導的車隊正浩浩蕩蕩駛過這長干里的尋常巷陌,儀仗煊赫,
華蓋朱輪碾過青石板上的薄雪,透出逼人的威勢,將這寒日壓得愈發(fā)凜冽逼仄。
她微微垂下眼,目光只落在自己腳前被薄雪覆蓋的幾片枯葉上。遠處輦車里端坐的堂伯父,
是當朝宰相王導,她的命運與這位執(zhí)天下權柄的伯父緊緊系著,偏又隔著鴻溝般的門第。
阿父王彬,雖屬瑯琊王氏,卻終是旁支微末,如今外放邊郡,形同放逐。
她此次隨家族輾轉歸京,雖名義上回瑯琊本家,實則更像是寄居。“哎呀,
那就是王家的小娘子?”一道慵懶帶笑的聲音破開寒風,如金玉相擊,
清亮卻帶著一絲淬了冰的寒意,毫無預兆地飄了過來。王瑗抬眼。雪更細密了些。
正對王府側門處,不知何時停駐了一輛奢華無匹的檀車。四匹通體雪白的神駿打著響鼻,
噴出的白氣幾乎要融于紛飛的雪霰之中。一個女子斜倚在柔軟的白狐裘軟墊間,
只露出華裳的一角錦繡。兩名垂髫丫鬟跪在她腳邊,
正細心地用織金軟巾為她擦拭鞋尖沾染的微雪。說話的女子并未看她,
只矜貴地抬起一只纖纖玉手,指尖染著艷麗的丹蔻,像雪地里驟然凝出的幾滴血珠。
一名管事模樣的人正躬身將一卷蓋著朱砂印鑒的文書遞到她手中。纖指捏住卷軸兩端,
不急不緩地展開些許。王瑗的目光瞬間凝固。刺目的猩紅——那是她父親王彬的印鑒色!
朱砂印下那熟悉的、帶著峻急風骨的字跡,是阿父的字跡無疑!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她的心臟,那紙卷之上隱約可辨的字眼,
“彈劾”、“僭越”……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深深刺入她的眼底。
一陣冷風灌進喉嚨,她不禁嗆咳了一下,很輕。那檀車上的女子終于抬起了臉。
一張臉在雪光的映照下堪稱盛極,眉眼濃麗如工筆細描的牡丹,
唇角噙著一抹似嘲非嘲的淡笑,目光卻冷得像建康城外冰封千年的石頭城。那雙美目流轉,
如同帶刺的藤蔓,終于不緊不慢地纏上了廊下立著的王瑗?!巴跫颐妹茫?/p>
” 女子的聲音輕柔曼妙,卻帶著無形的重量,一字字清晰地敲打在王瑗的心口,
“王郡守這份……替天行道的膽氣,真叫人欽佩。
只是……” 她指尖輕輕點著那彈劾奏疏上的猩紅印鑒,殷紅的指甲與朱砂印相映,
竟一時難分彼此,“不知這局棋……你瑯琊王瑗……” 目光倏然一利,
直如兩道淬火的劍鋒,“接得住嗎?”雪落無聲,只余那“接得住嗎”四字在寒風中打旋,
余音鉆進王瑗耳蝸深處,冰冷刺骨。
她周身血脈里屬于瑯琊王氏的那股不屈的傲氣倏然翻騰了一下,挺直的脊背不曾彎折半分,
目光也從最初的震顫凝為深潭,對上那雙傲慢的眼?,樼鹜蹊?。
她從那雙眼里看到了對方的名字——郗華。尚書令郗鑒嫡女,太后最屬意的侄媳人選,
權勢煊赫,如同這建康城中恣意蔓延的凌霄花。而她自己,是王彬的女兒,
一個被本家接濟卻也隱約被排斥的旁支孤女。天壤之別,一局開局便明了的不對等。
阿父那道奏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已生,波瀾注定不會止息。郗華的警告,
王瑗聽懂了。她攥著斗篷的手指節(jié)微白,唯有挺直的背脊未曾彎折半分,
像迎雪初綻卻不肯低頭的梅花。“堂伯為相國之尊,郗尚書為朝廷柱石,
” 王瑗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竟是出奇的平穩(wěn),被風吹得略顯單薄,卻并無懼色,
“奏疏往來,政見之論,自有朝堂法度公斷。小女子才疏學淺,不敢妄議國政,
亦不敢輕言‘接局’二字?!?她微微福身,姿態(tài)從容,“只愿郗家姐姐康泰,福澤綿長。
”這番話滴水不漏,既暗示王郗之爭乃高層的博弈,非她這深閨女子所能置喙,
又將對方鋒芒迫人的“局”四兩撥千斤地推回“國政”與“法度”的高臺。
末了那句尋常閨閣祝福,更顯得郗華的威懾像用力揮出的一拳,打在了深不見水的古井里。
郗華眼中那抹嘲弄的笑意微微凝滯了一瞬,隨即被更深的探究和一絲玩味取代。
她丹蔻指甲輕輕敲擊著鋪展在膝上的那卷奏疏邊緣,雪光映著那點殷紅,刺目無比。
她并未再開口,只深深看了王瑗一眼,唇角復又彎起那個捉摸不透的弧度,慵懶地揮了揮手。
管事會意,小跑著登上車轅低聲吩咐。車夫執(zhí)鞭輕揚,檀車緩緩啟動,碾過薄雪,轔轔而去,
留下一道淺轍和盤桓不去的森然。王瑗站在門廊的陰影里,
直至那刺目的奢華徹底消失在街角,方才垂眸。手指攏進袖中,指尖冰涼,
那抹刺目的朱砂印卻在腦海中灼燒不去。風更冷了,裹挾著細碎冰晶鉆進脖頸。
棋局已經落子。阿父被彈劾,只是這場無聲風暴席卷而來的第一個浪頭。永和九年三月初三。
會稽山陰,蘭亭臨澗而立。暮春時節(jié),少了幾分料峭寒意,惠風和暢,
卷著山間新嫩的草木清氣吹入襟懷。清亮湍急的曲水流觴之畔,已是高冠云集,履舄交錯。
絲竹管弦之聲悠揚婉轉,混雜著高士們縱情談笑、飲酒賦詩的豪宕之聲,滌蕩山谷,
將朝堂之上的塵埃與殺伐盡數(shù)隔絕在外。王瑗坐在水波上游的一處平整大石上,
位置不算頂好,卻也能清晰俯瞰水邊盛況。她穿著一身茜素紅織金襦裙,
發(fā)間只簪一支素銀流蘇步搖,在一眾滿身錦繡的貴族女眷中顯得有些素簡。
郗華自然是下游最耀眼處的焦點,一身錦繡堆疊的綺羅,如同燃燒的晚霞,
丹蔻玉手拈著琥珀杯,眼波流轉間顧盼生輝。她與王瑗的目光只短短交匯一瞬,各自無言里,
帶著冰雪初識的森冷刻痕。主持此次雅集的右軍將軍王羲之,王瑗的堂叔,
朗聲宣布著曲水傳觴的規(guī)則。一只半圓的漆木羽觴,順著蜿蜒盤桓的清澈溪水,
晃晃悠悠順流而下。觴杯行過郗華身側時,水流恰好緩了一緩。郗華眸光微閃,
唇邊笑意更盛幾分,素手一抬,纖纖玉指如蘭初綻,
輕易便將那即將流過的羽觴截停在她瑩白手心里。水畔立時響起一片叫好聲。郗華微揚下頜,
笑意矜持,目光卻是投向水流上游王瑗所坐的方向:“《文賦》有云,‘詩緣情而綺靡’。
既承金谷之會遺風,”她聲音清越,婉轉如同出谷黃鶯,語中卻暗伏著針尖,
“便效仿潘安潘岳,當賦新制一篇,方不負蘭亭春色!”言罷,略一沉吟,朱唇輕啟,
一首清麗駢儷的七言如珠玉般流淌而出:“春服初成麗日暄,蘭亭水畔會群賢。
流觴曲水情何限?且向東風奏管弦。才藻風流今勝古,新詩不羨舊《金田》?!痹姵桑?/p>
滿座拊掌喝彩之聲迭起,絲竹也適時拔高,奏出一段華麗高亢的樂章,
將她曼妙的吟誦裹挾進無邊盛大的歡樂氣氛里。“好!好一句‘新詩不羨舊《金田》’!
”“郗家娘子才情無雙,真乃我大晉閨閣之冠冕!”贊譽潮水般涌向郗華。
王瑗清晰地看到郗華的眼角余光再次向自己投來一瞥,
帶著毫不掩飾的探尋與一絲隱隱勝券在握的譏誚。那目光像裹著金玉的荊棘。此時,
那羽觴竟意外地撞在水中的小石子上,旋轉了幾圈,竟被水流推送著,
直直漂到了王瑗坐立的下游石畔,不偏不倚擱淺在她面前的淺水里,微微一顫,水紋輕漾,
仿佛自有靈犀。所有的目光,包括郗華灼灼逼視的視線,都瞬間聚焦于王瑗身上。
周圍頓時安靜了一瞬,絲竹的尾聲裊裊,顯得猶為突兀。
王瑗清晰地感到那些目光里的意味:驚訝、審視,
更多的是好奇這旁支微末的孤女何以承接郗華之后的詩才?
她不急不緩地從平滑的大石上站起身,輕輕整理了一下裙裾。走向水邊時,步履沉靜如水。
彎下腰,裙裾散開如花,露出一段皓腕,將那只沾著水珠的漆木羽觴從清冽水波中撈起,
指尖感受著木質的溫潤涼意。她捧著羽觴,并未急于吟詩,目光緩緩環(huán)顧四周,山巒疊翠,
修竹環(huán)繞,溪流如同碧玉綢帶。她靜默片刻,聲音不高,卻清晰如玉石相擊,
不疾不徐地穿透了四周的寂靜,
隱隱壓過了風過林梢的窸窣:“《金谷詩序》乃季倫(石崇字)舊作,所敘奢游豪宴,
珠玉錦繡,聲色犬馬?!彼㈩D,目光澄澈地迎向人群中的王羲之、謝安等長輩清雋身影,
以及郗華灼灼難掩銳意的雙眸,“奢靡雖盛,惜乎徒具金石之形骸,未見林泉之高韻。
”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盤,令原本喧嘩的水畔霎時沉寂,絲竹也停了。
她竟將方才郗華詩中所稱不羨的《金田》(即暗指金谷園),直接點破并置于臺前針砭!
郗華唇邊那抹笑意終于徹底凝固,丹蔻玉指無意識地抓緊了袖緣。
連王羲之、謝安等名士臉上也微微動容。王瑗并未理會眾人臉上的驚詫,
目光重新落回掬在手中的羽觴上,水珠沿著杯壁滑落?!敖衩商煨?,承諸賢雅會。
”她的聲音朗朗響起,帶著竹林般的清越氣息,“山水清音滌我心腑,惠風暢然舒我懷抱。
仰觀宇宙之浩渺,俯察品類之豐茂……”她的語速舒緩下來,如同這曲水潺潺,
“是以放浪形骸,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彪m未成完整詩篇,但詞旨高遠,意境超逸。
短短數(shù)語勾勒出的,不再是朱門笙歌的華麗宮殿,而是洗盡鉛華、體悟宇宙人生的澄明境界。
兩相比較,郗華方才那精雕細琢的七言佳作,霎時顯得格局逼仄、斧鑿痕跡過重。
一陣山風恰在此時拂過竹林,掠過水邊。寂靜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接著,
一片真心的擊節(jié)贊嘆便從名士堆中率先爆發(fā)出來,再不是先前為郗華時那種逢迎的喧鬧,
而是發(fā)自肺腑的共鳴與驚艷?!扒逡魷煨模∶畎?!”“此語道盡我輩情懷!”“信可樂也!
當浮一大白!”王羲之看著水畔那道茜素紅的身影,眼中的贊許與欣慰毫不掩飾,
轉向身旁侍者低語幾句。王瑗對如潮的贊譽恍若未聞,輕輕將羽觴再次放入水中,
看著它漂遠,復又坐下。坐下時,似不經意的抬眼,正迎上郗華的目光。
那目光深處翻騰著驚疑、愕然,被狠狠壓制下去后,余下的便只剩一層寒星淬火般的冰冷,
以及被當眾挫敗而騰起的洶涌怒意。王瑗微微垂眸,山風吹拂鬢角的碎發(fā)。
她贏得了一時喝彩,但那道愈發(fā)冰冷刺骨的視線,讓她明白腳下的冰層只劈開了一條細縫。
觴隨曲水終未盡。杯盤狼藉時,賓客三三兩兩散在山亭水閣間流連。
王瑗避開幾處議論中心的人潮,獨自沿著清幽的竹林小徑緩步而行。
空氣里彌漫著竹葉和濕潤泥土的清新氣息?!拌ツ铩!笔煜さ穆曇糇陨砗箜懫穑?/p>
溫和卻足以令她腳步停下。她轉身。來人長身玉立,一身竹青直裰,面如冠玉,正是謝玄。
風骨天成,溫潤儒雅,亦正亦邪的士族子弟氣質在他身上渾然天成。他緩步走近,
唇邊含著一縷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胺讲潘希逶~如泉。”他停在她面前兩步之外,
看著她的眼,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澀,“然鋒芒太露,恐非福澤。
”王瑗微微一怔,隨即了然。方才那番對《金谷詩序》的不遜之言,
對郗華那精心營造氛圍的無聲截斷,必定早已傳開,落在有心人耳中,怕是要掀起波瀾。
她淡淡一笑,笑意未達眼底:“多謝世兄提點。只是,心之所感,不得不言。言若有失,
不過俯仰天地,自罰一杯。”她語氣疏淡,帶著微拒千里之外的意蘊。
謝玄并未因她的疏離而退卻,反而又踏前半步。他袖中滑出一支新剪下的素白木蘭花苞,
花苞如玉,清香若有若無?!拌ツ锎搜?,當?shù)么嚎??!彼曇粲拥统翜卮迹拷聂W邊,
拈花的手指輕抬,小心翼翼地要將那朵含苞待放的白玉蘭簪入她略顯樸素的發(fā)髻間。
“只是……”他動作頓住,眼波似深潭微瀾,凝視著她低垂的鴉睫,氣息幾乎拂上她的耳廓,
“日后蘭亭序成,或可邀瑗娘一同賞玩……或許,彼時我與郗華之約已定?
郗尚書已許我迎娶其女華娘為正妻了。”嗡——時間在竹葉的微響里碎裂了。
那白玉蘭的清香驟然鉆進王瑗的呼吸,冰涼如針,刺得她眼前微微一眩。迎娶郗華為正妻!
她與謝玄之間那些若有似無的眼神交匯,亭間石畔偶遇時清風拂過心湖的微瀾,
書帖往來時心底悄然浮起的漣漪……那些被現(xiàn)實壓在最深處的、一點朦朧的期許,
在這一刻被這突如其來的銳器狠狠釘穿。那輕描淡寫的告知,哪里是求娶?
分明是世家間冰冷籌碼的交換。“咔嚓”一聲極輕的脆響。
是王瑗攏在袖中的指甲驟然掐斷了一小片袖緣竹葉紋的錦絲,聲音輕得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她猛地抬頭,臉上卻驟然浮現(xiàn)出再燦爛不過的笑意。唇角彎彎,雙眼如月牙,
里面卻空空蕩蕩,沒有半分真實歡愉。方才在水畔的冷靜仿佛一層薄瓷瞬間被震出了裂痕。
“哈!”她輕輕笑出聲,清脆悅耳,在這寂靜竹林中卻顯得格外突兀。她后退一步,
利落避開了那支幾乎觸到她發(fā)髻的木蘭花,視線從謝玄凝住的臉上移開,
望向不遠處水榭間郗華華貴的背影。“恭喜世兄,得配良緣?!闭Z調歡快,
“郗家姐姐貴不可言,與世兄堪稱天造地設?!敝裰o聲搖曳,在她臉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她動作利落地彎腰,一把撈起地上滾落的半截細小枯竹枝,轉身就走,步履堅定。
幾步開外小徑旁,正巧有個放置酒具的黑漆矮幾,上面還放著幾只未收走的玉杯。
她徑直上前,拿起那只最大的翠綠玉觴,毫不猶豫地倒?jié)M。琥珀色的酒液在玉觴中微漾,
折射著透過竹葉縫隙的陽光,本該沁人心脾。她舉起觴,對著謝玄方向虛虛一抬,
笑容無懈可擊,燦爛無比,只那眼中黑沉沉一片:“世兄佳訊,當浮一大白!”不等他回應,
也不管周遭是否有人瞥見,她仰頭便飲。冰冷辛辣的酒液如同燒紅的鐵流,狠狠灌入喉中,
順著食道一路燒灼下去,五臟六腑仿佛都騰起了看不見的火焰。酒勁來得洶涌,喉嚨劇痛,
眼前瞬間霧蒙蒙一片,卻將那胸口翻騰欲破閘而出的東西死死壓了回去。她喝完,
將玉觴重重放回幾上。觴底與漆幾碰撞,發(fā)出“咯”的一聲脆響。
玉觴翠綠的杯壁映著她瞬間殷紅如血的面頰。她抬手,重重用袖口抹去唇邊的酒漬,
衣袖上華麗的茜色瞬間被酒液暈開一小片深漬,狼狽不堪?!笆佬肿员悖ジ嫱?。
”最后兩個字說得極快,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語畢,她不再停留片刻,決然轉身,
疾步沒入竹林深處。茜紅的裙裾掃過地面低垂的青草,幾片竹葉悄然落下。
背影纖細卻異常執(zhí)拗,仿佛剛才飲下的不是美酒,而是一腔滾燙熔鐵。謝玄還站在原地,
手中那朵白玉蘭苞懸在空中,被風吹得微微一顫。他望著王瑗消失的方向,
溫潤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痛楚與懊悔,薄唇緊抿,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方才那抹幾乎焚穿自己的眼神,此刻只余下空洞的余燼。而另一邊水榭之畔,
郗華正“無意”轉過身,遠遠地投向這邊。
她恰好看清了王瑗仰頭灌酒、拭唇、倉促離去的整個過程,以及謝玄僵立的模樣。
她那精致的唇角緩緩勾起,笑容如新綻的玫瑰,鮮艷欲滴,卻帶著劇毒的刺。
濃麗眼底的寒霜卻在這一刻徹底化開,唯余一片冰水般無波無瀾的深潭。夜色籠罩建康城。
瑯琊王府深處的一座偏僻小院廂房里,燈燭昏黃,只點了一盞青銅雁足燈。
王瑗只著素白中單坐在妝臺前,面前攤開的雪白紙箋上,
只有一行墨跡淋漓的大字:“內宦密稟,太子欲易儲,王導默許”。字字觸目驚心。
手指無意識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印出血痕也不覺疼。堂伯父王導的野心,
已從朝堂之上暗流洶涌的博弈,終于指向了最高權力的打敗。
而那紙“太子欲易儲”的消息背后,又藏著多少郗氏的推波助瀾?
郗華那張在蘭亭宴上冰冷含笑的臉浮現(xiàn)在腦海中。
阿父王彬那張被彈劾奏疏墨跡染黑的臉……瑯琊王氏旁支和本家的命途,
在權力核心中愈發(fā)風雨飄搖。她被無形之力推擠著,如草芥般卷入洪流。
門悄無聲息地被推開一條縫隙,貼身侍女碧梧的身影閃入,帶著一股外間的寒氣和緊張氣息,
神色驚惶。她疾步走到王瑗身邊,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急迫的顫抖:“姑娘!有客夜訪!
是……是那個新安太守府的杜沖!他在角門外,說有火燒眉毛的急事,事關王郡守!”杜沖,
阿父的心腹!王瑗猛地站起身,昏黃的燭光在她臉上跳躍了一下,眼中閃過驚疑。深夜密訪,
必有非常變故!“人在何處?”“就在院外梧桐老樹底下,不敢靠近燈火處。”“讓他進來!
”廂房門再次被輕推開一道縫隙,一道瘦高迅捷的黑影如貍貓般滑入房中,正是杜沖。
他一身尋常布衣,沾染著夜露與塵土的氣息,面色在燭光下透著鐵灰,雙眼布滿血絲,
急促喘息未定,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他“噗通”一聲跪倒在王瑗腳邊的陰影里,
聲音帶著一路奔波的嘶啞和濃重的悲憤:“姑娘……禍事了!王郡守他……”話未說完,
喉頭哽咽了一下,才強忍悲痛道,“今日有旨意到郡!彈劾郡守‘勾結吳寇、意圖謀反’,
鐵證如山!郡守他……已經被下獄了!那牢里都是他們的人,怕是……怕是活不過兩日了!
”轟隆一聲驚雷在王瑗腦中炸開!勾結吳寇?謀反?阿父!血色瞬間從她臉上褪得干干凈凈,
身體晃了一晃,手狠狠撐在冰涼的妝臺邊緣才勉強站穩(wěn)。指甲劃過堅硬的木臺,
發(fā)出刺耳的“吱啦”聲?!白C據(jù)?”她的聲音像是被砂石磨過,每一個字都刮得喉嚨生疼,
“什么證據(jù)?”“是……是偽造的幾封通敵信件!還有幾個‘吳寇’的認罪供狀!
那供狀上的指印……郡守當場就認出,是前年因貪贓被他判了充軍的一個屬吏的指??!
斷指之人的手??!”杜沖咬牙切齒,“分明是他們收買了那亡命徒,構陷栽贓!郗鑒那老賊!
還有……”他猛地抬頭,布滿紅絲的雙眼中透著刻骨的恨意,仿佛能焚穿這夜色,
“那親自帶兵到郡衙拿人的,正是謝玄!”謝玄!最后兩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匕首,
狠狠捅進王瑗的胸口,連呼吸都瞬間停滯。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告知婚約的景象、還有此刻杜沖口中冰冷森然的“親自帶兵拿人”……“咳……”喉頭一甜,
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涌了上來。她硬生生咬住下唇,將那口翻騰的熱血強壓下去,
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胸口被無形的巨錘擊中,肺腑痙攣著劇痛起來。她踉蹌著后退一步,
脊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的梁柱。
眼前那張紙上“太子欲易儲”五個墨黑大字在視線中不斷放大扭曲,幾乎要飛出紙面噬人!
原來所有試探與構陷皆是引信,只為此刻這驚天一擊。
他們不但要除掉阿父這個眼中釘肉中刺,更要借此斬斷王導在地方上可能的臂膀與忠誠勢力,
在易儲的大棋局上再拔掉一個可能阻礙棋局的硬子。“郡守讓屬下務必把話帶到!
”杜沖跪伏在地,聲音如同泣血,“瑯琊王氏旁支嫡脈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姑娘,無論如何,
您得救他!活下去!不然郡守他……死不瞑目??!”最后幾個字,
已是被撕心裂肺的嗚咽所淹沒。燭火猛地一跳,爆開一個燈花,隨即室內光線更暗了。
王瑗緩緩抬起手,冰冷的指尖抹去唇邊一絲隱約的血痕。再抬眼時,
眼底所有驚濤駭浪般的悲慟、迷茫、恨意,全部消失不見,只余下一片干涸死寂的寒潭。
方才那份被刻意深藏的與郗家爭斗的執(zhí)念被點燃,如同黑暗荒原上陡然燃起一簇幽藍的火焰。
她需要力量,需要籌碼,一個足以撬動這死局的支點!“下去吧,”她的聲音異常平靜,
冰一樣刺骨,“護好自己,別折了。”她俯身,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個小小的錦囊,拋給杜沖,
“往南邊走,避避風頭?!倍艣_攥緊錦囊,深深看了王瑗一眼,那冰封般無一絲波動的臉,
看得他心頭劇痛?!肮媚锉V?!”重重叩了個頭,身影再次如鬼魅般融入黑暗,消失在門后。
廂房重歸死寂。那盞青銅雁足燈的光焰掙扎搖曳,在王瑗慘白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
她的目光緩緩轉向妝臺一角的紅木小方匣。推開匣蓋,里面靜靜躺著一卷素帛。她伸出手,
指尖冰涼發(fā)顫,卻堅定地打開了那卷帛書——正是那日蘭亭之上,
王羲之即興揮毫贈她的《蘭亭集序》真跡殘本初稿。墨跡淋漓酣暢,
字里行間是滿座風雅的縮影,也是她唯一、也是最重要的憑證。
她曾玩笑說留一分“小念想”,他卻鄭重寫下這幾十個字給她。
她凝望著那些靈動的墨痕:“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快然自足,
不知老之將至……”紙卷上的意氣風發(fā)映照著她此刻的凄惶絕望,
巨大的諷刺感如同冰冷的鐵鏈纏繞著喉嚨。窗外夜色濃稠如墨,吞噬所有希望。
冷月被厚重云層吞沒,只在濃云的縫隙間吝嗇地漏下幾絲森然的微光。王瑗猛地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