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市的秋天來得又急又狠，幾場冷雨過后，濕冷的寒氣便像生了根，絲絲縷縷地鉆進(jìn)骨頭縫里。林晚秋的身體，如同被這寒氣浸透的枯葉，迅速地衰敗下去。那點曾經(jīng)支撐她在灶臺前忙碌的韌勁，徹底消散了。她開始頻繁地請假，后來干脆連床也下不了，只能終日蜷縮在庫房那張單薄的床鋪上，裹著厚厚的舊棉被，依舊冷得瑟瑟發(fā)抖。
趙司的離開，恰逢其時。他說礦上派他去鄰省一個新開的礦點“支援”，時間不定，可能一兩個月。臨走前，他破天荒地多給了方惠蘭一沓錢，厚厚的一卷，用橡皮筋扎著，塞在她手里時，粗糙的手指帶著冰涼的濕氣。“麻煩你……多照看。”他只說了這么一句，聲音低沉沙啞，眼睛卻越過方惠蘭的肩膀，望向那扇緊閉的庫房門，眼神復(fù)雜得難以分辨，有擔(dān)憂，有沉重，似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解脫？隨即，他便拎起那個半舊的帆布包，像往常一樣，沉默地消失在漸濃的暮色里。
方惠蘭成了林晚秋唯一的依靠。她每天打烊后，都會端著一碗熱粥或熬得稀爛的面條進(jìn)去。庫房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混合著草藥苦澀和病人身上特有氣息的味道，濃重得讓人胸口發(fā)悶。光線昏暗，只有一盞瓦數(shù)極低的燈泡發(fā)出昏黃的光暈。
林晚秋瘦得脫了形，臉頰深深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不健康的蠟黃，嘴唇干裂起皮。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偶爾醒來，眼神也是渙散的，需要好一會兒才能聚焦在方惠蘭臉上。
“惠蘭姐……”她的聲音微弱得像游絲，帶著濃重的痰音，“又麻煩你了……”
“說什么傻話，快趁熱吃點?！狈交萏m扶她坐起一點，在她身后墊上枕頭，用小勺舀起溫?zé)岬闹?，吹涼了，送到她嘴邊?/p>
林晚秋費力地吞咽著，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喉嚨里艱難的滾動和輕微的咳嗽。床頭柜上，觸目驚心地堆放著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藥瓶藥罐。有的瓶子是深棕色的玻璃，瓶身布滿污漬和劃痕；有的是半透明的塑料瓶，標(biāo)簽早已磨損得看不清字跡；還有幾個敞口的小瓷瓶，里面裝著黑乎乎的藥膏或藥丸。最顯眼的，依舊是那個深棕色、沒有標(biāo)簽的玻璃藥瓶，它被放在最順手的位置，瓶蓋內(nèi)側(cè)貼著那張字跡潦草的紙片——“一日三次，每次兩?！?。旁邊散落著幾個空的藥板，鋁箔被摳破，露出一個個小坑。
方惠蘭拿起那個藥瓶，擰開看了看，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層灰白色的藥片?！斑@藥……快沒了。趙司有說什么時候回來嗎？或者，他有沒有留話，這藥是哪里弄的？我去給你買點？”
林晚秋的眼神閃爍了一下，艱難地?fù)u搖頭，呼吸急促起來：“不……不用……他……他快回來了……藥……藥還有……”她說著，目光卻下意識地飄向床頭柜上那本紅色的掛歷。
那本掛歷依舊掛在門后，只是此刻看起來格外刺眼。方惠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頭猛地一沉。她清楚地看到，在“十月”那一頁上，15號那個數(shù)字，被用藍(lán)色的圓珠筆，重重地圈了起來。旁邊，依舊是那三個小字——彩虹橋。筆跡比上次看到的更加用力，幾乎要穿透薄薄的紙張。
而在“十一月”那一頁，同樣的15號，也被圈了出來，旁邊卻多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字——取消。那“取消”二字寫得歪歪扭扭，墨跡深重，帶著一種絕望的劃痕感。
“彩虹橋……”方惠蘭喃喃道，心頭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瘋長，“晚秋，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在等什么？”
林晚秋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弱的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像風(fēng)中殘燭。她喘息著，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一種近乎哀求的回避：“沒……沒什么……惠蘭姐……別問了……求你了……”她閉上眼睛，兩行清淚順著深陷的眼窩滑落，洇濕了枕巾。
方惠蘭看著她痛苦的樣子，所有追問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只剩下沉甸甸的酸楚。她默默地喂完粥，收拾好碗筷，離開時輕輕帶上了門。門外，深秋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那本掛歷上刺眼的“彩虹橋”和絕望的“取消”，像兩塊冰冷的石頭，壓在她的心頭。
趙司的電話始終無法接通。方惠蘭只能守著這個日漸枯萎的生命，一日日地煎熬。
死亡在一個異常寒冷的清晨降臨。前一天夜里風(fēng)刮得格外凄厲，像無數(shù)怨魂在嗚咽。方惠蘭睡得不安穩(wěn)，天剛蒙蒙亮就醒了，心里莫名地發(fā)慌。她披上棉襖，走到庫房門口，輕輕敲了敲門：“晚秋？醒了嗎？我給你熱點粥？”
里面一片死寂。
那寂靜像冰水，瞬間澆透了方惠蘭的四肢百骸。她顫抖著手推開門。
昏暗的光線下，林晚秋靜靜地躺在床上，被子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一張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她的眼睛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嘴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凝固的、極其微弱的弧度，像是解脫，又像是無盡的遺憾。屋里那股濃重的藥味和病氣似乎凝固了，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
“晚秋？”方惠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她踉蹌著撲到床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冰冷。一片死寂的冰冷。
方惠蘭腿一軟，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不成調(diào)的悲鳴。
警方來得很快。小小的庫房被刺眼的勘查燈光照亮，穿著制服的人影晃動，拍照，測量，低聲交談。方惠蘭被請到外面，裹著棉襖坐在餐館冰冷的凳子上，渾身止不住地發(fā)抖。
現(xiàn)場勘查的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帶隊的警官是個面容嚴(yán)肅的中年人，他摘下手套，對方惠蘭說：“初步看，是自然死亡。死者極度消瘦，營養(yǎng)不良，有嚴(yán)重的慢性消耗性疾病跡象，像是……拖了很久了?，F(xiàn)場沒有打斗痕跡，沒有外人侵入跡象。死亡時間大概在凌晨兩三點?！?/p>
法醫(yī)補充道：“床頭柜上那些藥瓶，我們?nèi)恿?。大部分是些維生素、止痛片，還有幾瓶成分不明的中藥制劑，看著像土方子，化驗需要時間。目前沒發(fā)現(xiàn)劇毒物質(zhì)，符合身體極度虛弱導(dǎo)致衰竭死亡的判斷?！?/p>
方惠蘭麻木地聽著，目光卻死死盯著一個技術(shù)員手里拿著的東西——那本紅色的掛歷。它被小心地裝進(jìn)了一個透明的證物袋。技術(shù)員正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指著上面那些被圈出的日期和旁邊標(biāo)注的“彩虹橋之約”、“取消”字樣，低聲向警官匯報著什么。警官的眉頭微微皺起，在本子上記錄著。
“這個，”警官指了指證物袋里的掛歷，“還有那些藥瓶，我們都要帶回去。你是她朋友？知道她最近有什么異常嗎？或者，有沒有什么特別的人來找過她？”
方惠蘭張了張嘴，趙司的名字幾乎要沖口而出，但最終，她只是疲憊地?fù)u了搖頭：“沒……沒有。她身體一直不好……就一個人……”
警官點點頭，沒再多問?，F(xiàn)場勘查結(jié)束，林晚秋的遺體被蒙上白布抬走了。庫房里只剩下冰冷的空氣和一片狼藉。方惠蘭看著那張空蕩蕩的床鋪，床頭柜上散落的藥瓶也被收走了大半，只留下幾個空殼和一點藥粉的痕跡，心像被掏空了一樣。
她想起了趙司留下的那個緊急聯(lián)系電話，一個礦上辦公室的號碼。她顫抖著撥過去，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是一個粗聲粗氣的男人。
“喂？找誰？”
“我……我找趙司。林晚秋……林晚秋出事了……”方惠蘭的聲音帶著哭腔。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腳步聲和低語聲。過了一會兒，一個熟悉又冰冷的聲音響起，是趙司。
“喂?！敝挥幸粋€字，聽不出任何情緒。
“趙司！晚秋……晚秋她……走了！”方惠蘭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今天早上發(fā)現(xiàn)的……警察剛走……說是……說是病死的……”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方惠蘭甚至能聽到聽筒里傳來的、遙遠(yuǎn)的、礦井深處隱約的轟鳴聲。那沉默像冰錐，刺得她心頭發(fā)寒。
“哦?！苯K于，趙司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得可怕，沒有一絲波瀾，仿佛聽到的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消息?！爸懒??！?/p>
“你……你不回來嗎？后事……還有她兒子……”方惠蘭急切地問。
“礦上這邊……離不開?！壁w司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冰冷得像塊鐵，“走不開。她兒子……叫陸昭陽，在吉安市當(dāng)警察。地址……我待會兒發(fā)給你。你聯(lián)系他吧。”
“趙司！你……”方惠蘭氣得渾身發(fā)抖，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已經(jīng)傳來了“嘟嘟嘟”的忙音。
他掛斷了。
方惠蘭握著聽筒，聽著里面單調(diào)重復(fù)的忙音，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比屋外的寒風(fēng)還要刺骨。那個沉默寡言、笨拙地給林晚秋遞紙巾、送掛歷、留下生活費的男人，那個林晚秋在病痛中似乎隱隱期盼著的男人，在得知她死訊的這一刻，竟然如此干脆利落地切斷了聯(lián)系，冰冷得沒有一絲人味，甚至吝嗇于一句虛偽的哀悼。
她緩緩放下電話，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洛云市的深秋，陰冷得讓人絕望。那本被裝進(jìn)證物袋的紅色掛歷，上面那些藍(lán)色的圈圈和字跡，此刻在她腦海中無比清晰，又無比諷刺。
“彩虹橋之約”……原來，終究是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