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的宿舍在基地的舊營區(qū)。這里光線昏暗,空氣里總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
我站在他的門前,能聞到從門縫里飄出來的濃烈酒氣。
我敲了敲門。
里面沒反應(yīng)。
我又敲了敲,加了點力氣。
“滾!”
一個沙啞的、像破風(fēng)箱一樣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怼?/p>
我沒滾。我直接推開了門。門沒鎖。
房間里很亂??站破咳拥玫教幎际?。衣服,裝備,臟得看不出顏色,堆在角落里。唯一的窗戶被厚厚的窗簾遮著,密不透光。
老炮就坐在地上,靠著墻。他頭發(fā)很長,油膩膩地粘在一起。胡子拉碴,像個野人。
他手里還拿著一個酒瓶,正往嘴里灌。
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雙什么樣的眼睛?
渾濁,布滿血絲,沒有一點光。像一潭死水。不,比死水還不如。死水里至少還有倒影。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片虛無的、化不開的絕望。
這是我見過最純粹的絕望。比那個被我抹掉記憶的拾荒者的恐懼,還要深沉。
“我說了,滾?!彼终f了一遍,聲音里沒有任何力氣。
我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
他身上的味道很難聞。酒味,汗臭,還有一種……人快要爛掉的味道。
“指揮官讓我來的?!蔽艺f。
“指揮官?”他嗤笑一聲,又灌了一口酒。“讓他自己來。或者,讓他也滾?!?/p>
“西墻需要你?!?/p>
“西墻?”他好像聽到了什么笑話,“讓那些新來的小子去。他們不是想當(dāng)英雄嗎?讓他們?nèi)ニ馈!?/p>
他說“死”的時候,眼神動了一下。那不是恐懼,也不是悲傷。是……羨慕。
他在羨慕那些可以去死的人。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任何安慰的話,在這種絕望面前,都像個蒼白的笑話。
“你瞅啥?”他忽然盯著我,“你這小白臉,身上干干凈凈的,沒聞過血腥味吧?滾出去,別臟了我的地方?!?/p>
我沒動。
他看我不動,忽然把手里的酒瓶朝我砸過來。
我頭一偏,躲開了。酒瓶砸在后面的墻上,碎了。褐色的酒液順著墻流下來,像血。
“滾!”他咆哮起來,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他想站起來,但腿一軟,又摔了回去。
我看著他。這就是那個一個人扛住三次獸潮的英雄。現(xiàn)在,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樣?xùn)|西。
是許陽的那張照片。
我來之前,又去了一趟新兵營,找了個借口,把照片要了過來。我說要存檔。許陽信了。
我把照片,遞到老炮的眼前。
他渾濁的眼睛,盯著照片。
一開始,他沒反應(yīng)。過了一會兒,他的瞳孔,似乎收縮了一下。
“她……”他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她是誰?”
“一個新兵的妹妹。”我說,“那個新兵,叫許陽。他想成為你這樣的英雄。”
老炮的呼吸,變粗了。
他伸出手,顫抖著,想要去摸那張照片。
他的手指,都是老繭和傷疤。粗糙得像砂紙。
我把照片放在他的手心。
他低著頭,死死地盯著那張照片。盯著照片上女孩的笑臉,盯著那片綠色的草地和陽光。
一滴渾濁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滑落,掉在照片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哭了。
不是咆哮,不是哀嚎。是無聲的,壓抑的,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的哭泣。他巨大的身體蜷縮起來,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
我靜靜地看著他。
我知道,這片絕望的凍土,被我鑿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子。
這就夠了。
有口子,我才能把東西塞進(jìn)去。
我站起來,把一瓶新的酒,放在他旁邊。
“喝吧?!蔽艺f,“明天,我再來?!?/p>
我走出房間,輕輕帶上門。門外,那股發(fā)霉和腐臭的味道,好像更濃了。
我的手上,沾著一個英雄的眼淚,和一個新兵的希望。
它們開始在我手心里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