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以一種奇特的節(jié)奏滑過去。
白天,我像個幽靈一樣,游蕩在清水灣頂層那套大得離譜、冷得徹骨的公寓里。巨大的落地窗隔絕了城市的喧囂,也隔絕了煙火氣。我網(wǎng)購了些簡單的日用品和綠植,試圖給這個冰冷的空間增添一點活氣,但效果甚微。這里更像一個豪華的囚籠。
銀行卡里那串長長的數(shù)字,讓我不用再為生計發(fā)愁。家里的債務(wù)第一時間還清了,我媽的電話轟炸奇跡般地消停了,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種小心翼翼的討好,絕口不提“周先生”,只叮囑我“照顧好自己”?,F(xiàn)實的壓力驟然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種巨大的、無所事事的空虛感。
于是,游戲成了我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的……折磨來源。
晚上八點,雷打不動。無論周敘白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他的助理偶爾會發(fā)郵件通知我他出差了),游戲里那個【一劍霜寒】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約定的地點。
噩夢谷的“看風(fēng)景”只是開胃小菜。他帶我去的副本,難度一個比一個變態(tài)。從“熔火之心”的巖漿里練習(xí)精準(zhǔn)跳躍(掉下去就秒死),到“幽暗沼澤”的毒霧里閉著眼睛聽聲辨位(被毒死N次),再到“天空之城”的浮空平臺上練習(xí)無傷躲避BOSS全屏大招(摔成肉餅是家常便飯)。
我的游戲角色【阮阮不吃糖】,成了全服聞名的“躺尸小能手”和“藥罐子”。每次跟著【一劍霜寒】進本,隊友們看我的眼神都充滿了同情和……敬畏(畢竟能請動這尊大神當(dāng)專屬教練,也是本事?)。
而周敘白,在游戲里,依舊是那個冷酷無情、毒舌刻薄的師父。
【附近】【一劍霜寒】:走位。走位!你的位移鍵是擺設(shè)?BOSS的平A都躲不開?
【附近】【一劍霜寒】:治療預(yù)讀!提前0.5秒!等他掉血了再奶,你是想給他收尸?
【附近】【一劍霜寒】:解控!解控留著過年?被控到死很光榮?
【附近】【一劍霜寒】:阮阮不吃糖,你的操作,對不起你改的這個ID。糖沒吃,腦子也沒帶?
每次被他點名批評,我都恨不得順著網(wǎng)線爬過去咬他一口!現(xiàn)實里我是你名義上的老婆(雖然是假的),你就不能給點面子嗎?!
但奇怪的是,在他的“魔鬼特訓(xùn)”下,我的操作水平,確實以一種被逼到絕境的方式,緩慢而痛苦地提升著。從最初的毫無還手之力,到后來能在小怪堆里多堅持幾分鐘,再到偶爾能在副本里奶住隊友(雖然還是會被他挑刺)。這種被虐出來的進步,帶著一種扭曲的成就感。
現(xiàn)實中,我和周敘白的交集僅限于每月一次的“家庭聚會”。
第一次接到他助理的電話通知時,我緊張得手心冒汗。助理發(fā)來了時間地點、著裝要求(簡潔大方得體)、注意事項(少說話,多微笑,適時附和)。地點在一家會員制的高端私房菜館。
那天,我翻箱倒柜,最后穿了一條款式最簡單的黑色連衣裙(用協(xié)議金買的),化了淡妝。司機準(zhǔn)時在樓下等我。
包間里,周敘白的父母已經(jīng)到了。周父氣質(zhì)儒雅,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周母保養(yǎng)得宜,穿著考究的旗袍,笑容溫和,眼神卻帶著不動聲色的打量。還有一位看起來是周敘白姑姑的中年女士,妝容精致,眼神銳利。
周敘白坐在主位,依舊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峻模樣??吹轿疫M來,他只是抬了抬眼,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爸,媽,姑姑。這是知遙?!彼榻B得極其簡單。
“叔叔阿姨好,姑姑好?!蔽遗D出得體的微笑,按照助理的“劇本”,表現(xiàn)得有些靦腆和緊張。
“哎,好孩子,快坐?!敝苣感χ泻粑遥瑧B(tài)度親切,“早就聽敘白提過你,說是個安靜懂事的姑娘。今天總算見到了?!?/p>
周父也點了點頭,目光溫和:“嗯,知遙是吧?別拘束,就當(dāng)自己家?!?/p>
只有那位姑姑,周曼麗,上下打量了我?guī)籽?,嘴角噙著一絲意味不明的笑:“知遙?名字倒挺文氣。在哪高就啊?”
來了。我心頭一緊,按照周敘白助理事先給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輕聲回答:“之前在一家小公司做文職,最近……敘白說家里事情多,讓我先休息一段時間,照顧家里?!?這話半真半假,聽起來就像是被丈夫養(yǎng)在家里的全職太太。
“哦?”周曼麗挑眉,涂著蔻丹的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年輕人,還是要有自己的事業(yè)才好。整天待在家里,容易和社會脫節(jié)的?!彼Z氣帶著長輩式的“關(guān)切”,眼神卻透著審視。
“姑姑說的是。”我垂下眼,做乖巧狀,“我也在考慮學(xué)點東西?!?/p>
“嗯,有想法就好?!敝苈愋α诵?,不再看我,轉(zhuǎn)而和周父周母聊起了別的。
一頓飯吃得我如坐針氈。周父周母態(tài)度還算溫和,問了些不痛不癢的家常。周敘白話很少,偶爾應(yīng)和一兩句。周曼麗則時不時把話題引到周敘白的公司、最近的商業(yè)動向,或者旁敲側(cè)擊地詢問一些關(guān)于我的“背景”。每次我都按照“劇本”,含糊其辭或者把話題引到周敘白身上。
周敘白應(yīng)對自如,三言兩語就擋了回去,態(tài)度冷淡卻又不失禮數(shù)。他偶爾會給我夾菜,動作自然,仿佛我們真的是一對恩愛夫妻。我則配合地露出一點羞澀的笑容,低頭吃菜。
飯局結(jié)束,司機送我回清水灣。車子駛離私房菜館,我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后背都被冷汗浸濕了。演戲,比打一天副本還累。
手機震動。是周敘白發(fā)來的信息,言簡意賅:【表現(xiàn)尚可。下次姑姑問起工作,可以說在進修設(shè)計課程。資料助理會發(fā)你?!?/p>
我看著那條信息,苦笑。連進修什么都要安排好。行吧,金主爸爸說了算。
這樣的“家庭聚會”,后來又經(jīng)歷了兩次。流程大同小異。我像個提線木偶,按照周敘白的劇本,扮演著安靜、溫順、沒什么主見、被他“保護”得很好的小嬌妻角色。周曼麗依舊會試探,但周敘白總能滴水不漏地擋回去。周父周母似乎對我這個“兒媳”還算滿意,或者說,對他們兒子終于肯結(jié)婚這件事感到欣慰。
我和周敘白之間,除了這些必要的“表演”場合和游戲里的“師徒”交集,私下里幾乎沒有任何溝通。他住在哪里,我不知道。他的行程,我不知道。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們就像是兩條被協(xié)議強行綁在一起的平行線,各自運行在截然不同的軌道上。
直到那個周六的下午。
我正盤腿坐在客廳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的地毯上,對著筆記本電腦,一邊啃蘋果,一邊指揮游戲里的副本小隊。今天周敘白沒上線(助理說他去歐洲出差了),我終于可以自由活動,組了個野隊打一個中等難度的材料本。
【隊伍】【阮阮不吃糖】:奶媽注意T的血!T開減傷了!DPS集火左邊那個小怪!對對對!漂亮!……誒!那個法師!別OT!停手!?!?!
屏幕里,一個火法輸出太猛,仇恨失控,小怪轉(zhuǎn)頭一巴掌把他拍死,然后沖向了脆皮的治療……場面瞬間混亂。我手忙腳亂地操作著自己的小藥師,一邊抬血一邊試圖控場。
“左邊!左邊!哎喲我去!又死了兩個!”我對著麥克風(fēng)喊,有點抓狂。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輕微的“咔噠”聲。
是公寓大門電子鎖開啟的聲音。
我全身的汗毛瞬間炸了起來!周敘白回來了?!他不是在歐洲嗎?助理沒說??!
我猛地回頭。
玄關(guān)處,周敘白正彎腰換鞋。他似乎剛從某個正式場合回來,身上穿著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沒打領(lǐng)帶,襯衫領(lǐng)口解開了兩顆扣子,露出一小截鎖骨。他臉上帶著一絲明顯的疲憊,眉頭微鎖。
他似乎也沒料到客廳里有人,而且是這副景象。目光掃過來,落在我身上——盤腿坐在地毯上,頭發(fā)亂糟糟地扎了個丸子頭,臉上可能還沾著點蘋果屑,身上穿著印著卡通兔子圖案的家居服,面前擺著筆記本電腦,屏幕上花花綠綠的游戲界面還在閃爍,耳機歪歪斜斜地掛在脖子上,里面還傳出隊友氣急敗壞的喊聲:“奶媽!奶媽你怎么不動了!加血啊!要滅團了?。 ?/p>
空氣凝固了。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手里啃了一半的蘋果都忘了放下。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游戲里隊友的哀嚎和BOSS狂暴的音效在背景里回蕩。
周敘白的目光,從我身上那件幼稚的家居服,移到我嘴角可能存在的蘋果屑,再落到我腿上亮著游戲畫面的筆記本電腦上,最后定格在我那張因為極度震驚和尷尬而徹底石化的臉上。
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掠過一絲愕然。隨即,那愕然被一種更深沉、更復(fù)雜的東西取代。像是……看到了什么極其不可思議、又有點荒誕的畫面。
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眉梢極其細微地挑了一下。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突然闖入他領(lǐng)地的、行為怪異的……外星生物?
時間仿佛靜止了。只有游戲里隊友絕望的吶喊還在持續(xù):“奶媽——!你掉線了嗎——!團滅了啊啊啊——!”
這絕對是我人生中,最漫長、最尷尬、最想原地消失的幾秒鐘。
“你……”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你……怎么回來了?” 話一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這問的什么蠢話!這是他的房子!他想什么時候回來就什么時候回來!
周敘白沒有立刻回答。他直起身,動作有些慢,似乎真的很疲憊。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然后才看向我,眼神里帶著一種審視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玩味?
“事情提前處理完了?!彼穆曇粲行┑统辽硢?,透著一股倦意。目光再次落在我腿上的電腦屏幕,那里正好彈出灰白的團隊滅團提示框。
“【阮阮不吃糖】?”他清晰地念出我的游戲ID,尾音微微上揚,帶著點疑問,又帶著點……了然?“指揮滅團?”
轟——!
一股熱血猛地沖上頭頂!我的臉?biāo)查g燒了起來!比第一次在民政局門口被他點破ID時還要羞恥百倍!現(xiàn)實里掉馬甲就算了!這還是在“家”里!穿著卡通睡衣!頂著雞窩頭!吃著蘋果!指揮野團打副本……還滅團了!被他抓個正著!
“我……我……”我手忙腳亂地想合上電腦,結(jié)果動作太猛,啃了一半的蘋果“啪嗒”一聲掉在地毯上,滾了兩圈,留下一小片濕漉漉的痕跡。
完了。更丟人了。
我僵在那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周敘白看著地上那顆可憐的蘋果,又看了看我通紅的臉和無處安放的手,嘴角似乎……極其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沒再看我,也沒再看那顆蘋果,徑直走向開放式廚房旁邊的吧臺。從恒溫酒柜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仰頭喝了幾口。喉結(jié)滾動,側(cè)臉線條在窗外透進來的天光下顯得有些冷硬。
“收拾一下。”他放下水瓶,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淡,聽不出情緒,“晚上跟我出去一趟。有個晚宴?!?/p>
“?。俊蔽疫€沉浸在巨大的社死現(xiàn)場里,反應(yīng)慢了半拍。
“七點,司機樓下接你?!彼麃G下這句話,沒再看我,轉(zhuǎn)身走向主臥的方向。走了兩步,又停住,微微側(cè)頭,沒看我,目光落在虛空處。
“還有,”他頓了頓,語氣平淡無波,卻像一把小錘子敲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指揮的時候,聲音小點。隔音雖好,也不是完全聽不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進了主臥,關(guān)上了門。
“砰”的一聲輕響。
客廳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對著地毯上的蘋果漬,還有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大大的“團滅”字樣,以及耳機里隊友們七嘴八舌的抱怨和質(zhì)問,徹底石化成了雕像。
晚上七點,清水灣樓下。
一輛線條流暢的黑色賓利安靜地停著。司機拉開車門,我深吸一口氣,彎腰坐了進去。
身上是一條周敘白助理下午緊急送來的禮服裙。煙灰色的綢緞,剪裁極簡流暢,恰到好處地勾勒出腰線,長度及膝,不算夸張,但質(zhì)感高級,一看就價值不菲。助理還帶來了化妝師,給我化了個精致的淡妝,頭發(fā)也簡單打理過。鏡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帶著一種被精心包裝后的疏離感。
周敘白已經(jīng)坐在后座另一側(cè)。他換了一身深藍色的戧駁領(lǐng)西裝,同色系的領(lǐng)帶系得一絲不茍,頭發(fā)打理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下午那點疲憊感似乎被洗去了,又恢復(fù)了那種冷峻、沉穩(wěn)、掌控一切的氣場。他正低頭看著平板上的文件,側(cè)臉在昏暗的車廂內(nèi)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
車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車廂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木質(zhì)香氛和他身上清冽的氣息。誰也沒說話。只有他指尖偶爾劃過平板屏幕的細微聲響。
我正襟危坐,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膝蓋上,眼睛盯著前方椅背。下午那場尷尬到極致的社死現(xiàn)場,還在我腦子里反復(fù)重播。尤其是他那句“指揮的時候,聲音小點”,像魔音灌耳。
車子平穩(wěn)地行駛在燈火璀璨的街道上。沉默像粘稠的膠水,糊在車廂里。
“咳……”我清了清嗓子,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安靜,也緩解一下自己的緊張,“那個……晚上是什么晚宴?”
周敘白的目光從平板上抬起,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平靜,沒什么溫度。
“寰宇集團的新品發(fā)布會,之后的答謝晚宴。”他言簡意賅,“主辦方是周家世交,需要露個面。”
“哦?!蔽尹c點頭,表示了解。心里卻在打鼓。寰宇集團?聽起來就是很大的場合。周家世交?那肯定很多有頭有臉的人物。我這冒牌貨,別露餡才好。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補充道:“跟著我就行。微笑,點頭。必要的時候,我會提示你。”
“……好?!蔽覒?yīng)下。心里稍微安定了一點點。至少,他看起來沒打算讓我自生自滅。
晚宴地點在一家頂級酒店的宴會廳。水晶吊燈的光芒璀璨奪目,衣香鬢影,觥籌交錯??諝饫飶浡呒壪闼?、美食和金錢混合的味道。
周敘白一出現(xiàn),立刻成為了焦點。不斷有人上前寒暄攀談。他應(yīng)對自如,姿態(tài)從容,帶著一種疏離卻不失禮節(jié)的矜貴。我挽著他的手臂(這是助理提前交代的“必要動作”),臉上掛著練習(xí)過無數(shù)次的、溫順得體的微笑,扮演著一個合格的花瓶。
“周總!久仰久仰!這位是……?”一個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端著酒杯過來,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探究。
“我太太,阮知遙?!敝軘捉榻B的語氣很自然,手臂微微收緊,將我往他身側(cè)帶了一下。這個細微的動作,在外人看來充滿了占有欲和親昵。
“原來是周太太!幸會幸會!”中年男人立刻堆起笑容,熱情地向我舉杯,“周總好福氣??!周太太真是溫婉動人!”
“王總過獎?!蔽椅⑽㈩h首,露出靦腆的笑容,按照周敘白之前的“提示”,沒有多說什么。
周敘白和他寒暄了幾句商業(yè)上的事情,我就在旁邊安靜地聽著,適時地微笑點頭。目光偶爾掃過全場,看到一些只在財經(jīng)雜志上見過的面孔,心里暗暗咋舌。
“敘白哥哥!”一個嬌俏的女聲插了進來。
我循聲看去。一個穿著粉色抹胸小禮服的年輕女孩端著香檳杯,像只花蝴蝶一樣翩然而至。她妝容精致,笑容甜美,看向周敘白的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愛慕和……對我這個“周太太”的敵意?
“曼妮。”周敘白對她點了點頭,語氣平淡。
“敘白哥哥,好久不見你了!”林曼妮(我猜她叫這個)嘟著嘴,聲音帶著撒嬌的意味,直接無視了我,湊到周敘白身邊,“我爸爸剛才還問你呢!說有個新項目想跟你聊聊!”她說著,就想伸手去挽周敘白的另一只胳膊。
周敘白不動聲色地側(cè)身半步,避開了她的手,同時將我往他身前帶了帶,手臂依舊穩(wěn)穩(wěn)地圈著我的腰。這個動作保護意味十足。
“林小姐?!彼_口,語氣疏離,“項目的事,讓林董聯(lián)系我助理預(yù)約時間。這是我太太,阮知遙。”他再次介紹我,語氣加重了“太太”兩個字。
林曼妮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這才像是剛看到我似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挑剔和一絲輕蔑。她敷衍地對我點了點頭:“周太太?!闭Z氣不咸不淡。
“林小姐好?!蔽冶3治⑿?,心里默默翻了個白眼。這敵意,都快溢出來了。
“敘白哥哥,”林曼妮不甘心,又轉(zhuǎn)向周敘白,聲音甜得發(fā)膩,“聽說你最近在玩《幻界》?好巧哦!我也在玩!我在‘星耀’公會呢!你ID是什么?我們加個好友一起玩呀?”
我的心猛地一跳!《幻界》!游戲!
下意識地,我抬頭看向周敘白。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平靜無波。
“隨便玩玩,打發(fā)時間?!彼荛_了她的問題,語氣冷淡,“ID不記得了?!?/p>
“怎么會不記得呢!”林曼妮不依不饒,“告訴我嘛!我游戲里可厲害了!可以帶你呀!”她說著,還挑釁似的瞥了我一眼,仿佛在說“你這種土包子肯定不懂”。
周敘白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顯然對林曼妮的糾纏有些不耐煩。
“抱歉,林小姐?!彼Z氣冷了下來,“我和我太太還有事,失陪。”說完,他不再看林曼妮瞬間難看的臉色,攬著我的腰,轉(zhuǎn)身就走,把我?guī)щx了那個是非圈。
走到相對安靜的角落,他松開手,從侍者的托盤里拿了一杯果汁遞給我。
“喝點東西。”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我接過杯子,指尖冰涼。剛才林曼妮提到游戲時,他否認(rèn)得那么干脆……雖然知道這是必要的偽裝,但心里還是有點怪怪的。畢竟,在游戲里,他可是把我虐得死去活來。
“剛才……謝謝你?!蔽倚÷曊f,指的是他幫我擋開林曼妮。
周敘白看了我一眼,沒說什么。他端起自己的酒杯(里面是金黃色的香檳),目光投向喧囂的會場,側(cè)臉在迷離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莫測。
晚宴的后半程波瀾不驚。周敘白帶著我又見了幾個重要人物,我繼續(xù)扮演溫順的小嬌妻。林曼妮沒再湊過來,只是遠遠地瞪了我?guī)籽邸?/p>
回去的車上,依舊是沉默。我靠在椅背上,感覺臉都笑僵了。禮服雖然合身,但穿著還是不如家居服舒服。
快到清水灣時,一直閉目養(yǎng)神的周敘白忽然開口,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清晰。
“游戲ID,【星火燎原】?!?/p>
“???”我一愣,沒反應(yīng)過來。
他睜開眼,側(cè)過頭看我。窗外流動的光影掠過他深邃的眼眸。
“我的游戲ID?!彼Z氣平淡地重復(fù)了一遍,“【星火燎原】。不是【一劍霜寒】?!?/p>
我徹底呆住!腦子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星火燎原】?不是【一劍霜寒】?
那我這半年多,在游戲里認(rèn)的師父、天天虐我、逼我喊師父、還嫌棄我ID幼稚的那個魔鬼……是誰?!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欺騙的憤怒瞬間沖上頭頂!我猛地轉(zhuǎn)過頭,瞪大眼睛看著他。
“你……你說什么?!【一劍霜寒】不是你?!”
周敘白看著我震驚到失語的樣子,嘴角竟然……極其罕見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清晰的弧度!不再是那種轉(zhuǎn)瞬即逝的牽動,而是一個真真切切、帶著點戲謔和……愉悅?的笑容!
“我什么時候說過,【一劍霜寒】是我?”他慢悠悠地反問,眼神里帶著一絲惡劣的趣味,像終于撕開了完美偽裝的大魔王,露出了戲弄獵物成功的真面目。
“你……你……”我指著他,氣得手指都在抖,“那你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讓你改ID?”他接過我的話,身體微微前傾,靠近了一些。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酒氣,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危險的侵略感?!耙驗?,”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一劍霜寒】,是我小號?!?/p>
轟隆——!??!
一道驚天巨雷在我腦子里炸開!炸得我魂飛魄散!
小號?!他居然開小號虐我?!還裝模作樣當(dāng)了我半年師父?!還嫌棄我ID幼稚逼我改名?!還美其名曰“訓(xùn)練”?!
“周、敘、白!”我氣得連名帶姓吼了出來,什么協(xié)議什么金主爸爸全拋到了腦后,“你這個騙子!大騙子!你耍我!你開小號虐我很好玩嗎?!”
“嗯。”他居然點了點頭,嘴角的笑意更深了,眼神亮得驚人,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極其有趣的玩具?!笆峭猛娴??!?/p>
他看著我氣急敗壞、滿臉通紅、恨不得撲上去咬他一口的樣子,慢條斯理地補充道:“尤其是,看著你一邊在心里罵我,一邊為了錢不得不忍氣吞聲,在游戲里還要乖乖喊我?guī)煾傅臉幼??!?/p>
他頓了頓,身體靠回椅背,姿態(tài)重新變得慵懶,眼神卻依舊牢牢鎖著我,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玩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阮知遙,”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在封閉的車廂里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磁性,“協(xié)議結(jié)婚是各取所需。但游戲里……”
他故意拖長了尾音,欣賞著我變幻莫測的臉色。
“是你自己撞上來的?!?/p>
車子平穩(wěn)地駛?cè)肭逅疄车叵萝噹臁K緳C停好車,無聲地下車離開。
車廂內(nèi)只剩下我們兩人??諝夥路鹉塘?,彌漫著一種奇異的張力。我胸膛劇烈起伏,瞪著眼前這個笑得像只千年狐貍的男人,腦子里一團亂麻。憤怒、羞恥、被戲弄的委屈,還有一絲……連我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隱秘的悸動,交織在一起。
“所以呢?”我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點破罐子破摔的倔強,“周老板現(xiàn)在是要怎樣?繼續(xù)用大號小號輪番虐我?還是覺得這個游戲玩膩了,準(zhǔn)備攤牌?”
周敘白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但眼底的促狹依舊清晰。他解開西裝外套的扣子,動作隨意卻帶著一種掌控感。
“攤牌?”他挑眉,“協(xié)議還有兩年零三個月才到期。游戲,”他看著我,眼神深邃,“也才剛剛開始?!?/p>
他推開車門,長腿邁出,站在車外,居高臨下地看著還坐在車?yán)?、一臉懵的我?/p>
“下車?!彼Z氣恢復(fù)了些許慣常的平淡,但仔細聽,似乎又殘留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或者,你想在車?yán)锼伎既松???/p>
我被他噎得說不出話,憤憤地解開安全帶,抓起手包,鉆出車子。高跟鞋踩在地下車庫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他鎖好車,轉(zhuǎn)身走向通往頂層的專屬電梯。我跟在他身后,保持著幾步的距離,像只炸了毛卻又無可奈何的貓。
電梯無聲上升。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我們兩人。我盯著電梯門上模糊的倒影,能看到他挺拔的背影。他單手插在西褲口袋里,姿態(tài)放松。
“那個……”我忍不住開口,打破沉默,“【一劍霜寒】……真是你小號?” 雖然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但我還是想再確認(rèn)一下這魔幻的現(xiàn)實。
“嗯。”他沒回頭,聲音從前方傳來。
“那你……干嘛開小號裝師父虐我?”這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他圖什么?圖我菜?圖我死得多?
周敘白沉默了幾秒。電梯叮的一聲,到達頂層。門開了。
他沒有立刻走出去,而是側(cè)過身,看著我。走廊柔和的燈光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深邃的輪廓。他眼神復(fù)雜,帶著點我看不懂的情緒。
“一開始,”他開口,聲音低沉,“是想看看,我這位協(xié)議結(jié)婚的‘妻子’,私下里是什么樣子。”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畢竟,表面上的安靜溫順,裝起來很容易?!?/p>
我的心猛地一跳。
“后來……”他嘴角又勾起那抹熟悉的、帶著點惡劣的弧度,“發(fā)現(xiàn)你在游戲里,挺……鮮活的。生氣會跳腳,死了會罵人,被罵急了還會頂嘴。比現(xiàn)實里那個只會微笑點頭的‘周太太’,有趣多了?!?/p>
他往前一步,微微俯身,靠近我。他身上清冽的氣息瞬間將我籠罩。
“而且,”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般的磁性,清晰地鉆進我的耳朵,“看你明明氣得要死,為了錢又不得不忍著我,乖乖喊我‘師父’的樣子……”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欣賞著我瞬間漲紅的臉和瞪大的眼睛。
“特別有意思?!?/p>
說完,他直起身,不再看我,邁著長腿走出了電梯,留下我一個人在電梯里,被他那句“特別有意思”炸得外焦里嫩,心跳如擂鼓!
接下來的日子,徹底變了味道。
游戲里,周敘白似乎……變本加厲了?
【一劍霜寒】這個ID上線的時間明顯增多。訓(xùn)練(折磨)我的項目也越發(fā)刁鉆古怪。他不再滿足于讓我在怪堆里逃生,開始帶著我打競技場,美其名曰“實戰(zhàn)提升”。
【附近】【一劍霜寒】:競技場門口,進組。
【附近】【阮阮不吃糖】:……師父,我裝備還沒畢業(yè)?。ㄉl(fā)抖)
【附近】【一劍霜寒】:要的就是裝備壓制下的極限抗壓。進組。別磨蹭。
于是,競技場里,我這個小脆皮藥師,被他這個全服頂尖劍客帶著,匹配到的對手不是裝備碾壓就是操作大神。開場不到十秒,我往往就成了集火對象,血條像過山車一樣起起落落。
【附近】【一劍霜寒】:開減傷!繞柱!卡視角!驅(qū)散!驅(qū)散他身上那個增益!……驅(qū)錯了!那是減傷!你驅(qū)他減傷干嘛?!嫌他死得不夠快?
【附近】【阮阮不吃糖】:啊啊啊!技能圖標(biāo)太像了!來不及看?。ㄊ置δ_亂)
【附近】【一劍霜寒】:菜。意識流選手都比你反應(yīng)快。起來,繼續(xù)。
死。
復(fù)活。
排隊。
再死。
再復(fù)活。
再排隊……
競技場門口,【阮阮不吃糖】反復(fù)躺尸的身影,成了服務(wù)器一道新的“風(fēng)景線”。世界頻道經(jīng)常飄過:
【世界】【吃瓜群眾甲】:驚!【一劍霜寒】大神又在帶【阮阮不吃糖】妹子打競技場了!妹子又躺了!這已經(jīng)是第……我數(shù)數(shù)……第十次了?
【世界】【路人乙】:大神這是在玩什么新型養(yǎng)成游戲嗎?虐徒證道?
【世界】【軟糖不甜后援會】:嗚嗚嗚,大神輕點虐我們?nèi)钊?!阮阮加油!站起來?/p>
我看著世界頻道的調(diào)侃,再看看旁邊那個抱著劍、一臉冷酷(游戲角色表情)的【一劍霜寒】,氣得牙癢癢。私聊頻道戳他。
【私聊】你對【一劍霜寒】說:師父!我要求精神損失費!競技場修裝備好貴的!還有修理機器人!我的錢都被你榨干了!
【私聊】【一劍霜寒】對你:哦?找【星火燎原】報銷。
【私聊】你對【一劍霜寒】說:……(吐血)周扒皮!
現(xiàn)實里,周敘白回清水灣頂層公寓的頻率,似乎也……高了一點?雖然依舊是神出鬼沒,但不再是之前那種完全見不到人影的狀態(tài)。
有時我半夜起來喝水,會看到書房的門縫下還透出燈光。有時周末的清晨,會發(fā)現(xiàn)他穿著舒適的家居服,坐在落地窗前看平板或者紙質(zhì)文件,手邊放著一杯黑咖啡。
我們依舊很少交談。但那種冰冷的、完全隔絕的氛圍,似乎在不知不覺中,被打破了一些縫隙。
比如,他發(fā)現(xiàn)我堆在客廳角落的一堆游戲周邊(手辦、設(shè)定集、官方小說)時,會投來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沒有嫌棄,但也沒有贊賞)。
比如,我在廚房鼓搗黑暗料理(試圖給這冰冷的房子增添點煙火氣)差點觸發(fā)煙霧報警器時,他會皺著眉出現(xiàn),一臉嫌棄地指揮我開窗通風(fēng),然后自己挽起袖子(雖然只是指揮,沒有親自動手),三兩下處理掉我搞砸的殘局。
再比如,有一次“家庭聚會”回來,我穿著高跟鞋的腳后跟被磨破了皮,疼得齜牙咧嘴。回到家,我脫了鞋,赤腳踩在地毯上,一瘸一拐地去倒水。他看到了,沒說話。但第二天早上,玄關(guān)的鞋柜上,多了一盒創(chuàng)可貼,還是卡通圖案的。
這些小細節(jié),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我努力告訴自己,這只是金主爸爸對“所有物”的偶爾關(guān)照,或者是他維持“恩愛夫妻”人設(shè)的必要手段。但心底某個角落,總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緒在悄悄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