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郡郊外的竹林,像是被晨霧浸過的翡翠。
每一片竹葉都凝著剔透的露,風過時,露水珠兒便順著葉尖滾落,砸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徑上,洇出一串深淺不一的濕痕,像是誰在林間寫下的密語。
竹林深處藏著座簡陋的小院,竹籬笆歪歪扭扭地圈著半畝地,幾株牽牛花不知疲倦地攀著籬笆往上爬,花瓣上的露水被晨光一照,竟折射出細碎的虹光。
只是那淡紫色的花瓣,已褪得發(fā)白,想來是被風雨磨了太多春秋——就像院里那個低頭看棋的姑娘。
石桌上的棋盤被摩挲得發(fā)亮,邊角幾道淺淺的刻痕藏著故事。
那是三年前某個雪夜,李老執(zhí)黑子占了上風,冥榮急得把白子往桌上一拍,棋子滑出去磕在桌角,留下的印子。
如今李老捻著枚黑子,指腹在棋盤上輕輕敲著,目光落在對面的張清鳶身上,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張清鳶穿件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裙,裙擺上繡的小蘭花早就褪成了淺灰色,若不細看,幾乎要與布色融為一體。
她捏著枚白子懸在棋盤上方,指尖泛著淡淡的粉,顯然是用了力氣。
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在她臉上游移,映得睫毛投下的陰影忽明忽暗,倒比棋盤上的局勢更顯紛亂。
“小妮子,今日怎的如此磨嘰,倒不像你的風格???”
李老終于開口,聲音里帶著竹節(jié)被風吹過的清越,“往日下棋總嫌我落子慢,今日倒成了被貓爪按住的耗子,遲遲不肯動了?”
他把黑子轉(zhuǎn)得飛快,“莫不是心里裝著事?我猜猜——是不是那混小子要出關(guān)了?”
白子“嗒”地差點從指間滑落,張清鳶像被燙著似的縮回手,臉頰“騰”地飛起兩抹霞,連耳根都紅透了。
她慌忙低下頭,盯著自己那雙洗得發(fā)白的布鞋尖,聲音細得像蛛絲:“李老您別亂說……”
李老被她這副模樣逗得朗聲大笑,笑聲撞在竹枝上,震得葉尖的露水簌簌往下掉,幾只蹲在竹椏上打盹的麻雀驚得撲棱棱飛起,在晨霧里劃出幾道灰影。
“還害臊呢?”他笑夠了,捻著下巴上稀疏的胡須,“五年光陰,快得像指間流沙。
還記得那小子剛被送來時,渾身是傷,卻梗著脖子跟我叫板,說什么‘我乃龍冥少主,豈容山野村夫擺布’——你瞧瞧這口氣,活脫脫一只炸毛的小獸。”
他故意捏著嗓子模仿少年時的冥榮,眉頭緊鎖,下巴揚得老高,連說話時脖頸繃緊的弧度都學得十足。
張清鳶被逗得“噗嗤”笑出聲,眼角的愁緒像被風吹散的煙,嘴角彎起淺淺的弧。
只是這笑意沒掛多久,就被李老接下來的話壓了下去。
“如今總算沒白費功夫。”
李老的手指停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位,黑子在他掌心泛著冷光,眼神突然深了下去,像藏著片不見底的寒潭,“就怕他這五年的靜修,抵不過外面那些豺狼虎豹的獠牙。畢竟,有些人等這一天,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p>
張清鳶捏著裙角的手指猛地收緊,布帛被攥出深深的褶皺。
“李老,我們還是繼續(xù)下棋吧?!彼偷鼗厣瘢寻鬃影丛谄灞P左下角,落子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李老瞥了她一眼,也不多言,跟著落下黑子。
棋盤上很快廝殺起來,白子步步為營,像春日漫過田埂的溪水,看似柔和卻韌勁十足;黑子則攻勢凌厲,如深秋掃過荒原的勁風,招招都往要害處逼。
張清鳶漸漸沉下心,眉峰微蹙,時而托著下巴凝思,時而咬著唇調(diào)整呼吸,倒真有了幾分當年在王府與冥榮對弈時的專注。
李老卻顯得漫不經(jīng)心,落子間隙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調(diào)子忽高忽低,像是故意擾亂人心。
張清鳶被他逗得瞪了瞪眼,眼底卻沒什么怒氣,反倒有幾分難得的松弛——這五年,若不是李老這般插科打諢,她恐怕早就被愧疚和思念啃噬得不成人形了。
風突然變了向,帶著股涼意鉆進竹林,竹葉“沙沙”作響,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張清鳶鼻尖微動,猛地抬頭望向院外——空氣中除了竹香和晨露的清甜,還混著絲若有若無的腥氣,像生銹的鐵在血里泡過。
李老捏著黑子的手驟然停住,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那雙原本渾濁的眼睛突然亮得驚人,像鷹隼鎖定了獵物。
他朝著竹林深處瞥了一眼,聲音壓得低沉:“客人來了?!?/p>
張清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指尖沁出冷汗。
她下意識地看向院角那扇緊閉了五年的柴門,門板上的漆早就剝落,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竹骨,像道沉默的封印。
那里面,藏著她五年不敢觸碰的夢,也藏著她午夜夢回的罪。
“李老,是……是沖著我們來的嗎?”她的聲音發(fā)顫,指尖死死攥著裙角,指節(jié)泛白。
李老慢悠悠地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塵土。
他平日里佝僂的脊背突然挺直,像被春風吹直的竹,一股沉穩(wěn)的氣勢從他看似衰老的身軀里漫出來,驚得院角的秋蟲都停了聲。
“一群不知死活的東西,既敢闖我的地方,總得留下點念想。”
他話音剛落,院外就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有無數(shù)雙腳正在撥開竹枝靠近。
緊接著是鐵器相撞的輕響,還有幾句壓低的交談,雖然聽不真切,但那股子肅殺之氣卻像潮水似的涌進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張清鳶的目光黏在那扇柴門上,手心的汗幾乎要把布裙浸濕。
她想起五年前冥榮被抬進來時的模樣,渾身是血,胸口的傷口深可見骨,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李老說他傷了根本,若要痊愈,至少需閉關(guān)五年,這五年里絕不能被打擾,否則輕則功虧一簣,重則經(jīng)脈盡斷。
“冥榮他……”她剛要開口,柴門內(nèi)突然傳來聲低沉的嘶吼,像是困在深淵里的龍終于掙斷了鎖鏈。
緊接著,一股磅礴的氣息猛地從門內(nèi)炸開,震得整個小院都在發(fā)抖,籬笆上的牽牛花紛紛墜落,石桌上的棋盤“哐當”一聲翻倒,黑白棋子滾了滿地。
“砰!”
厚重的柴門被從里面撞開,木屑紛飛中,一個黑衣身影緩步走出。
他穿件月白色的長袍,衣擺沾著些塵土,顯然是剛經(jīng)歷過一場脫胎換骨的痛。他身形比五年前挺拔了許多,肩寬腰窄,站在那里像株臨風的青竹。
臉色還有些蒼白,嘴唇?jīng)]什么血色,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漆黑的瞳孔里像是盛著星辰,比當年多了幾分沉淀后的銳利。
是冥榮。
張清鳶望著他,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千言萬語涌到嘴邊,卻只化作無聲的哽咽。
她想告訴他,當年張家是被逼無奈;想告訴他,這五年她日夜守著,從未敢忘;想告訴他,她愿意用余生贖罪……可所有的話都堵在喉頭,只剩下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冥榮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那雙深邃的眼睛里閃過復雜的光——有驚訝,有懷念,有釋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
他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兵器交擊的脆響,還有黑衣人壓抑的痛呼。
李老已經(jīng)迎了上去,只見他身形如鬼魅般在竹林間穿梭,看似隨意的掌風卻帶著雷霆之勢。
那些黑衣人穿著緊身夜行衣,身手矯健,手中短刀閃著幽藍的光,顯然淬了毒。他們的招式狠辣刁鉆,招招往要害招呼,人數(shù)足有數(shù)十,顯然是有備而來。
但李老的身手更是深不可測。
一個黑衣人揮刀砍向他后頸,他像是背后長了眼,側(cè)身避開的同時,反手一掌拍在對方胸口。
只聽“咔嚓”一聲脆響,那黑衣人噴出一口黑血倒飛出去,撞在竹樹上沒了聲息。不過半刻鐘,院外的打斗聲就漸漸平息,只剩下風吹竹葉的沙沙聲。
李老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慢悠悠地走回來,臉上帶著點倦意,卻難掩欣慰。
他走到冥榮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總算沒讓我白費功夫。”
冥榮微微躬身,聲音比五年前低沉許多,帶著種歷經(jīng)淬煉的穩(wěn)重:“多謝李老五年教誨?!?/p>
張清鳶終于鼓起勇氣,往前挪了半步,聲音哽咽:“冥榮……我……”
冥榮卻移開了目光,望向院外揚起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