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一那句清晰無比的“燃料”宣言,像一顆投入深水的炸彈,在張一混沌的腦海里掀起了久久無法平息的驚濤駭浪。后臺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他僵立在側(cè)幕的陰影里,手里捏著那沓冰冷的資料紙,指尖卻滾燙。她能那么坦蕩地說出來?在剛剛贏得滿堂喝彩、無數(shù)目光聚焦的時刻?她不怕……被別人聽去嗎?
這個認(rèn)知讓張一的心跳失去了規(guī)律,時而狂飆,時而漏跳一拍,血液沖上耳膜,嗡嗡作響。他看著蘇一重新走回那片被聚光燈和贊譽(yù)包圍的光明里,脊背挺直,側(cè)臉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他的幻聽。只有她手中那個被他握過的、套著素色棉布套的保溫杯,像一個沉默的證據(jù),提醒著他那一切的真實。
秘密不再是秘密了——至少,在蘇一那里,它已經(jīng)不再需要被隱藏。這個認(rèn)知帶來的沖擊,遠(yuǎn)比秘密本身更讓張一不知所措。
辯論賽的余波很快被更現(xiàn)實的浪潮覆蓋——期中考試迫在眉睫。高二年級的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硝煙味,連走廊里奔跑打鬧的人都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抱著書本匆匆走過的身影和角落里壓低聲音的背誦。
張一感覺自己像是被架在了一臺高速運(yùn)轉(zhuǎn)的傳送帶上。蘇一徹底貫徹了“能量核心”計劃。備賽期間效果顯著的核桃糊成了日常標(biāo)配。每天清晨,他都會將精心熬煮、濃稠滾燙的核桃糊灌滿那個素色保溫杯,放在蘇一家門口的小石墩上。作為回報,或者說,作為“燃料”的精準(zhǔn)配套方案,蘇一為他制定的復(fù)習(xí)計劃堪稱魔鬼級別。每一科的薄弱點被精準(zhǔn)定位,配套的習(xí)題集、知識脈絡(luò)圖、易錯點清單像雪片一樣精準(zhǔn)投遞到他手中,時間安排精確到分鐘。
“這里,三角函數(shù)公式推導(dǎo)過程,重寫五遍,步驟必須完整。”蘇一指著張一練習(xí)冊上被紅筆圈出的一大片空白,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
“五遍?!”張一看著那復(fù)雜的公式鏈條,頭皮發(fā)麻。
蘇一沒看他,只是拿起自己那杯溫?zé)岬暮颂液】卩嬛?,暖融融的香氣在兩人之間飄散。她的目光掃過下一道題:“寫完這個,開始做物理電磁學(xué)綜合卷,限時一小時?!蹦钦Z氣,不容置疑。
張一認(rèn)命地拿起筆,深吸一口氣,核桃糊的醇厚香氣似乎也給了他一點力量。他埋頭苦寫,筆尖在草稿紙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春蠶啃食桑葉。額角的汗珠滑落,滴在攤開的習(xí)題冊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圓。蘇一就坐在旁邊,安靜地翻著厚厚的英文原版書,偶爾抬眼掃一下他奮筆疾書的側(cè)影,或是他草稿紙上混亂的演算過程。她很少出聲打斷,只是在他卡殼太久、眉頭擰成死結(jié)時,會用筆尖輕輕點一下他正在死磕的步驟,或者簡短地提示一個關(guān)鍵公式的名字。那精準(zhǔn)的點撥,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路標(biāo),瞬間照亮迷途。
日子在書山題海和核桃糊的暖香中飛速流逝。張一感覺自己像一塊被反復(fù)鍛打的鐵胚,疲憊不堪,卻也清晰地感受到某種堅硬的東西正在內(nèi)部緩慢成型。那些曾經(jīng)如同天書般的符號和文字,在蘇一精準(zhǔn)的“投喂”和他自己近乎拼命的消化下,漸漸顯露出了可以理解甚至能夠駕馭的輪廓。一種從未有過的、微弱的信心,如同石縫里頑強(qiáng)鉆出的嫩芽,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期中考試終于來臨??紙錾希P尖摩擦試卷的沙沙聲匯聚成一片緊張的海洋。張一拿到數(shù)學(xué)卷子,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題目。心臟依舊會因緊張而加速跳動,手心也微微出汗。但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被恐慌瞬間淹沒。那些在蘇一“高壓”下反復(fù)錘煉過的題型和解題思路,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他提筆,開始作答。雖然速度不快,偶爾還會停頓思考,但筆下的步驟卻不再是一片空白或混亂的涂鴉,而是有了清晰的脈絡(luò)。當(dāng)他終于放下筆,看著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痤}卷時,一種混合著疲憊和難以言喻的充實感涌了上來。他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斜前方的蘇一,她早已答完,正垂眸檢查,側(cè)臉沉靜如常。
幾天后,期中考試成績張榜公布。巨大的紅榜貼在年級公告欄最顯眼的位置。放榜那一刻,人群像潮水般涌過去,瞬間將公告欄圍得水泄不通。尖叫聲、嘆息聲、議論聲此起彼伏。
張一擠在人群外圍,踮著腳,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他費(fèi)力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jǐn)?shù)中搜尋著。終于,他的目光定格在榜單中段偏上的一個位置。
**張一:班級排名 25,年級排名 187**
一個對他來說,堪稱天文數(shù)字的排名!
血液轟的一聲沖上頭頂,耳邊所有的喧囂瞬間遠(yuǎn)去。他死死盯著那個名字和后面的數(shù)字,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確認(rèn)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班級25!年級187!這比他上次考試進(jìn)步了將近一百名!巨大的喜悅?cè)缤茻岬膸r漿,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疲憊和忐忑,將他整個人都點燃了!他咧開嘴,想大笑,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帶著哽咽的喘息。他下意識地扭頭,在攢動的人頭縫隙里,急切地尋找那個清瘦的身影。
蘇一就站在人群稍遠(yuǎn)一點的地方,并沒有擠上前。她似乎早就知道了結(jié)果,平靜地看著那張紅榜,臉上沒什么表情。當(dāng)張一激動得近乎失態(tài)的目光穿過人群找到她時,她的視線也恰好轉(zhuǎn)了過來。四目相對。張一臉上那毫不掩飾的狂喜和眼底閃爍的水光,清晰地映入蘇一的眼簾。
很短暫的一瞬,蘇一的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細(xì)微得幾乎難以察覺,像蜻蜓點水般掠過冰面,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她便移開了目光,仿佛只是隨意地掃過一片無關(guān)緊要的風(fēng)景,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然而,這巨大的、屬于張一的喜悅,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激起的遠(yuǎn)不止是祝福的漣漪。
“我靠!張一?年級187?我沒看錯吧?”
“作弊了吧?他上學(xué)期期末還是年級吊車尾呢!”
“進(jìn)步這么大?坐火箭也沒這么快?。 ?/p>
“嘖,天天跟蘇學(xué)神形影不離的,筆記隨便看,考試的時候……”
“噓!小聲點!不過……確實有點邪門啊……”
興奮的議論迅速被更加刺耳的質(zhì)疑和揣測取代。那些原本就因蘇一對張一“特殊關(guān)照”而心存疑慮的目光,此刻更是毫不掩飾地投射過來,帶著審視、懷疑,甚至是不加掩飾的鄙夷。張一臉上那狂喜的笑容瞬間僵住,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一路蔓延。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試圖用疼痛壓下那份被當(dāng)眾羞辱的難堪和憤怒。
就在這時,一個冰冷而威嚴(yán)的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驟然劈開了嘈雜的空氣:
“張一!”
張一猛地一顫,循聲望去。只見蘇一的父親——那位身材高大、面容嚴(yán)肅、總帶著一股不怒自威氣勢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公告欄附近。他穿著筆挺的深色大衣,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如鷹隼,正死死地盯著紅榜上張一的名字和排名,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顯然,他也聽到了那些刺耳的議論。
蘇父的目光從榜單上移開,帶著沉甸甸的威壓,直直地刺向張一。那眼神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冰冷的審視和一種被冒犯的怒意。他沒有看蘇一,只是用那種令人窒息的冰冷語氣,命令道:“蘇一,跟我回家?!?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蘇一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沒有立刻回應(yīng)父親,只是微微側(cè)過頭,清冷的目光掃過那些仍在竊竊私語、臉上寫滿懷疑的同學(xué),最后,落在了臉色蒼白、緊抿著嘴唇、像一尊即將碎裂的雕像般僵立在人群中的張一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公告欄前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充滿張力的三人身上。
蘇父顯然失去了耐心,他上前一步,帶著一股迫人的氣勢,伸手就要去拉蘇一的胳膊。
就在那只手即將碰到蘇一衣袖的瞬間——
“他沒有作弊!”
一個清冽、平穩(wěn),卻如同碎冰般清晰無比的聲音,驟然響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議論和喧囂。
是蘇一。
她沒有看父親伸過來的手,也沒有看周圍驚愕的人群。她只是微微抬高了聲音,目光依舊落在張一身上,一字一頓,清晰地重復(fù)道:
“張一,他沒有作弊?!?/p>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連蘇父伸出的手都僵在了半空,錯愕地看著自己這個一向清冷寡言、此刻卻公然忤逆的女兒。
蘇一的目光終于從張一身上移開,轉(zhuǎn)向自己的父親。她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里,此刻卻清晰地燃燒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火焰,那是張一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強(qiáng)烈的情緒。
“他的成績,”蘇一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釘,敲打在每個人的耳膜上,“是他自己,一個字一個字,一道題一道題,熬出來的?!彼哪抗鈷哌^那些剛才議論最大聲的人,帶著一種冰冷的銳利,“他看過的筆記,做過的習(xí)題,用掉的草稿紙,比你們所有人加起來都多。”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力量,或者是在壓抑某種更洶涌的情緒。然后,她重新看向張一,聲音放緩了些,卻帶著一種更深的、幾乎能穿透靈魂的力量:
“你們說他作弊?”蘇一的唇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沒有絲毫暖意,反而帶著一種冰冷的嘲諷。她的目光在張一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轉(zhuǎn)向那個被她父親打斷、此刻還捏在手里、裝著早上沒吃完飯團(tuán)的透明塑料袋。
“他作弊……”蘇一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空氣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塵埃落定的平靜,和一種近乎宣告的意味:
“…作弊一樣,偷走了別人根本嘗不出來的味道嗎?”
轟——!
這句話如同平地驚雷,在張一耳邊炸響!他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向蘇一!她說什么?她竟然……在這么多人面前……用這種方式……承認(rèn)了那個味道?!
周圍的同學(xué)徹底懵了,面面相覷,完全無法理解蘇一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有張一,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她知道了!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他那些食物里傾注的、不僅僅是食材本身!
蘇父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顯然也被女兒這句莫名其妙的話激怒了:“蘇一!你在胡說什么!跟我回去!”他不再猶豫,一把抓住了蘇一的手腕,力道很大,幾乎要將她拖走。
蘇一被他拽得踉蹌了一下,手里那個裝著飯團(tuán)的塑料袋脫手掉在了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她倔強(qiáng)地抿緊了唇,沒有反抗,只是被父親強(qiáng)硬地拉著轉(zhuǎn)身。但在轉(zhuǎn)身前的那一剎那,她的目光,如同掙脫了絲線的飛鳥,再次飛快地、深深地看了張一一眼。
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有未散的冰冷怒意,有對父親強(qiáng)硬態(tài)度的倔強(qiáng)抵抗,有對周圍喧囂的厭煩,但最深處,卻清晰地映著一絲……只有張一能讀懂的、因被迫中斷而產(chǎn)生的急切,以及一絲……近乎安撫的微光。
仿佛在說:別管他們。我信你。
張一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風(fēng)化的石像。他看著蘇一被父親強(qiáng)行拉走的背影,看著地上那個孤零零的、沾了灰塵的飯團(tuán)塑料袋,耳邊反復(fù)回響著她那句驚世駭俗的宣言——“作弊一樣,偷走了別人根本嘗不出來的味道嗎?”
周圍的議論聲再次嗡嗡響起,比之前更加嘈雜,充滿了困惑和更深的猜疑。
“蘇一什么意思啊?”
“味道?什么味道?”
“偷走味道?張一偷蘇一東西了?”
“不知道啊……感覺好奇怪……”
張一卻仿佛什么都聽不見了。他慢慢彎下腰,在無數(shù)道探究的目光注視下,小心翼翼地?fù)炱鹆说厣夏莻€沾了灰的塑料袋。里面是半個被捏得有些變形的飯團(tuán),海苔邊角微微翹起。他緊緊攥著那冰冷的塑料,指尖感受著里面飯團(tuán)殘留的一點微弱的溫度。
風(fēng)暴的中心,似乎轉(zhuǎn)移了。但這場由一張成績單引發(fā)的風(fēng)暴,裹挾著猜疑、秘密、反抗和那份無法言說的“味道”,才剛剛開始。它掀起的巨浪,不僅拍打著張一和蘇一之間那條剛剛變得清晰的紐帶,更猛烈地沖擊著兩個家庭看似平靜的水面。
張一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塑料袋,指尖感受著里面飯團(tuán)殘留的微弱溫度,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蘇一那句“偷走了別人根本嘗不出來的味道”像魔咒一樣在他腦海里盤旋,與周圍那些困惑又刺耳的議論聲混雜在一起,嗡嗡作響。他猛地抬起頭,不再理會那些探究的目光,撥開人群,像一頭受傷又憤怒的小獸,只想逃離這片令人窒息的喧囂。
剛沖出人群沒幾步,一個更熟悉、也更讓他心頭發(fā)沉的聲音,如同悶雷般在他身后炸響:
“張一!你給我站住!”
張一身體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他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父親張建國就站在幾步開外。他剛從工地下來,還穿著沾滿灰漿點子的工裝,臉上帶著長久勞作的疲憊和此刻被怒火扭曲的陰沉。他手里,赫然捏著幾張皺巴巴的收據(jù)——那是張一為了買核桃、芝麻等食材,偷偷從家里生活費(fèi)里挪用的錢開的單據(jù),被他小心藏在床墊下,此刻卻像罪證一樣被父親攥在手里。
“能耐了你!”張建國幾步?jīng)_到張一面前,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手里的收據(jù)狠狠摔在張一胸前,紙片飄落,“我說最近錢怎么對不上!敢情都讓你拿去胡吃海塞了?!買這些玩意兒?!”他指著張一手里那個裝著飯團(tuán)的塑料袋,又指了指飄落在地的核桃、芝麻收據(jù),氣得手指都在發(fā)抖,“還學(xué)會撒謊藏錢了?!你媽省吃儉用給你交學(xué)費(fèi),是讓你這么糟踐的?!”
周圍的議論聲瞬間小了下去,看熱鬧的目光更多了,帶著一種看“家丑”的復(fù)雜意味。
張一的臉頰火辣辣的,不是因為父親的責(zé)罵,而是那種當(dāng)眾被剝開所有掩飾的難堪。他張了張嘴,想解釋那些食材的用途,想說那不是胡吃海塞,想說那是為了……為了蘇一??伞疤K一”兩個字堵在喉嚨里,像一塊燒紅的炭。他能說什么?說他把家里辛苦攢的錢,都用來買食材給女同學(xué)做“特殊燃料”?這聽起來比他偷錢去買游戲裝備更離譜!更可笑!
“說話??!啞巴了?!”張建國的怒吼聲震得張一耳膜發(fā)麻,“成天不務(wù)正業(yè)!心思都花在什么歪門邪道上了?!難怪成績突然蹦那么高,是不是也用的什么歪點子?!”他顯然也聽到了剛才關(guān)于“作弊”的議論,此刻更是怒火攻心,口不擇言。
“我沒有!”張一猛地抬起頭,眼眶通紅,聲音嘶啞地吼了回去。他死死攥著那個塑料袋,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掌心,“我的成績是我自己考的!每一分都是!” 他不能容忍父親這樣污蔑他拼了命才換來的一點點成果,更不能容忍父親這樣污蔑蘇一給他的幫助——雖然那幫助的方式如此特別。
“自己考的?哼!”張建國顯然不信,他指著地上的收據(jù),又指指張一手里那個在拉扯中顯得更加狼狽的飯團(tuán),“那這是什么????這就是你的正業(yè)?這就是你考高分的秘訣?!我告訴你,從今天起,給我滾回家好好反省!廚房不準(zhǔn)你再進(jìn)!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再讓我看見一次,我打斷你的手!” 他撂下狠話,一把抓住張一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不由分說地就要把他往校外拖。
張一被父親鐵鉗般的手拖著,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他掙扎著回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和父親憤怒的背影,絕望地投向蘇一被拉走的方向。那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冰冷的空氣和散落在地上的、被踩臟的核桃收據(jù)。
剛剛?cè)计鸬奈⒐?,瞬間被兩股來自家庭的、截然不同的風(fēng)暴徹底撲滅。一邊是冰冷的禁錮和誤解,一邊是強(qiáng)硬的剝奪和污蔑。他緊緊攥著那個冰冷的塑料袋,里面是蘇一沒能吃完的飯團(tuán),像攥著他和那個冰冷世界里唯一的、脆弱的聯(lián)系,也是此刻唯一的罪證。屈辱、憤怒、委屈、還有對蘇一的擔(dān)憂,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像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被父親粗暴地拖離了學(xué)校。夕陽將父子倆拉扯的身影投在地上,扭曲而細(xì)長。張一最后看了一眼校門的方向,那里是他剛剛掙扎著爬上來一點點的“岸”,此刻卻再次變得遙不可及。
接下來的幾天,對張一而言如同煉獄。他被父親變相“禁足”在家,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被勒令坐在書桌前“反省”。廚房成了絕對的禁區(qū),連靠近都會被父親嚴(yán)厲的眼神逼退。家里那點可憐的食材被父親看得死死的。他試圖解釋,但每次剛提到“蘇一”或者“食物”,父親暴怒的斥責(zé)就會劈頭蓋臉地砸下來,認(rèn)定他是被“壞女生”帶歪了心思,沉迷于不切實際的“歪門邪道”。
更讓他煎熬的是,蘇一那邊也徹底斷了音訊。她沒有出現(xiàn)在學(xué)校。她的座位空著。那個承載了他們之間所有隱秘聯(lián)結(jié)的保溫杯,也再沒有出現(xiàn)在課桌中間。張一的心像被懸在半空,落不到實處。她怎么樣了?被她父親帶回去后發(fā)生了什么?那句“偷走味道”的宣言,又會給她帶來什么麻煩?無數(shù)個問題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在寂靜的房間里瘋狂滋長,啃噬著他的神經(jīng)。
唯一的慰藉,是蘇一留給他的那些筆記和習(xí)題。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發(fā)了瘋一樣地做題、背誦、推導(dǎo)。那些被紅筆仔細(xì)批注過的紙張,成了他連接那個冰冷世界的唯一通道。他不敢懈怠,仿佛只要一停下來,蘇一為他搭建起的這座通往“可能”的脆弱橋梁,就會徹底崩塌。
幾天后,一個陰沉沉的下午。張一正對著復(fù)雜的物理題絞盡腦汁,額角滲出細(xì)密的汗珠。家里安靜得可怕,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突然,窗外傳來幾聲極其輕微的、有規(guī)律的敲擊聲。
篤,篤篤。
張一猛地抬起頭,心臟驟然縮緊!他沖到窗邊,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一條縫。
窗外,細(xì)密的雨絲織成灰蒙蒙的簾幕。隔著沾滿雨水的玻璃,他看到了蘇一。
她沒打傘,就站在他家樓下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細(xì)密的雨絲打濕了她額前的碎發(fā),貼在光潔的額角。校服外套的肩頭已經(jīng)被雨水洇濕了一大片深色。她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嘴唇也沒什么血色,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壓得透不過氣。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帶著一種穿透雨幕的執(zhí)拗,直直地望向他的窗口。
她手里,緊緊攥著那個套著素色棉布套的保溫杯。
看到張一出現(xiàn)在窗口,蘇一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沒有說話,只是快速地將那個保溫杯放在了樹下一個相對干燥的、凸起的樹根上。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那個杯子,又指了指張一,最后,對著他,幅度很小卻異常堅定地點了點頭。
做完這一切,她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快步走進(jìn)了迷蒙的雨幕中,瘦削的背影很快被灰暗的雨簾吞沒。
張一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沖破肋骨!他猛地拉開窗戶,冰冷的雨絲瞬間撲打在臉上。他顧不上許多,幾乎是連滾爬下樓梯,沖出家門,沖到那棵梧桐樹下!
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單薄的衣衫。他顫抖著手,拿起那個保溫杯。棉布套被雨水打濕了一小塊,但杯身依舊溫?zé)?!他迫不及待地擰開杯蓋。
一股濃郁、溫暖、帶著熟悉堅果和谷物厚重香氣的味道,混合著雨水的清新氣息,猛地?fù)浔嵌鴣?!里面是滾燙的、濃稠的核桃糊!色澤深褐,和他之前做的一模一樣!
是她做的!蘇一自己做的!
張一捧著那杯滾燙的核桃糊,站在冰冷的雨中,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和滾燙的淚水混在一起。他看著蘇一消失的方向,灰蒙蒙的雨幕阻隔了視線。他低下頭,看著杯口蒸騰的熱氣在冷雨中迅速凝結(jié)成白霧。他仰起頭,對著那片灰暗的天空,對著蘇一離開的方向,將杯口湊到嘴邊,狠狠地、貪婪地灌了一大口!
滾燙、濃稠、帶著熟悉顆粒感的糊糊滑過喉嚨,那強(qiáng)勁的暖流瞬間驅(qū)散了雨水帶來的寒冷,也沖垮了他心底連日來積壓的所有委屈、憤怒和不安!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感,伴隨著那熟悉的味道,瞬間充盈了他的四肢百?。?/p>
他知道了。蘇一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風(fēng)暴還未停息,但他們的聯(lián)結(jié),堅不可摧。燃料還在,戰(zhàn)斗就沒有結(jié)束。
張一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緊緊攥著那個溫?zé)岬谋乇?,轉(zhuǎn)身,大步走回那扇象征著禁錮的家門。他的腳步不再虛浮,背脊挺得筆直。杯中的暖意透過掌心,源源不斷地傳遞著力量,也傳遞著一個清晰的信念——
無論風(fēng)暴來自何方,只要這味道還在,只要她還在,他就必須,也一定能,繼續(xù)走下去。他得贏,為了自己,也為了那個在冷雨中為他送來“燃料”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