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像一層粘稠的、揮之不去的膜，頑固地附著在鼻腔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刺激。空氣是凝滯的，混雜著藥物、清潔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病痛的沉悶氣息。日光燈管在頭頂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眼的嗡鳴，將病房里的一切——慘白的墻壁、漿洗得發(fā)硬的床單、冰冷的金屬輸液架——都籠罩在一片毫無生氣的、過曝的光線下。
林溪側(cè)身蜷縮在病床上，面朝著墻壁。厚厚的窗簾隔絕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也隔絕了時間流逝的感知。身體深處那場焚心的大火似乎熄滅了，但留下的不是平靜，而是無盡的、冰冷的疲憊和一片被徹底灼燒過的、寸草不生的荒蕪。高燒的余威如同退潮后遺留在沙灘上的粘膩海藻，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帶來沉重的酸軟和揮之不去的寒意。
靈魂像一塊被反復(fù)捶打、最終失去所有彈性的橡皮泥。羞恥、恐懼、絕望……那些曾經(jīng)激烈沖撞的情緒，此刻都沉淀下來，變成一種凝固的、沉重的灰燼，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她每一次呼吸都異常艱難。意識在混沌與短暫的清醒間浮沉，大部分時間只是空洞地望著墻壁上那一片小小的、因為滲水而泛黃的霉斑，仿佛那是她意識宇宙中唯一殘存的、微不足道的坐標(biāo)。
顧征。
他站在了她家的門外。
那個深藍(lán)色的、如同罪證般的保溫桶。
那個被媽媽擋回去的電話。
那個……被媽媽扔掉的、來自他手中的、未知的紙袋子。
這些畫面如同燒紅的鐵塊，每一次在腦海中閃現(xiàn)，都帶來一陣新的、尖銳的幻痛。但痛感也變得麻木而遙遠(yuǎn)，像是隔著厚厚的毛玻璃觀察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悲劇。她甚至懶得再去猜測那紙袋子里裝了什么。驅(qū)逐信？嘲弄的紙條？或者干脆就是那張暴露了她所有卑微心事的獵戶座明信片？無論是什么，都無所謂了。結(jié)局早已注定——被拒之門外的星光，連同那個承載它的容器，一起被丟棄在冰冷的雨夜里，徹底湮滅。
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光線從走廊流瀉進(jìn)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光帶。護(hù)士推著放滿藥瓶和器械的金屬小車走進(jìn)來，車輪碾過地面發(fā)出輕微的、規(guī)律的噪音。
“23床，林溪，該量體溫了?！弊o(hù)士的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溫和，但在這片死寂里依然顯得有些突兀。
林溪沒有動，也沒有回應(yīng)。只是維持著面壁蜷縮的姿勢，像一個失去了所有反應(yīng)能力的布偶。
護(hù)士似乎習(xí)以為常。她熟練地拿起電子體溫計，輕輕撩開林溪額前的碎發(fā)。冰涼的探頭觸碰到滾燙的皮膚，林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
“37度8，還有點低燒。”護(hù)士記錄著，“下午還有一組消炎藥水。你媽媽呢？去吃飯了？”
林溪依舊沉默。目光空洞地盯著那片霉斑，仿佛那里面蘊(yùn)含著宇宙的終極奧秘。
護(hù)士嘆了口氣，沒再追問。她收起體溫計，目光掃過床頭柜。上面放著林溪媽媽帶來的一個鼓鼓囊囊的帆布包，拉鏈沒有完全拉好，露出里面幾件疊好的換洗衣物和一角……似乎是深藍(lán)色的硬殼封面？
護(hù)士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病人需要一點能轉(zhuǎn)移注意力的東西。她伸手進(jìn)去，小心地抽出了那本露出硬殼封面的書。
“《高中物理競賽專題精講》？”護(hù)士輕聲念出書名，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床上依舊毫無反應(yīng)的林溪，“生病了還想著學(xué)習(xí)呢？給你放床頭吧，要是覺得悶，就翻翻?！彼龑⒛潜竞窈竦臅p輕放在了林溪枕頭旁邊，靠近墻壁的那一側(cè)。
帆布包被重新整理好。護(hù)士又檢查了一下輸液管的流速，確認(rèn)無誤后，推著小車，帶著那輕微的金屬摩擦聲離開了病房。門被輕輕帶上，將那一道走廊的光線也隔絕在外。
房間里重新陷入凝滯的寂靜和刺眼的日光燈光線中。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里緩慢爬行。點滴管里的液體，以極其緩慢而精確的速度，一滴滴落下，匯入透明的軟管，再流入她手背冰涼的血管。那滴答聲，像宇宙深處某個遙遠(yuǎn)脈沖星的信號，單調(diào)而永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小時。林溪維持著蜷縮的姿勢，麻木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那片泛黃的霉斑，然后……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jī)械般，移向了自己的枕畔。
那本深藍(lán)色的《高中物理競賽專題精講》，就安靜地躺在那里。硬殼封面在日光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澤。那是媽媽帶來的，大概是出院前從她書桌上隨手收拾的。物理……競賽……
這兩個詞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她死水般的心湖。圖書館那次致命的暴露，筆記本上那個被他看到的、帶著紅色五角星的解題思路……倉庫區(qū)他擋在路中央，那句帶著困惑的“你的物理……是不是很好？”……所有關(guān)于物理的記憶碎片，都不可避免地帶著顧征的印記，帶著那巨大的羞恥和恐懼。
一股強(qiáng)烈的、混雜著厭惡和逃避的情緒猛地涌上心頭。她幾乎想立刻把這本沾染了他氣息的書掀到地上去！
然而，身體卻沉重得不聽使喚。那深藍(lán)色的封面，像一個帶著魔力的旋渦，吸引著她空洞的視線。鬼使神差地，也許是出于某種自虐般的沖動，也許是純粹的麻木驅(qū)使，她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伸出了那只沒有輸液的手。
指尖冰涼，微微顫抖著，觸碰到那光滑而冰冷的硬殼封面。像觸碰一塊來自深空的隕鐵。
她用力地、幾乎是帶著恨意地將書翻了過來，讓封面朝下，露出了空白的、略顯粗糙的封底。仿佛這樣就能抹去它與物理、與顧征的所有聯(lián)系。
動作牽動了輸液管，手背傳來一陣細(xì)微的刺痛。她毫不在意。目光依舊空洞地停留在那空白的封底上。
就在這時，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滑過書脊的邊緣，感覺到一絲極其細(xì)微的、不同尋常的凸起。像是……書頁里夾了什么東西？
這個微小的觸感，像一道極其微弱的電流，瞬間刺穿了她麻木的意識壁壘。她的動作頓住了。目光聚焦在書脊上。
是什么？
媽媽夾的面條？提醒她吃藥？
還是……別的什么？
一種極其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悄然纏繞上她的心臟。她屏住了呼吸，手指因為莫名的緊張而更加僵硬。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拆解炸彈般的謹(jǐn)慎，將書重新翻轉(zhuǎn)過來，讓封面朝上。
然后，她的指尖，帶著細(xì)微的顫抖，極其小心地掀開了硬殼封面。
扉頁。
映入眼簾的，不是預(yù)想中空白的紙張，也不是印刷的出版社信息。
扉頁的中央，赫然是一行字！
不是印刷體。
是手寫的字跡。
那字跡……
林溪的瞳孔在瞬間收縮到極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一股冰冷的電流從尾椎骨直竄上天靈蓋！
她認(rèn)得這字跡！
張揚(yáng)，不羈，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力透紙背的鋒芒和棱角！每一個字的轉(zhuǎn)折都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感！那是……顧征的字跡！
深藍(lán)色的硬殼封面在她僵硬的指尖下微微顫抖。
日光燈慘白的光線冰冷地灑落。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整個世界，連同她混亂不堪的意識宇宙，都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失聲！
她死死地盯著扉頁中央那行熟悉到刺眼的字跡。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灼燙著她的視網(wǎng)膜：
(“致仰望的塵埃：
星光雖遲，終將抵達(dá)。
——顧征”)
“致仰望的塵埃”。
“仰望的塵?！?！
那是她寫在明信片上的落款！是她最卑微、最羞恥的自我定位！是她以為被徹底暴露、被徹底嘲笑、被徹底拒絕的……恥辱烙印！
而現(xiàn)在……
它被寫在了這里！
寫在了他的物理競賽書上！
由他親筆寫下！
“星光雖遲，終將抵達(dá)?！?/p>
星光……雖遲……終將抵達(dá)？
這是什么意思？！
是嘲諷嗎？用她最羞恥的落款，寫下一句看似浪漫實則冷酷的諷刺？！
是憐憫嗎？在她徹底崩潰之后，施舍一點高高在上的、遲來的“星光”安慰？！
還是……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也絕不敢去想象的……回應(yīng)？！
巨大的沖擊如同超新星在腦海深處轟然爆發(fā)！刺眼的白光瞬間吞噬了所有的黑暗和死寂！無法言喻的震撼、混亂、難以置信、以及那被強(qiáng)行壓抑到極限后又被驟然點燃的、微弱的、卻帶著毀滅性力量的希望……所有極端矛盾的情緒如同失控的粒子流，在她僵化的大腦和冰冷的身體里瘋狂地沖撞、爆炸！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以失控的、近乎狂暴的速度瘋狂擂動，撞擊著脆弱的胸腔，發(fā)出沉悶而巨大的轟鳴！血液瘋狂地沖上頭頂，臉頰瞬間滾燙得如同燃燒，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冰冷的麻木！指尖死死地?fù)钢菆杂驳撵轫撨吘?，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咔”響！
她維持著那個掀開扉頁的姿勢，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化的雕塑。只有那雙因為極度震驚而睜大到極限的、瞳孔劇烈收縮的眼睛，和那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的、握著書頁的手指，證明著生命的存在。
扉頁上，那行張揚(yáng)不羈的字跡，在日光燈慘白的光線下，如同一個剛剛被引爆的、散發(fā)著巨大能量和未知信息的超新星遺跡，冰冷而灼熱地烙印在她的視線中央，也烙印在她那剛剛經(jīng)歷浩劫、一片死寂荒蕪的宇宙核心。
被拒之門外的星光，以一種她完全無法預(yù)料、更無法理解的方式，穿透了所有屏障，帶著它遲來的信息，狠狠地、精準(zhǔn)地撞進(jìn)了她這顆早已在絕望中化為灰燼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