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千金沈云柔回府那天,侯府連夜送來了休書。我被當(dāng)成鳩占鵲巢的假貨,
趕出了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我的夫君,永安侯顧行之,親手將休書遞給我,
眼里的冰冷像臘月的寒風(fēng),能刮進人的骨頭里。他說:“沈知鳶,你既非沈家女,
便不再是我的妻。拿著這封休書,滾出侯府?!彼砗?,沈云柔穿著一身嬌嫩的鵝黃,
怯怯地拉著他的衣袖,聲音柔得能掐出水來:“侯爺,姐姐她……她也是無辜的,
不如就讓她留在府里,做個偏房也好……”顧行之將她護在懷里,看我的眼神愈發(fā)厭惡,
仿佛我是什么臟東西:“她不配。云柔,你太善良了。”我握著那封薄薄的信紙,
指尖被紙張的棱角割得生疼。三年的夫妻情分,抵不過一句“血脈不正”。我沒有哭,
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看著他當(dāng)著我的面,宣布三日后,將以正妻之禮,迎娶沈云柔。
我被凈身出戶,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衣,在滿府下人鄙夷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侯府的大門。
那一刻,我覺得,我為顧行之而死的那顆心,終于涼透了。1“沈知鳶,你還在等什么?
難道要我親自派人把你扔出去嗎?”顧行之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他曾用這把聲音,
在我耳邊低語過無數(shù)情話,說要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卻成了催我離開的利刃。
我抬起頭,目光越過他,落在他身后梨花帶雨的沈云柔身上。她看起來是那么柔弱可憐,
一雙眼睛哭得紅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我知道,她那雙看似無辜的眼睛里,
藏著的是怎樣的得意與算計?!昂顮??!蔽议_口,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我什么都不要,
只求帶走我母親留下的醫(yī)箱?!蹦鞘俏冶槐уe的養(yǎng)母,
一個溫柔的鄉(xiāng)野大夫留給我唯一的遺物。也是我從沈家,這個所謂的“家”里,
唯一想帶走的東西。顧行之皺了皺眉,似乎對我的平靜有些意外。在他看來,
我或許應(yīng)該哭天搶地,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求他垂憐?!搬t(yī)箱?”沈云柔怯生生地開口,
“姐姐,你一個大家閨秀,要那東西做什么?侯府什么金貴的藥材沒有,何必……”“閉嘴。
”我冷冷地打斷她,“我與侯爺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嗎?”沈云柔的臉色瞬間煞白,
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整個人搖搖欲墜,仿佛下一秒就要昏過去?!吧蛑S!
”顧行之果然勃然大怒,他一把將沈云柔摟得更緊,厲聲呵斥我,“你放肆!
云柔是你的妹妹,更是未來的侯府主母,你敢對她不敬?”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侯爺說笑了。我一個被掃地出門的棄婦,哪來的妹妹?更不敢高攀未來的侯爺夫人。
”我看著顧行之,一字一頓地說,“我只要我的醫(yī)箱。給我,我立刻就走,
絕不再礙你們的眼?!比甑母冻?,噓寒問暖,操持家業(yè),為他擋下明槍暗箭。原來到頭來,
只換來一句“你不配”。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顧行之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將我吞噬,
但他終究還是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身邊的管家道:“把那個破箱子給她,讓她快滾!
”2管家很快將那個落了灰的木箱子拿了出來,嫌惡地扔在我腳下。我彎下腰,
用袖子仔仔細細地擦去箱子上的灰塵,像是對待什么稀世珍寶。然后,我抱起箱子,
挺直了脊背,轉(zhuǎn)身就走。沒有回頭,沒有留戀。
身后傳來沈云柔帶著哭腔的、故作大度的聲音:“侯爺,姐姐她一個人出去,會不會有危險?
要不要……派人送送她?”“不必。”顧行之的聲音冷硬如鐵,“她這樣心如蛇蝎的女人,
死在外面也是活該。我們準備大婚要緊,別為這種不相干的人費心。”不相干的人。
這五個字,像五把尖刀,狠狠扎進我心里,將那最后一點殘存的溫情也絞得粉碎。
我抱著醫(yī)箱,走出了侯府那扇朱漆大門。京城的晚風(fēng)吹在身上,冷得刺骨。
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從今往后,沈知鳶,只是沈知鳶。不是沈家的假千金,
也不是永安侯的棄妻。我憑著記憶,在城南一個偏僻的巷子里,租下了一個小小的院落。
院子很破舊,但很安靜。我將醫(yī)箱里的東西一一拿出來,那些熟悉的草藥氣味讓我感到心安。
養(yǎng)母教我醫(yī)術(shù)時曾說:“鳶兒,醫(yī)者仁心,但也要懂得自保。這世上最難醫(yī)的,是人心。
”那時候我不懂,如今,我懂了。我用身上僅有的一點碎銀,
置辦了些簡單的家具和生活用品。第二天,我就在院門口掛上了一塊木牌,
上面寫著“知鳶醫(yī)館”。我不求名滿京華,只求能在這亂世中,有個安身立命之所。
醫(yī)館開張的第一天,并沒有病人。我也不急,只是安安靜靜地整理著藥材,抄錄著醫(yī)書。
日子清貧,卻安寧。侯府的一切,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3我以為我和顧行之的糾葛,
到此為止了。卻沒想到,從我離開侯府的第二天起,他開始做夢。這些,
都是后來我從別人口中聽說的。據(jù)說,他做的第一個夢,是在他們定下婚期的那個晚上。
夢里,不是洞房花燭,而是刀光劍影。那是兩年前,他奉命去邊境剿匪,途中遭遇埋伏。
一支淬了毒的冷箭,從暗處呼嘯而來,直指他的心口。是他以為早已面目模糊的前妻——我,
沈知鳶,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奮不顧身地撲到他身前,用自己的身體,
為他擋下了那致命的一箭。他記得清清楚楚,夢里的我,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素裙,
臉色蒼白,唇邊卻帶著一抹釋然的笑?!邦櫺兄?,”我倒在他懷里,氣若游絲,
“能為你死……我心甘情愿?!倍炯┬囟^,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他驚恐地抱著我,
一遍遍地喊著我的名字,可我卻再也沒有回應(yīng)。顧行之是從這個噩夢中驚醒的。醒來時,
他渾身冷汗,心臟狂跳不止。窗外月色如水,身側(cè)躺著的,是滿面嬌羞的沈云柔。
他看著沈云柔的臉,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出夢中我倒在他懷里,了無生息的模樣。
那感覺太過真實,真實到讓他分不清究竟是夢,還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他煩躁地起身,
披衣走到窗前。兩年前,確實有一次剿匪遇伏,他也確實差點中箭。但他記得,
是他的一個親衛(wèi)為他擋了箭,那個親衛(wèi)后來重傷不治,他還為此厚恤了其家人。
怎么會夢到是沈知鳶救了他?荒謬。他一定是最近太累了。為了迎娶云柔,
他確實耗費了不少心神。顧行之這樣安慰著自己,強迫自己將那個詭異的夢拋之腦后。
4可是,噩夢并沒有停止。第二個夢,發(fā)生在他與沈云柔大婚的前夜。這一次,
夢里沒有血光,只有侯府深夜沉寂的書房。他因為一份重要的軍報,在書房熬了三天三夜。
夢里的我,端著一碗熱騰騰的參雞湯,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昂顮?,夜深了,
喝點湯暖暖身子吧?!蔽业穆曇魷厝嵊謳е唤z心疼。他記得夢里的自己,頭也不抬,
語氣很不耐煩:“放下吧,我沒空?!蔽覜]有走,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為他研墨,
替他整理散亂的文書。夜很長,燭火搖曳,我陪著他,一站就是一夜。天快亮?xí)r,
我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得那么厲害,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來。他終于抬頭,
不悅地皺起眉:“吵死了,身子不好就滾回房去,別在這里礙事。”我蒼白著臉,
對他歉意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默默離開。夢里的他,并沒有看到我轉(zhuǎn)身之后,用手帕捂住嘴,
那雪白的手帕上,瞬間被刺目的鮮血染紅。這個夢,比上一個更讓顧行之感到心悸。
因為這個場景,也真實發(fā)生過。那是去年冬天,他確實為了軍務(wù)在書房熬了幾個通宵。
他也確實記得,沈知鳶來送過湯,他也確實……呵斥過她。只是他不知道,
她那時候已經(jīng)病得那么重了。他一直以為,她只是有些體弱。府醫(yī)也說,是操勞過度,
需要靜養(yǎng)。他給了她最好的藥材,最好的補品,卻從未真正關(guān)心過,她的病,到底因何而起。
原來,是為了他。為了他這個冷漠自私的丈夫,積勞成疾,耗盡了心血。顧行之從夢中醒來,
天光大亮。今天是他的大喜之日。滿府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伤男睦铮?/p>
卻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沉悶得透不過氣來。他起身,
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我以前住的那個院子。院子已經(jīng)被打掃干凈,準備給沈云柔的陪嫁丫鬟住。
曾經(jīng)我親手種下的那些花草,早已被盡數(shù)拔除,光禿禿的一片。他忽然想起,我剛嫁給他時,
曾興致勃勃地對他說:“夫君,我把院子打理一下,種上你最喜歡的蘭花,好不好?
”他當(dāng)時是怎么回答的?他好像是說:“隨你?!比缓?,他就再也沒踏進過這個院子一步。
顧行之站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5大婚當(dāng)日,
顧行之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拜堂的時候,他看著眼前披著紅蓋頭的沈云柔,
腦海里閃過的,卻是我三年前嫁給他時的模樣。那時候的我,也是這樣一身紅嫁衣,
隔著蓋頭,他都能感覺到我的羞澀與歡喜。“禮成——”司儀高亢的聲音將他拉回現(xiàn)實。
他掀開蓋頭,露出一張嬌美如花的臉。沈云柔含羞帶怯地看著他,柔聲喚道:“侯爺。
”周圍是賓客們的恭賀聲,一切都是那么喜慶,那么圓滿。可顧行之的心,卻空落落的。
洞房花燭夜,他喝了很多酒。沈云柔溫柔地為他寬衣,伺候他躺下。他看著她忙碌的身影,
又想起了我。以前,每當(dāng)他喝醉了,都是我這樣默默地照顧他。替他擦臉,喂他喝醒酒湯,
然后安安靜靜地守在一旁,等他睡熟。他從未覺得這有什么。身為他的妻子,
這不都是她該做的嗎?可為什么,現(xiàn)在換了一個人,他卻覺得哪哪都不對勁?“侯爺,
您是不是不高興?”沈云柔小心翼翼地問。顧行之閉上眼,煩躁地揮揮手:“我累了,睡吧。
”那一夜,他又做夢了。夢里,是更久遠之前的事。是他還是個不受寵的庶子時,
在冰天雪地里被罰跪祠堂。是我,當(dāng)時還是沈家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
偷偷給他送去了一件厚厚的冬衣,和兩個熱乎乎的包子?!翱斐园桑瑒e餓壞了。”夢里的我,
笑得眉眼彎彎,像冬日里最暖的太陽。他記得,現(xiàn)實中,確有其事。只是,他一直以為,
當(dāng)初給他送東西的,是沈家的另一個丫鬟。他后來發(fā)達了,還特意將那個丫鬟尋來,
給了她一份豐厚的賞賜。難道……他一直都記錯了?那個在他人生的寒冬里,
唯一給過他溫暖的人,竟然是沈知鳶?這個認知,像一道驚雷,在顧行之的腦海里炸開。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驚出了一身冷汗。身邊的沈云柔被他驚醒,睡眼惺忪地問:“侯爺,
怎么了?做噩夢了嗎?”顧行之看著她,眼神復(fù)雜。他忽然開口問道:“云柔,
你小時候……有沒有在冬天,給我送過吃的?”沈云柔愣了一下,隨即眼眶一紅,低下頭,
委屈地說:“侯爺,您怎么……突然問這個?那時候,我還在鄉(xiāng)下受苦,連飯都吃不飽,
哪里……哪里有機會見到您……”她的回答,像一把錘子,狠狠敲在顧行之的心上。
他一直以為,自己娶的,是年少時的那一點溫暖。他一直以為,自己厭棄的,
是一個鳩占鵲巢的冒牌貨??蓧艟硡s在聲嘶力竭地告訴他,他把一切都搞錯了。
他親手推開的,才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6從那天起,顧行之像是瘋了一樣,
開始派人滿京城地找我。他想找到我,不是為了彌補,而是為了印證。他想親眼看看,
那個被他趕出侯府的女人,是不是真的像他想的那樣,過得窮困潦倒,凄慘無比。只有這樣,
才能讓他心里那種莫名的恐慌,稍微平息一些。然而,手下人帶回來的消息,
卻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回侯爺,沒找到。城里所有能落腳的破廟、道觀都找過了,
沒有沈氏的蹤影?!薄昂顮?,問了城門口的守衛(wèi),最近并沒有符合沈氏樣貌的女子出城。
”“侯爺,沈家那邊也派人問過了,他們說,自從沈氏被趕出侯府,就再也沒跟家里聯(lián)系過,
他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币粋€大活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顧行之越來越煩躁。
那些關(guān)于我的夢,還在繼續(xù)。他夢見我為了給他籌集軍餉,偷偷當(dāng)?shù)袅宋夷赣H留下的嫁妝。
他夢見我為了維護他在朝堂上的名聲,親自去求那些曾經(jīng)看不起我的貴婦人們,
受盡了冷眼和嘲諷。他夢見我替他擋下政敵的毒酒,自己吐血昏迷了三天三夜。夢里的我,
為他付出了一切,無怨無悔。夢里的他,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心安理得。夢境與現(xiàn)實,
尖銳地對立著。一邊是我濃烈到化不開的愛意與犧牲。一邊是他冷酷無情的厭棄與羞辱。
這種強烈的撕裂感,幾乎要將顧行之逼瘋。他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睜著眼,直到天亮。
他變得沉默寡言,喜怒無常。整個侯府,都籠罩在一片低氣壓之下。沈云柔看在眼里,
急在心里。她用盡了渾身解數(shù),想要討好他,安慰他。她學(xué)著我以前的樣子,為他熬湯,
為他打理書房。可她越是這樣,顧行之就越是煩躁?!皠e碰我的東西!”有一次,
當(dāng)沈云柔想要替他整理書案時,他猛地揮手,將她推倒在地。沈云柔摔在地上,
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顧行之的眼里,是她從未見過的暴戾和厭惡?!皾L出去!”他低吼道。
沈云柔哭著跑了出去。書房里,只剩下顧行之一人。他看著一室的狼藉,痛苦地抱住了頭。
他到底……是怎么了?7在我開醫(yī)館的第二個月,我終于迎來了我的第一個病人。
是一個摔斷了腿的大叔。我用養(yǎng)母教我的正骨手法,替他接好了骨頭,
又開了些活血化瘀的草藥。大叔千恩萬謝地走了。第二天,他就給我介紹來了好幾個病人。
我的醫(yī)館,漸漸有了些名氣。來看病的人,大多是些窮苦的平民百姓。
他們付不起昂貴的診金,我便只收些藥材的成本錢。有時候遇到實在困難的,
我甚至分文不取。大家都很感激我,親切地稱我為“知鳶小神醫(yī)”。巷子里的鄰居們,
也漸漸和我熟絡(luò)起來。東家的張大娘會給我送來自己做的點心,
西家的李大哥會幫我修葺漏雨的屋頂。我很久沒有體會過這種樸素的善意了。在沈家,
在侯府,我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以為只要我做得足夠好,
就能得到他們的認可和喜愛。現(xiàn)在我才知道,不愛你的人,你做什么都是錯的。一天下午,
醫(yī)館里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他穿著一身青色的布衣,氣質(zhì)卻溫潤如玉,
與這破舊的巷子格格不入。“姑娘,在下蕭臨安,路過此地,聞到一股極純正的藥香,
便冒昧前來,不知可否討教一二?”他對我拱手作揖,態(tài)度謙和有禮。我請他坐下,
給他倒了杯茶。我們從藥材的辨識,聊到疑難雜癥的辯證。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
他在醫(yī)道上的見解,竟比我還要精深?!笆捁訋煆暮稳耍俊蔽液闷娴貑?。他笑了笑,
說:“家學(xué)淵源罷了。倒是姑娘你,年紀輕輕,這一身醫(yī)術(shù),著實不凡。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我養(yǎng)母教的。”我們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天色已晚。
蕭臨安起身告辭,臨走前,他看著我,認真地說:“沈姑娘,你心有郁結(jié),于身體有礙。
醫(yī)者不自醫(yī),還需寬心才是。”我愣住了。他竟一眼就看穿了我深藏在心底的傷。
8自那日之后,蕭臨安便成了我醫(yī)館的???。他時常會帶來一些罕見的藥材與我探討,
或是拿著一本古舊的醫(yī)書,與我爭論某個方劑的用法。與他相處,是輕松而愉悅的。
他從不問我的過去,也從不探究我的身份。在他眼里,我只是一個同樣熱愛醫(yī)術(shù)的同道中人。
我的生活,因為他的出現(xiàn),多了一抹亮色。我的心情,也漸漸開朗起來。臉上的笑容,
也多了起來。而此時的顧行之,卻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他終于找到了我。
不是他派出去的那些眼線,而是他自己。那是一個黃昏,他處理完公務(wù),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鬼使神差地,就走進了城南那條偏僻的巷子。然后,他就看到了我。
我正坐在醫(yī)館的門檻上,和一個小女孩說話。夕陽的余暉灑在我身上,
為我鍍上了一層溫柔的光暈。我的臉上帶著他許久未見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那一刻,
顧行之的呼吸都停滯了。他想象過無數(shù)次找到我時的場景。我想象過我衣衫襤褸,食不果腹,
在街角乞討。我想象過我走投無路,為了生計,自甘墮落。他甚至想象過,
我或許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他唯獨沒有想到,我會過得這么好。沒有他,
我竟然……過得這么好。這個認知,比任何噩夢都讓他感到痛苦和憤怒。
他以為我是依附他而生的藤蔓,離了他,便無法存活??涩F(xiàn)實卻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原來,
我不是藤蔓。我是一棵樹,即便被移植到貧瘠的土地,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扎根生長,
活出自己的姿態(tài)。他站在巷口,遠遠地看著我,心里五味雜陳。他看到我送走了那個小女孩,
然后一個溫文爾雅的青衣男子,提著一籃子新鮮的水果,走進了我的醫(yī)館。我笑著迎了上去,
自然地接過他手里的籃子。兩人并肩走進院子,身影消失在門后。那一幕,
刺痛了顧行之的眼。那個男人是誰?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我看到他,會笑得那么開心?
無數(shù)個問題,在顧行之的腦海里盤旋,幾乎要將他吞噬。他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地嵌進肉里,卻渾然不覺。9顧行之沒有立刻沖進去。他像一個陰暗的偷窺者,
在巷口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那個叫蕭臨安的男人才從我的院子里出來。
蕭臨安走后,顧行之才邁著沉重的步子,朝我的醫(yī)館走去。他站在門口,
看著那塊簡陋的“知鳶醫(yī)館”的牌子,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知鳶。他有多久,
沒有好好叫過我的名字了?他推開虛掩的院門,走了進去。我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曬的藥材。
聽到腳步聲,我以為是蕭臨安去而復(fù)返,便頭也不抬地說道:“怎么又回來了?
落下什么東西了?”回應(yīng)我的,是一片沉默。我疑惑地抬起頭,然后,我看到了他。顧行之。
他就站在離我?guī)撞竭h的地方,穿著一身華貴的錦袍,與這破敗的院子格格不入。
他定定地看著我,眼神復(fù)雜得讓我看不懂。有憤怒,有不甘,
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脆弱。我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昂顮敗!蔽艺酒鹕?,
疏離而客氣地行了一禮,“不知侯爺大駕光臨,有何貴干?”我的冷漠,顯然激怒了他。
他往前一步,逼近我,聲音里帶著一絲咬牙切齒的味道:“沈知鳶,你倒是過得逍遙自在。
忘了自己是個被休棄的棄婦了嗎?”我抬起眼,平靜地看著他:“侯爺此言差矣。
我記得很清楚,是你親手寫的休書,將我趕出侯府。如今我自食其力,安分度日,
不知又礙著侯爺什么事了?”“你!”顧行之被我噎得說不出話來。他大概是沒想到,
一向?qū)λ麥仨樄Ь吹奈?,竟敢用這樣帶刺的語氣跟他說話?!澳莻€男人是誰?”他突然問道,
聲音里帶著濃濃的質(zhì)問。我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他問的是蕭臨安。我忍不住笑了。
“侯爺是以什么身份在問我呢?前夫嗎?”我看著他,眼神冰冷,“顧行之,
我們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了。我的事,輪不到你來管。”“沒有關(guān)系?
”顧行之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力氣大得幾乎要將我的骨頭捏碎,“沈知鳶,你別忘了,你這條命都是我的!我讓你生,
你才能生!我讓你死,你就得死!”他的話,讓我感到一陣惡心。我用力地掙扎,
想要甩開他的手:“放開我!顧行之,你瘋了!”“我是瘋了!”他低吼著,
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我就是被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逼瘋的!
你是不是早就跟那個男人勾搭上了?所以被我趕出侯府,你才一點都不傷心,是不是?
”他的質(zhì)問,荒謬又可笑。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很悲哀。為我自己,也為他。“顧行之,
”我放棄了掙扎,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噩夢,所以才跑來我這里發(fā)瘋?
”我的話,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心底最恐懼的閘門。他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抓著我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開了。“你……你怎么知道?”他聲音顫抖地問。
10我怎么知道?我當(dāng)然不知道。我只是隨口一猜。看他最近憔悴的樣子,
再加上他反常的舉動,除了被噩夢折磨,我想不出別的理由。沒想到,竟然被我猜中了。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里沒有一絲快意,只有無盡的疲憊。“侯爺,您病了。
”我淡淡地說,“心病還需心藥醫(yī)。我的醫(yī)館小,治不了您的病,您還是請回吧。
”我下了逐客令。顧行之卻像是沒有聽到一樣,他失神地看著我,
喃喃自語:“我夢見你……夢見你為我擋箭,為我咳血……那些夢,太真實了……”他的話,
讓我心里猛地一沉。為他擋箭?為他咳血?這些……不都是上一世發(fā)生過的事情嗎?
我上一世,癡戀顧行之,為了他,我確實做過這些事。我為他擋下刺客的毒箭,
最后毒發(fā)身亡。我為了替他打理家業(yè),積勞成疾,最終在他懷里咳血而亡。我以為,
重生一世,這些慘痛的過往,只有我自己記得。為什么他也會夢到?
難道……一個荒唐的念頭,在我腦海里閃過。我看著他,試探著問:“你還夢到了什么?
”顧行之抬起頭,眼神痛苦而迷茫:“我還夢到,小時候,在沈家祠堂,
是你……給我送了冬衣和包子?!蔽业男?,徹底沉了下去。如果說擋箭咳血,
還可以解釋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么祠堂送衣這件事,除了當(dāng)事人的我們,
不可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他夢到的,不是夢。而是真真切切,發(fā)生在我上一世的記憶。
這個認知,讓我不寒而栗。老天爺?shù)降自陂_什么玩笑?它讓我重生,
是為了讓我遠離這個男人,過自己的生活??蔀槭裁?,又要將那些屬于上一世的糾葛,
用這種方式,重新呈現(xiàn)在他面前?這是在幫我?還是在害我?11“沈知鳶,
”顧行之向我走近一步,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你告訴我,
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該怎么回答?告訴他,是真的。
那些都是我上一世為你做過的傻事。你看到的,是你欠我的,一條命,滿腔情。然后呢?
讓他因為愧疚,重新將我納入他的羽翼之下?讓我回到那個金絲籠里,
繼續(xù)做他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附屬品?不。我不要。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我不想再回去了。
“侯爺,你真的病了?!蔽疑钗豢跉猓瑥娖茸约豪潇o下來,“夢境虛幻,當(dāng)不得真。
你之所以會做這些夢,大約是……對我的休棄,心有不安吧。”我故意將他的痛苦,
歸結(jié)于廉價的愧疚。果然,顧行之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靶挠胁话??”他冷笑一聲,
“我有什么好不安的?你一個冒牌貨,占了云柔十幾年的富貴生活,
我只是讓你回到你本該在的位置,何錯之有?”“對,侯爺沒有錯?!蔽翼樦脑捳f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