斧頭在陳三槐肩頭微微晃動,清冷的月光下,他獨自穿行于大別山蜿蜒曲折的山路中。
這柄斧頭陪伴了他幾十年,斧柄已被汗?jié)n浸潤成深沉的棗紅,斧刃映著月華,
流淌著一種沉靜而內斂的寒光,似是吸飽了山林的精氣與匠人的心血。
它早已不再是一件工具,而是他身體延伸的一部分,感知著山風的走向,土地的脈動。
四周山影濃重,如同蟄伏的巨獸,沉郁地擠壓著僅剩的月光,將山路擠成一條灰白的細線。
夜梟的啼鳴忽遠忽近,更添幾分凄清。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心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前方那片被稱為“落月坳”的山坳,
傳說中掩埋著不止一位“月里大姐”,那些難產而死的女子們,怨氣凝結,
靈魂仍在此處徘徊,每逢月晦之夜,便哀聲不絕。正當他心中默默思忖,
腳步踏過一塊形似臥牛的風化巨石,一拐過山角,
眼前景象令他愕然停步:一座青磚黑瓦的小院靜靜臥在月光下,窗欞里透出溫暖搖曳的燭光,
竟還飄來若有似無的飯菜香氣——是久違的、帶著油脂焦香的臘肉燜飯氣味。
方才記憶中的荒蕪山坳,此刻竟成了煙火人間?這異變太過突兀,
如同冰冷的針尖刺入他的脊椎。院門“吱呀”一聲,帶著老舊木軸特有的滯澀輕響,
緩緩開啟。一位面容蒼白如初雪、但神情溫婉的婦人,抱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襁褓,
靜靜站在門內的光暈里:“師傅趕夜路辛苦,山里風寒露重,進來喝口水暖暖身子吧?
”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空洞感,似是隔著一層厚厚的布帛傳來。她身后,
陰影深處,一位神情木訥、如同石雕般的丈夫默然矗立,身形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只有一雙眼睛,在燭光不及的角落,反射著微弱而呆滯的光。陳三槐喉頭滾動,干渴如火燎。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婦人的臉——那溫婉之下,
是毫無血色的死寂;又掃過那男人——僵直得如同剛出土的陶俑。這絕非尋常山居人家!
然而,那暖黃的燭光如同誘人的陷阱,喉間的干渴更是難以抵擋。他略一遲疑,
終究還是拱了拱手:“多謝主家?!边~步跨過門檻。門檻似乎比尋常高出些許,
腳底莫名一絆,似是踏入了某種粘稠的介質。婦人遞來的粗瓷碗,碗身冰涼刺骨,
水清冽異常,在月光下泛著冷玉般的光澤。他仰頭喝下,水入口卻奇異地冰涼,
似是不是流入喉嚨,而是化作一股冰線,直灌肺腑,瞬間驅散了趕路帶來的微汗,
卻帶來一種更深沉的、源自骨髓的寒意。他放下碗,強自鎮(zhèn)定欲起身告辭:“叨擾了,
還要趕路……”話音未落,一股無形的、如冰冷淤泥般的重壓瞬間攫住了他的雙腿,
沉重粘膩,任他如何發(fā)力,竟如生根般絲毫動彈不得!角落的暗影里,
那一直沉默的男人動了,聲音平板無波,毫無起伏,如同木偶開合:“夜太深了,山路難行,
狼蟲虎豹出沒,就在此歇息一晚吧?!蹦菋D人輕輕頷首,動作僵硬如同提線,
懷中嬰兒發(fā)出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哼唧聲,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嚨。陳三槐心下一沉,
如墜冰窟。目光再次掠過婦人——她始終緊抱襁褓,雙臂僵硬,
寸步未離的姿態(tài)如同守護著世間唯一的珍寶;又掃過那男人——自始至終靜立如石,
臉上肌肉紋絲不動,眼神空洞無物。這絕非人間常態(tài)!他下意識握緊了擱在身旁的斧柄,
那熟悉的、帶著體溫的木柄觸感傳來一絲微弱卻真實得令人心安的暖意,驅散了指尖的冰涼。
婦人將他引至西廂房。推開房門,
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塵土和淡淡霉味的沉靜氣息撲面而來。房內陳設竟出奇周全,
甚至算得上考究:一張雕工繁復的架子床,
床柱上纏繞著模糊的藤蔓花紋;厚實錦緞的被褥疊放整齊,色澤雖舊,卻依稀可見昔日華美。
然而,當陳三槐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窗欞,欲窺探外界時,心中猛地一凜!
那看似尋常的雕花木格窗外,竟空無一物!月光下,沒有山林樹影,沒有夜空星辰,
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似是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漆黑深淵!那黑暗并非靜止,
而是如同粘稠的墨汁在緩慢蠕動,散發(fā)出無聲的惡意。他強壓下翻涌的驚濤駭浪,和衣而臥,
斧頭緊緊挨在身側,冰冷的斧面貼著手臂。被褥間彌漫著一股更加濃烈的、難以名狀的氣味,
似是混合了陳年香灰的嗆鼻、泥土深處苔蘚的腐朽,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鐵銹般的腥甜。
他不敢合眼,耳畔是死一般的寂靜,連屋外慣有的蟲鳴風聲都徹底消逝,
似是整個世界都被隔絕在外。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孤獨地撞擊著耳膜,
在這詭異的寂靜中顯得格外驚心動魄。他枯守漫漫長夜,緊握斧柄,感受著那唯一的熱源,
直到一縷慘白的、似是掙扎了許久的微光,終于艱難地刺破那濃墨般的黑暗。天亮了。
陳三槐猛地睜開眼,幾乎是彈坐而起。
冰冷堅硬、帶著濕滑苔蘚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衣衫直抵脊背,哪有什么雕花床、錦緞被?
他竟駭然躺在一塊被歲月啃噬得字跡模糊、邊緣殘破的青石墓碑上!墓碑冰涼刺骨,
上面依稀可辨一個模糊的“月”字。昨夜溫暖的屋宇、厚實的墻壁、精致的窗欞,
此刻如被狂風吹散的煙霧般,徹底消散無蹤!四周是齊膝的荒草,掛著冰冷的露珠,
在灰蒙蒙的晨光中瑟瑟發(fā)抖。幾棵枯樹扭曲著枝干,如同絕望的手臂伸向同樣灰暗的天空。
就在他躺臥的墓碑旁,一件褪色發(fā)白、針腳歪歪扭扭的小小虎頭鞋,沾滿了渾濁的露水,
刺目地躺在荒草間,像一只被遺棄的、無聲哭泣的眼睛。就在此刻,
他身后那風化嚴重、土石松散的墳塋,泥土竟開始微微松動、翻滾!
似是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焦躁地拱動。緊接著,一只枯槁如千年老樹根、指甲烏黑尖長的手,
無聲無息地猛然破土而出!帶著濕冷的泥土腥氣和更深沉的、如同墓穴深處的腐氣,
帶著不容抗拒的陰冷力量,直直抓向他的腳踝!陳三槐渾身的血似是瞬間凍結!生死關頭,
幾十年在山林間行走、與各種險惡打交道磨礪出的本能,
以及師門代代相傳、刻入骨髓的禁忌口訣閃電般炸響在腦海!他發(fā)出一聲暴喝,
并非源于恐懼,而是凝聚了畢生木匠氣魄、如同驚雷滾過山林的怒喝!“呔——!
”肩頭那柄沉甸甸的斧子似是早已等候多時,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驅動,閃電般掄起!
斧刃劃過一道沉重而決絕的弧線,帶著斬斷一切邪祟的凜冽寒光,并非斬向那枯手,
而是以開山裂石的千鈞之力,狠狠劈在腳下冰冷、承載著無盡怨念的大地上!“咔嚓——!
”一聲沉悶得如同大地深處骨骼斷裂的裂響驟然炸開!斧頭劈落之處,
一道細微卻觸目驚心的黑色裂隙驟然綻開!裂隙中并無土石,
只有更加濃稠、翻涌不息的、似是來自九幽之下的黑暗!
一股難以言喻的、足以凍結靈魂的陰寒氣息猛地從裂隙中噴薄而出,如同打開了地獄的閥門,
夾雜著無數(shù)凄厲怨毒、重疊交錯的尖嘯,直沖云霄!那只眼看就要抓住陳三槐腳踝的枯手,
像是被無形的、灼熱的烙鐵狠狠燙中,劇烈地顫抖痙攣起來,發(fā)出“嗤嗤”的輕響,
伴隨著一縷焦臭的黑煙,瞬間縮回了翻涌的泥土之下,只留下幾道深深的抓痕。然而,
更大的恐怖才剛剛開始。整個墳堆如同沸騰的泥沼,劇烈地涌動起來,泥土簌簌滾落,
一個身影掙扎著從中拱起,泥漿飛濺——正是昨夜那婦人!但此刻的她,再無半分溫婉。
月白色的襖子破爛不堪,沾滿濕冷粘稠的泥漿和暗褐色的污跡,長發(fā)枯槁如亂草,
濕漉漉地貼在浮腫慘白的臉上。一張臉腫脹變形,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
里面翻涌著只有黃泉最深處才有的濃黑死氣,如同兩口絕望的深井。
她懷中緊抱的襁褓劇烈蠕動、起伏,似是里面困著一條暴怒的毒蛇,
里面?zhèn)鞒鰦雰核盒牧逊?、非人般的尖銳啼哭!那哭聲尖銳得能刺穿耳膜,直抵靈魂深處,
充滿了無窮的痛苦、暴戾和不甘?!拔业膬喊 业膬骸 ?她的聲音嘶啞變形,
如同砂紙在腐朽的棺木上反復摩擦,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無法言說的怨毒與瘋狂,
在山坳中回蕩。那非人的啼哭與她凄厲扭曲的呼喚攪在一起,
形成一股令人神魂欲裂、心智崩潰的魔音!她猛地抬起頭,
黑洞洞的眼窩死死“盯”住陳三槐,一股粘稠如實質、冰冷徹骨的惡意瞬間將他籠罩,
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纏上身體。她抱著那詭異蠕動的襁褓,
身體以一個極不自然的、關節(jié)反向扭曲的姿態(tài),搖搖晃晃地完全爬出墳墓,
泥水不斷從她身上滴落,在她身后拖出一道污穢的痕跡,步步逼近。
陳三槐感到那冰冷徹骨的怨念如同洶涌的冰潮,一波波猛烈沖擊著他的神智,眼前陣陣發(fā)黑,
四肢百骸都開始僵硬麻木。他死死咬住舌尖,一股腥甜在口中彌漫,
劇痛帶來一絲寶貴的清明。不能逃!師爺嚴厲的聲音在記憶深處轟然回響:“鬼魅惑人,
攝魂奪魄,逃則氣散,氣散則魂搖!立定腳跟,以陽克陰!” 他猛地吸氣,如同巨鯨吞海,
脊背挺直如山中千年不倒的青松,將木匠行當里壓箱底、蘊藏天地正氣的本事豁然使出!
只見他手腕一抖,動作快如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