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里的芽李飛龍記事時,天總是灰的。土坯房的墻皮像老人的皮膚,
一到梅雨季就往下掉渣,混著墻角的霉斑,在地上積成一灘灘深褐的泥。
他娘躺在里屋的土炕上,咳嗽聲從早到晚沒斷過,像破舊的風箱在拉扯。
他爹在他三歲那年跟著挑夫隊走了,說是去山外找活,從此再沒回來,
只留下一件打滿補丁的藍布褂,被他娘疊得整整齊齊,壓在炕頭的木箱底。七歲那年冬天,
雪下得能沒過膝蓋。李飛龍踩著凍裂的草鞋去河邊挑水,冰碴子割得腳底板生疼。
他縮著脖子往回走,扁擔壓得肩膀發(fā)紅,剛到院門口就聽見屋里傳來他娘撕心裂肺的咳,
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他扔下扁擔沖進屋,看見他娘蜷在炕上,嘴角掛著血絲,
枯瘦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
氣若游絲:“龍娃……娘不行了……你要好好活……”那只手很快涼了。
李飛龍抱著他娘越來越冷的身體,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炕席上,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鄰居張婆婆聽見動靜進來,摸了摸他娘的鼻息,
嘆著氣把他摟進懷里:“苦命的娃……”他娘下葬那天,連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
是張婆婆和幾個村民湊錢買了塊薄木板,草草釘了個匣子。李飛龍跪在墳前,
看著新翻的黃土被風吹得簌簌響,突然想起前幾天他娘還強撐著坐起來,
從枕下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硬邦邦的麥餅,那是她攢了三天沒舍得吃的。
從此李飛龍成了孤兒。張婆婆家也不寬裕,家里三個娃等著張嘴,他只能自己想辦法填肚子。
春天挖野菜,夏天摸魚蝦,秋天跟著大人去田里撿掉落的麥穗,冬天就縮在村頭的破廟里,
聽著北風嗚嗚地叫,像他娘沒說完的話。村里人見他可憐,有時會給他塊窩頭,
或是叫他去家里幫著喂豬、劈柴,換頓飽飯。但更多時候,他得靠自己。十三歲那年,
他跟著鎮(zhèn)上的泥瓦匠學徒,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和泥、搬磚,師傅脾氣暴,
稍有不順便拿起瓦刀往他身上招呼。有次他累得在工地上睡著了,被師傅一腳踹醒,
罵他是“沒人要的野種”。他咬著牙爬起來,繼續(xù)搬磚,汗水混著眼淚砸在青磚上,
很快洇成一小片深色。他常常在夜里想起他娘。有次夢見他娘坐在炕邊,
給他縫補破了的褲子,油燈的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他撲過去想抱她,卻撲了個空,
驚醒時發(fā)現自己躺在工棚的稻草堆上,月光從破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
像他娘的白發(fā)。十八歲那年,他跟著工程隊去了縣城。第一次見著柏油路,
見著亮堂堂的路燈,見著穿皮鞋的人在街上走,他縮在隊伍后面,手里攥著打滿補丁的衣角,
覺得自己像粒掉進白米里的沙子。工程隊的活更累,要蓋三層高的樓房,他負責扛鋼筋,
那鐵家伙壓在肩上,燙得能掉層皮,到了冬天又冰得刺骨。有天傍晚,
他扛著最后一根鋼筋往工地走,突然眼前一黑,一頭栽倒在地上。醒來時躺在工棚的床板上,
旁邊坐著個穿中山裝的男人,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手里拿著個搪瓷杯。“醒了?
”男人把杯子遞過來,“喝點糖水,你是餓暈的?!崩铒w龍接過杯子,糖水甜得發(fā)膩,
他卻喝得眼淚直掉。男人看著他,問:“你叫啥?多大了?”“李飛龍,十八?!彼椭^,
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凹依镞€有人嗎?”李飛龍搖搖頭,眼淚掉得更兇了。男人嘆了口氣,
說:“我叫周建業(yè),是這工地的甲方代表。我看你干活挺實在,就是太瘦了,
扛不動那么重的東西。這樣吧,你別扛鋼筋了,跟著我學記賬,行嗎?”李飛龍愣住了,
抬頭看著周建業(yè),男人的眼睛很亮,帶著笑。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張著嘴說不出話。
周建業(yè)拍了拍他的肩膀:“咋?不愿意?”“愿意!愿意!”李飛龍趕緊點頭,
眼淚混著鼻涕糊了一臉,“周先生,我……我啥也不會……”“不會可以學,”周建業(yè)笑了,
“我教你?!蹦翘焱砩?,李飛龍?zhí)稍诖舶迳希诖镏芙I(yè)給的兩個白面饅頭,
一夜沒合眼。他想起小時候在村口看見的龍風箏,飛得那么高,那么遠,
他總以為那是遙不可及的東西??涩F在,好像有只手,正牽著他往天上飛。
第2章 乘風起周建業(yè)沒騙他。第二天一早就把他帶到辦公室,給他找了本舊賬本,
教他認數字,教他記賬。李飛龍學得慢,常常把“3”寫成“5”,把“7”寫成“9”,
周建業(yè)從不罵他,只是耐心地指出來,讓他重寫。他怕自己笨,耽誤事,
每天天不亮就起來背數字,晚上別人睡了,他還在油燈下練習寫字。手上磨出了繭子,
胳膊酸得抬不起來,可他心里甜,像揣著塊糖。周建業(yè)看他肯學,又教他打算盤,
教他看圖紙,有時還帶他去見客戶,讓他在旁邊聽著。有次見一個建材商,對方漫天要價,
周建業(yè)不急不躁,拿著賬本一筆一筆算給他看,最后把價格壓到了最低?;貋淼穆飞?,
李飛龍問:“周先生,您咋那么厲害?”周建業(yè)笑著說:“不是厲害,是心里有數。
做生意和做人一樣,得實在,也得有底線?!彼戳死铒w龍一眼,“龍娃,你記住,
人可以窮,但不能短了志氣,更不能忘了本?!崩铒w龍把這話刻在心里。
他跟著周建業(yè)學了三年,從一個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的泥腿子,變成了能獨當一面的助手。
周建業(yè)給他漲了工錢,還讓他住到自己家的偏房,說那里比工棚暖和。
周建業(yè)的家在縣城的家屬院,兩層小樓,院里種著月季和石榴。周建業(yè)的愛人是老師,
說話輕聲細語,總給李飛龍留飯。他們的女兒叫周雅,比李飛龍小兩歲,在讀高中,
見了他總害羞地叫“飛龍哥”。李飛龍在這樣的家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有時看著周建業(yè)一家圍坐在飯桌前吃飯,他會想起自己的娘,眼眶忍不住發(fā)熱。
二十五歲那年,周建業(yè)要去市里開公司,問李飛龍愿不愿意跟著去?!笆欣餀C會多,
但也難混,”周建業(yè)說,“你要是想留在縣城,我給你找個安穩(wěn)的活。
”李飛龍想都沒想:“周先生去哪,我就去哪。”到了市里,周建業(yè)成立了建筑公司,
李飛龍成了他的得力助手,管著工地上的大小事。他沒日沒夜地干,
工人們都說他是“鐵打的”。有次工地上出了事故,一個工人從架子上摔下來,腿骨折了。
李飛龍背著工人往醫(yī)院跑,跑了三里地,到了醫(yī)院渾身都濕透了。他守在手術室門口,
直到凌晨手術結束,又跑回工地處理后續(xù),一整夜沒合眼。周建業(yè)知道了,
拍著他的肩膀說:“龍娃,你做得對。咱蓋房子是給人住的,得先對得住干活的人。
”公司漸漸有了名氣,接的工程越來越大。李飛龍跟著周建業(yè)見了更多的人,喝了更多的酒,
學會了說場面話。他不再是那個穿著打補丁衣服、說話臉紅的農村娃了,
他有了自己的辦公室,有了手表和皮鞋,走到哪里都有人叫他“李經理”。三十歲那年,
周建業(yè)把公司一半的股份分給了他,說:“龍娃,這些年辛苦你了,這是你應得的。
”李飛龍拿著股權證,手都在抖。他想起剛認識周建業(yè)的時候,自己還在扛鋼筋,
一天掙五毛錢?,F在,他成了公司的股東,成了別人口中的“老板”。那天晚上,
他請周建業(yè)一家吃飯,點了一桌子菜,周雅已經大學畢業(yè),穿著連衣裙,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她敬李飛龍酒,說:“飛龍哥,恭喜你?!崩铒w龍喝了酒,臉紅紅的,看著周雅,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沒過多久,李飛龍向周雅求婚了。周建業(yè)夫婦沒反對,
周建業(yè)只是找他談了次話:“龍娃,雅雅從小嬌生慣養(yǎng),你以后要好好對她。還有,
不管你以后多有錢,都別忘了自己是從哪來的?!崩铒w龍點頭:“周叔,我記著。
”婚禮辦得很風光,請了市里有頭有臉的人。李飛龍穿著西裝,胸前別著紅花,
看著身邊穿著婚紗的周雅,覺得像在做夢。他想,要是娘還在,看見他這樣,該多高興啊。
婚后的日子順風順水。公司越做越大,李飛龍成了市里有名的企業(yè)家。他買了別墅,
買了汽車,出入有司機接送,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他不再去工地了,每天坐在辦公室里,
簽合同,開會,和那些老板們周旋。有時周建業(yè)勸他:“去工地看看吧,根基不能忘。
”李飛龍嘴上答應,卻總沒時間。他忙著應酬,忙著擴張公司,
忙著和那些所謂的“大人物”打交道。他覺得周建業(yè)老了,思想跟不上時代了,現在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