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廳的水晶吊燈在暮色里泛著冷光，像懸在頭頂?shù)男呛?。周明遠站在頂樓包廂的落地窗前，指尖夾著支未點燃的雪茄，玻璃上映出他金絲眼鏡后的冷笑。監(jiān)控屏幕被分割成九宮格，每一格都對準后臺的角落 —— 穿黃袍的陳野正在給斷指纏膠布，林薇的左手繃帶邊緣露出藍布帕子的一角，孩子們排著隊檢查耳麥，樂樂辮梢的鈴鐺偶爾晃出細碎的響。
“都準備好了？” 他對著藍牙耳機沉聲問，聲音里的煙灰缸味混著居高臨下的傲慢。
“吊燈承重螺絲松了三圈，側(cè)臺電纜做了漏電處理?！?舞臺總監(jiān)的聲音帶著電流聲，“按您的吩咐，等《悲愴》第三章高潮時……”
“不必等?！?周明遠打斷他，目光落在屏幕里林薇整理樂譜的手上，“他們一抬手，就動手?！?/p>
雪茄在指間轉(zhuǎn)了半圈，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雨夜。趙宏塞給他的黑皮箱沉甸甸的，鈔票的油墨味熏得他頭暈，而陳野在琴房里彈《悲愴》的聲音順著雨絲飄過來，清越得像把刀?！皵夭菀！?趙宏當(dāng)時拍著他的肩膀說，“這兩個孩子，不能留?！?/p>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年還是手軟了。該讓車直接碾過陳野的手腕，該讓林薇的左手徹底廢成肉泥，而不是留著這雙還能彈琴的手，在二十年后變成扎向他的刺。
包廂門被輕輕推開，趙宏的保鏢躬身遞來杯威士忌：“周總監(jiān)，趙先生問，要不要再加點‘保險’？”
周明遠接過酒杯，琥珀色的液體晃出漣漪?！安槐??！?他盯著屏幕里陳野幫林薇調(diào)整麥克風(fēng)的動作，兩人的手指在空氣中碰了碰，像在交換暗號，“我要讓他們在聚光燈下‘意外身亡’，讓所有人都看見 —— 殘缺的手，不配碰鋼琴?！?/p>
樓下傳來觀眾席的騷動，開場鈴聲即將響起。周明遠將監(jiān)控畫面切到舞臺中央，那里的吊燈正隨著空調(diào)的氣流微微晃動，金屬鏈條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 “咔嗒” 聲 —— 那是死神的秒表在倒數(shù)。
后臺化妝間里，林薇的指尖在琴譜上劃出細痕?！侗瘣怼返谌碌男稍谒X子里盤旋，左手的繃帶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痙攣。陳野的斷指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別怕，按我們練的來。”
“我不怕。” 她抬頭看他，鏡子里映出兩人交疊的手，他的斷指泛著青白，她的繃帶纏著藍布帕子，“只是覺得…… 像在做夢?！?/p>
十八歲那年，她曾偷偷數(shù)過音樂廳的座位，算著自己和陳野的名字什么時候能出現(xiàn)在節(jié)目單上。那時的聚光燈在想象里是暖的，像琴房的陽光；而現(xiàn)在，她知道那光亮背后藏著冰，卻依然想伸手去碰 —— 為了那些被掩埋的音符，也為了鏡中這雙終于能并肩的手。
“林老師！” 樂樂抱著演出服跑進來，辮梢的鈴鐺叮當(dāng)作響，“阿明說他聽見天花板上有‘沙沙’聲，像老鼠在磨牙?！?/p>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她摸了摸樂樂的頭，聲音盡量柔和：“那是空調(diào)在換氣呢。等會兒上臺，你就站在鋼琴左邊，幫我們聽著點周圍的聲音，好不好？”
樂樂用力點頭，小手抓住林薇的繃帶：“我會保護老師的！就像保護我的盲文書一樣?！?/p>
開場鈴聲第三遍響起時，陳野最后檢查了一遍藏在黃袍內(nèi)袋的水果刀。刀柄貼著斷指的疤痕，冰涼的觸感讓他清醒。林薇將匿名者給的監(jiān)考證照片塞進琴譜夾，照片上李建國的眼鏡片反射著微光，像在說 “準備好了”。
孩子們排著隊走上側(cè)臺，藍布帕子在燈光下連成一片小小的海。樂樂站在最前面，耳朵微微動著，突然拽了拽陳野的衣角：“陳叔叔，頂樓有個人在喘氣，‘呼哧呼哧’的，像周爺爺。”
陳野的目光瞬間掃過頂樓包廂的方向，厚重的絲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卻隱約能看見里面透出的煙光。他彎腰捏了捏樂樂的臉：“真棒，等會兒我們彈到最快的地方，你就大聲告訴我他還在不在?！?/p>
大幕升起的瞬間，聚光燈像金色的瀑布澆下來。陳野牽著林薇的手走上舞臺，觀眾席的掌聲浪濤般涌來，其中夾雜著幾聲倒抽氣 —— 沒人見過這樣的鋼琴家，一個穿著黃袍，右手缺了截手指；一個纏著繃帶，左臂始終貼著身體。
周明遠在頂樓冷笑，按下了監(jiān)控器的放大鍵。陳野的斷指在琴鍵上懸著，林薇的左手繃帶泛著異樣的白，這副狼狽的樣子，正好印證他要傳遞的 “真理”：天才一旦殘缺，就該被掃進垃圾堆。
“下面有請星光琴室的師生們，為我們帶來《悲愴奏鳴曲》第三章?！?主持人的聲音落下時，陳野突然轉(zhuǎn)頭看向頂樓包廂，對著那片黑暗微微頷首，像在致意。
周明遠的心臟猛地一縮。他看見林薇的左手緩緩抬起，繃帶邊緣的藍布帕子在燈光下閃了一下，隨即被琴鍵擋住。樂樂站在鋼琴左側(cè)，小手緊緊攥著鈴鐺，耳朵警惕地豎著，像只蓄勢待發(fā)的小獸。
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周明遠的指尖按在了燈光總閘的按鈕上。監(jiān)控屏幕里，陳野的斷指在高音區(qū)劃出流暢的弧線，缺了無名指的和弦竟帶著種驚心動魄的銳氣；林薇的左手在低音區(qū)推進，繃帶與琴鍵摩擦的聲響像砂紙磨過記憶，把二十年前的雨夜一點點擦亮。
觀眾席漸漸安靜下來，連咳嗽聲都消失了。沒人在意那雙手的殘缺，只被旋律里的悲愴攫住 —— 那不是技巧的炫耀，是帶著血痕的傾訴，每個音符都像從傷口里擠出來的，滾燙而決絕。
“快了。” 周明遠對著耳機說，目光死死盯著屏幕里即將到來的高潮部分。陳野的斷指開始加速，林薇的左手繃帶滲出血絲，兩人的手指在琴鍵上碰撞、交錯，像在與命運角力。
就在這時，樂樂突然仰起頭，清脆的童聲刺破旋律：“林老師，那個周爺爺在頂樓！他在看我們！”
全場嘩然。周明遠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雪茄掉在地毯上。他看見樂樂正指著包廂的方向，小臉上滿是堅定，而陳野和林薇的目光同時射過來，像兩柄淬了火的刀，精準地刺穿窗簾的縫隙。
“動手！” 他對著耳機嘶吼，猛地按下燈光總閘。
舞臺的燈光瞬間熄滅，黑暗像潮水般吞沒一切。觀眾席響起尖叫，后臺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周明遠撲到監(jiān)控屏幕前，九宮格的畫面在黑暗中閃爍，隱約能看見陳野正抓住林薇的手，而樂樂的鈴鐺聲在混亂中格外清晰：“左邊第三個燈！王嬸說金屬摩擦聲在那邊！”
周明遠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忘了這些孩子是用耳朵 “看” 世界的，忘了黑暗對他們來說不是障礙，是主場。監(jiān)控畫面里，陳野的斷指重新落在琴鍵上，在絕對的黑暗中，彈出了《悲愴》第三章最洶涌的旋律 —— 那聲音不再是樂器的震動，是兩個靈魂在黑暗里的咆哮，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
頂樓包廂的門被撞開時，周明遠還盯著屏幕里跳躍的音符。警察的手電筒光柱掃過他的臉，他突然笑了，指著樓下的黑暗喃喃自語：“他們的手…… 怎么還能彈琴……”
而舞臺中央的黑暗里，陳野的斷指與林薇的繃帶仍在琴鍵上飛舞。樂樂的鈴鐺聲像引路的星，孩子們的呼吸聲連成守護的墻，將二十年前的謊言與鮮血，都揉進了這斷鍵的回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