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的破窗漏進(jìn)半縷月光,正照在趙云左臂的箭傷上。血痂已經(jīng)發(fā)黑,夏侯蘭剛換的草藥散著苦澀的氣息,混著篝火燃盡的草木灰味,在潮濕的空氣里漫開。蕭楓的意識貼著趙云的皮肉,能清晰感受到傷口搏動的痛楚 —— 那是方才為護(hù)公孫瓚突圍時,被麴義的親衛(wèi)一箭釘在骨頭上的痕跡。
“主公的甲胄呢?” 趙云忽然想起,公孫瓚突圍時竟連祖?zhèn)鞯拿鞴怄z都丟了,此刻縮在廟角發(fā)抖,錦袍上沾滿泥污,哪里還有半分 “白馬將軍” 的威風(fēng)。
趙云收回余光用銀槍槍桿撥了撥篝火?;鹦球v起的瞬間,映出他眼底的復(fù)雜。蕭楓忽然記起,剛才沖出重圍時,公孫瓚還在嘶吼著要回身廝殺,若非趙云強(qiáng)行將他按在馬上,恐怕早已成了文丑的刀下鬼。
“子龍,你說…… 我們還能回去嗎?” 公孫瓚的聲音帶著哭腔。他麾下的白馬義從曾是北方最銳的騎兵,此刻卻只剩不到百人,散落在廟外啃著干硬的麥餅,甲胄上的箭孔比星星還密。
趙云看著公孫瓚佝僂的背影,記憶里的片段浮現(xiàn) —— 建安元年,公孫瓚率三千白馬義從北擊鮮卑,單騎沖陣時槊尖挑著敵酋首級,銀甲在夕陽下亮得晃眼。那時他在陣前嘶吼 “胡虜不得過界橋??!”,聲震草原的模樣,哪里有半分如今的怯懦?這幾年盤踞易京,銅雀臺里藏著的金銀比糧草還多,昔日護(hù)境安民的壯志,早被建功立業(yè)的執(zhí)念蛀空了。
蕭楓正想開口勸慰,卻被趙云意識里傳來的微弱刺痛按住 —— 那是他在示意 “別說”。趙云扶著神像緩緩起身,銀槍拖過地面時發(fā)出刺耳聲響,像在撕扯著廟里沉悶的空氣:“主公若想回去,末將愿為前驅(qū)?!?話出口的瞬間,蕭楓清晰感受到他右臂肌肉的緊繃,那不是蓄勢待發(fā)的力量,而是強(qiáng)撐著不倒下的僵硬。方才奪劍時牽扯了傷口,此刻每動一下,左臂的痛楚都像毒蛇般鉆進(jìn)骨髓。
廟外忽然傳來爭執(zhí)聲。幾個白馬義從的老兵正推搡著夏侯蘭帶來的常山子弟,其中一個絡(luò)腮胡騎兵把麥餅摔在地上:“一群鄉(xiāng)野村夫也配吃軍糧?若不是你們亂沖陣,我弟兄們怎會折損那么多!”
夏侯蘭帶來的漢子里,有個瘸腿的青年猛地攥緊柴刀:“俺們拿著鋤頭幫你們殺袁軍時,你在哪?” 他的左肩還在滲血,那是剛才為了擋一箭,被弩箭擦過留下的傷口。
“夠了!” 趙云的吼聲撞在廟墻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他拖著傷臂走到兩人中間,銀槍 “當(dāng)啷” 一聲杵在地上,槍尖沒入泥土半寸,“今日能活著站在這的,都是過命的弟兄!”
絡(luò)腮胡騎兵還要爭辯,卻被身邊的同伴拉住。那人低聲道:“別忘了是誰把你從先登營的矛陣?yán)锿铣鰜淼??!?騎兵脖子一梗,終究是別過臉去,撿起地上的麥餅拍了拍灰,塞給瘸腿青年半個。
蕭楓看著這幕,忽然想起剛才突圍的細(xì)節(jié)。夏侯蘭帶的人雖只有幾十個,卻個個豁命 —— 有個老漢抱著袁軍騎兵的馬腿不放,被馬蹄踩斷了肋骨;還有個少年用柴刀劈開敵兵的咽喉時,自己的胳膊也被長矛刺穿。他們本不必來的,常山離界橋三百里,是夏侯蘭連夜奔襲,才集齊了這些同鄉(xiāng)。
“他們?yōu)楹我獊恚俊?蕭楓的意識輕聲問。
趙云的目光落在夏侯蘭身上。那漢子正蹲在火堆旁,用布蘸著溫水給一個傷兵擦臉,動作笨拙卻仔細(xì)?!敖ò踩?,常山遭黑山賊劫掠,是主公帶兵平的亂。” 趙云的聲音很輕,“這些人里,有被主公救過爹娘的,有受過主公恩惠的。聽說主公待我不錯就一起來了”
公孫瓚聽到這話,忽然狠狠捶了下地面:“當(dāng)年我單騎入賊巢,斬了張燕的左膀右臂,何等威風(fēng)!” 他眼神發(fā)直,像是在說給火堆聽,“如今卻連界橋都守不住…… 若能奪回失地,我定要建一座比洛陽還高的城!” 蕭楓看著他眼里閃爍的貪欲,忽然明白,這人早已不是那個為護(hù)百姓戰(zhàn)胡虜?shù)膶④?,只剩被功業(yè)執(zhí)念困住的軀殼了。
深夜的山風(fēng)帶著寒意,吹得廟門吱呀作響。蕭楓忽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不是一隊(duì),是好多隊(duì),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像悶雷滾過。趙云瞬間握緊銀槍,夏侯蘭的人也紛紛抄起家伙,連公孫瓚都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希冀 —— 莫不是援軍到了?
“不對?!?趙云低喝一聲,拽著公孫瓚躲到神像后面,“馬蹄聲雜亂,不似我軍建制?!?他示意眾人熄滅篝火,自己則拖著傷臂摸到門邊,從破縫里往外看。
月光下,一隊(duì)隊(duì)袁軍騎兵正舉著火把搜山,甲胄上的 “袁” 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為首的正是文丑,他手里提著顆人頭,看服飾竟是公孫瓚的親衛(wèi)?!八?!挖地三尺也要把公孫瓚找出來!” 他的吼聲隔著門板傳來,帶著嗜血的興奮。
蕭楓的心跳瞬間提到嗓子眼。他清楚記得,歷史上公孫瓚此戰(zhàn)雖敗卻未死,可眼前這陣仗,分明是要趕盡殺絕。難道是因?yàn)樽约汉挖w云改變了戰(zhàn)局走向,連歷史的慣性都偏移了?
“從后窗走。” 趙云的意識異常冷靜,“廟后有片竹林,穿過去是斷崖,下面有條河。”
眾人剛摸到后窗,卻見公孫瓚忽然站定:“你們走?!?他從懷里掏出塊虎符,塞到趙云手里,“白馬義從殘部歸你統(tǒng)領(lǐng),帶著弟兄們回易京?!?/p>
“主公!” 趙云急聲道。
“我不走了?!?公孫瓚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丟了界橋,折了白馬義從,還有何面目回去?” 他拔出佩劍,劍尖對著自己的脖頸,“子龍,記住今日之?dāng)?,莫要學(xué)我剛愎自用。”
蕭楓的意識突然炸開 —— 他想起來了!歷史上公孫瓚正是經(jīng)此一敗,才徹底變得多疑暴戾,最終困守易京自焚而死。若此刻讓他死在這里,或許反而是種解脫?
看著那雙寫滿絕望的眼睛,趙云意識喉嚨發(fā)緊吼道:“不行!”
趙云的身體已經(jīng)動了。他猛地奪下公孫瓚的劍,銀槍一橫擋在他身前:“主公若想死,先踏過末將的尸體!”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界橋丟了可以再奪,弟兄沒了可以再招,可主公若沒了,誰來給白馬義從的弟兄們報仇?”
公孫瓚愣住了,廟外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蕭楓忽然感受到趙云的傷臂在發(fā)抖,方才強(qiáng)行發(fā)力,傷口怕是又裂開了。趙云對著夏侯蘭喊道:“你帶主公從竹林走,我和蕭…… 我斷后!”
夏侯蘭還在猶豫,卻被趙云一把推到窗邊:“走!告訴常山子弟,日后在易京匯合!”
趙云握緊銀槍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全是汗。趙云的意識在他腦海里沉聲道:“今日力竭,只能借巧勁?!?他的意識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左臂傷口的劇痛讓他連呼吸都帶著顫音。
廟門 “轟隆” 一聲被撞開,文丑的大刀帶著風(fēng)聲劈來。蕭楓憑著記憶里的槍法和招式,輔助著趙云的右臂斜身避開,刀鋒擦著肩頭掠過,帶起一片血珠。趙云此刻能使出的力氣不足平日三成,左臂幾乎抬不起來,每一次格擋都像要把骨頭震碎。
“趙子龍,你這是沒吃飯嗎?” 文丑獰笑著策馬逼近,大刀舞得風(fēng)雨不透,“白天那股勁呢?”
蕭楓忽然想起史料里文丑善使拖刀計(jì)的記載,急忙在趙云意識里喊道:“當(dāng)心他回馬刀!” 趙云瞬間會意,在文丑佯裝劈砍馬首的瞬間,猛地矮身,銀槍貼著馬腹刺向黑馬前蹄 —— 那里正是白天被流矢擦傷的舊傷處。
“嘶 ——”!黑馬痛得嘶鳴起來,文丑的拖刀計(jì)頓時走空。趙云借著馬身遮擋,用盡全力將槍桿往文丑膝蓋一搗。文丑猝不及防摔下馬來,卻在落地前拽住了趙云的槍纓。兩人同時發(fā)力,銀槍在中間彎成弓形,趙云左臂傷口 “噗” 地迸出鮮血,視線瞬間模糊。
“撤!” 蕭楓當(dāng)機(jī)立斷,奪回槍桿后翻身躍上旁邊一匹無主戰(zhàn)馬。趙云殘存的意識操控身體,在文丑爬起的瞬間,抓起地上的長矛擲了過去。長矛擦著文丑耳畔釘在樹上,趁著這剎那空隙,蕭楓策馬沖進(jìn)竹林,身后傳來文丑氣急敗壞的吼聲:“追!給我追!”
竹林里的月光被枝葉切碎,蕭楓的身影在林間穿梭。他聽見趙云粗重的喘息在意識里回蕩,左臂的血順著馬鞍滴落在枯葉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剛才那幾下全憑蕭楓對史料的記憶預(yù)判,再加上趙云本能的戰(zhàn)場反應(yīng),才勉強(qiáng)逼退文丑,此刻兩人的意識都在劇烈震顫。
“剛才…… 多謝。” 趙云的意識帶著濃重的疲憊,卻難得有了絲溫度。
蕭楓的嘴角忍不住上揚(yáng)。血順著手臂流進(jìn)槍桿的紋路里,溫?zé)岬挠|感仿佛讓這桿槍活了過來。他忽然明白,所謂 “魂契”,從來不是誰占據(jù)誰,而是兩個靈魂在生死間磨出的默契。
穿出竹林時,斷崖下的河水泛著粼粼波光。蕭楓回頭望去,文丑的人馬被竹林擋在后面,暫時追不上來。他勒住馬,看見趙云的傷臂在月光下泛著血色,卻不知為何,覺得這疼痛里竟藏著一絲新生的力量。
遠(yuǎn)處的方向,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蕭楓握緊銀槍,和趙云的意識一起望向易京的方向。那里或許還有更多的埋伏,或許公孫瓚終究難成大業(yè),但此刻他心里卻無比清明 —— 有些東西,比勝負(fù)更重要。比如弟兄們的命,比如百姓的安危,比如在亂世里,依然選擇向前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