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龍，我昨夜夢見了初遇時的常山?！?第一行字就讓趙云鼻尖發(fā)酸
“這些年我總在想，若當年沒接那道討賊的圣旨，是不是還能做個守邊的將軍?！?墨跡忽然重了些，像是筆尖頓了頓，“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占了易京，修了銅雀臺，看著庫房里的金銀堆成山，就像看著自己的骨頭一點點被泡軟。你總說要護著百姓，可我殺降卒、屠城池時，竟覺得那是理所當然 —— 你看，我早已不是你當年認的那個公孫瓚了。”
趙云的指腹撫過 “殺降卒” 三個字，忽然想起建安二年的冬天。那時他們剛打下薊縣，公孫瓚下令把三千降兵趕到冰河里，他跪在帳外求了三個時辰，膝蓋凍得沒了知覺，公孫瓚才松口留下百十個少年。那天夜里，他在營外燒了堆火，看著河面的冰碴子上飄著暗紅的血，公孫瓚站在他身后，扔過來一壇酒：“子龍，亂世里心太軟，成不了大事?！?/p>
竹簡上的字漸漸潦草，像是寫得很急，又像是手在抖：“銅雀臺燒起來時，我站在頂樓看，火光把天燒得通紅，倒比平日里好看。那些火藥是我早備好的，原想用來轟袁紹的營，沒成想最后燒了自己。子龍啊，你別怨我，我若不逼你走，以你的性子，定會以死護我 —— 可你不該死，你的槍該挑開這亂世的黑暗，不是陪我埋在易京的灰燼里?！?/p>
“你總說要尋太平?！?最后幾行字被火燎去了邊角，得湊到燭火前才能看清，“我這輩子沒做到，就托給你了。若真有天下太平的那天，記著在易京舊址上，給我倒碗青梅釀 —— 就用你當年送我的那壇，埋在銅雀臺西角的老槐樹下，大火應該燒不到。子龍，我對不住你。莫學我，莫學……”后面的字已經被大火焚燒殆盡。
竹簡從指尖滑落，“啪” 地砸在地上。趙云猛地捂住胸口，那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比界橋那次中箭還疼。界橋的傷是冷的，箭頭帶著袁軍的血腥氣；可此刻這疼是燙的，像銅雀臺的火，從喉嚨一直燒到五臟六腑。
“他們…… 為何跟來？” 他抬頭時，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廟外的雪還在下，落在士兵們的肩頭，積起薄薄一層白，倒把那些煙熏火燎的黑痕襯得更清楚。
夏侯蘭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凍裂的嘴唇滲著血珠：“主公放我們出來時，站在地牢門口向剩下的白馬義從兵士們喊，去找趙子龍，幫助他’。他還說，‘趙子龍去哪，你們就去哪，他能讓你們活得像個人’?！?他指了指那個脖頸有勒痕的親衛(wèi)，“這小子原是想跟著主公死的，被我們綁了才拖出來 —— 他說要親眼看著將軍怎么做，才算替主公了了心愿?！?/p>
那個親衛(wèi)猛地抬頭，眼里全是紅血絲：“主公把火把丟進火藥庫時，回頭看了我一眼。他沒說話，可我知道，他是想讓我活著，替主公他看著將軍你打下太平盛世?！?/p>
趙云聽罷望著廟外漫天飛雪，忽然想起建安三年的春天。那時他們剛打完一場勝仗，公孫瓚拉著他在銅雀臺喝酒，臺外的桃花開得正盛，風吹過來，花瓣落了滿桌。公孫瓚喝得酩酊大醉，拍著他的肩膀笑：“子龍，等我一統北方，就封你做常山太守，讓你衣錦還鄉(xiāng)?！?他當時捧著酒碗，認真地說：“末將不求封賞，只愿主公施行仁政，讓百姓能安穩(wěn)生活?！?/p>
公孫瓚愣了愣，忽然擱下酒爵，指尖敲著案幾道：“子龍，你可還記得我們初遇時的常山” 趙云一怔，那年的景象頓時浮現在眼前 —— 黃巾亂后，他領著數百鄉(xiāng)兵站在界橋南岸，公孫瓚的白馬義從列成銀甲長陣，公孫瓚勒馬問他：“冀州人都歸降袁紹，為何你獨來投奔我？” 他當時攥著龍膽亮銀槍朗聲道：“天下大亂，不知誰是明主，只愿追隨能施行仁政者！”
“那時你說的也是這話?！?公孫瓚忽然大笑，笑聲震得案上的酒壺搖晃，“好個仁政！我記下了?！?桃花瓣落在他銀白的發(fā)須上，像落了場細碎的雪。
記憶里的桃花香，忽然被眼前的焦糊味沖散。趙云彎腰撿起那半塊龍紋佩，緊緊攥在手心，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對著易京的方向緩緩跪下，膝蓋砸在凍土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三十多個士兵齊刷刷跟著跪下，夏侯蘭懷里的布包掉在地上，滾出半面燒焦的旗幟，依稀能看出 “白馬” 兩個字。
“主公……” 趙云的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睫毛上的冰珠混著什么溫熱的液體，滴在槍纓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末將…… 領命?！?/p>
起身時，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沾著冰碴和淚痕。方才抵著地面的額頭還留著凍土的涼意，可那雙曾在神像前流露迷茫的眼睛，此刻已褪去混沌 —— 方才讀竹簡時的震顫、憶起往事時的酸澀，都在這一抬眼間沉淀成清明，像被雪光洗過的寒星，映著燭火時閃爍著決絕的光。
蕭楓的聲音在他腦海里沉聲道：“子龍，眼下亂世茫茫，去處倒是有幾個可選。往南去，荊州劉表據有江漢，基業(yè)穩(wěn)固，只是近年似有暮氣；徐州陶謙，為人憨厚，不過少進取之心。還有一位劉備，雖顛沛流離，卻素有仁德之名；往東走，江東孫家銳氣逼人；向西看，很快會有位叫曹操的在招兵買馬，用人一絕。
再者，憑將軍的威名與這些弟兄的忠勇，占一處險地自立門戶，護一方百姓安寧，也未必不是一條路。若你選擇這條路，我定會盡全力助你，招兵買馬，發(fā)展門戶不在話下。況且憑我的記憶，知曉如今在野的能人志士不在少數，若能將他們招攬麾下，未必不能闖出一番天地。最后究竟是要劍指天下，搏一場乾坤未定，自己親手開創(chuàng)太平盛世；還是歸順那位能讓你我看見太平氣象的明主——這一步，終究得你自己斷。無論最后如何定計，我都會為你的選擇參詳籌謀，助你行穩(wěn)致遠。
話剛出口，蕭楓心中卻泛起一陣波瀾：按我所知的那段歷史，劉備才是子龍歷史上最終的歸宿，他仁厚待人，與子龍的追求也契合，要不要干脆點破，讓他直接尋找劉備去？可轉念一想，劉備的蜀漢陣營也不是十全十美，歷史終究是死的，人是活的，子龍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我怎能憑著后世的記憶去左右他的人生？他一生堅守 “守護百姓，仁政愛民” 的初心，這選擇理應由他自己來做，我能做的，不過是提供些信息和建議，讓他少走些彎路罷了。
趙云握緊銀槍，猛地往地上一頓，槍尖挑飛的冰碴在燭火下閃著光。他低頭看向那卷竹簡時，睫毛上的冰珠簌簌滾落，落在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八個大字上，目光里翻涌著公孫瓚的決絕與初遇時的赤誠，兩種情緒交織著，最終凝練成不容置疑的堅定。
夏侯蘭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塊發(fā)黑的麥餅，邊緣還沾著草屑：“這是從糧倉廢墟里刨出來的，還能吃。將軍，天快亮了，我們該走了?！?/p>
趙云接過麥餅，掰了半塊遞給那個發(fā)髻有焦痕的少年兵。他遞出麥餅的手穩(wěn)如磐石，眼神掃過少年兵含淚的眼睛時，添了幾分溫和，卻未減半分銳利 —— 那是歷經喪主之痛后，仍未熄滅的護持之心。少年兵怯生生接過去，啃了兩口，忽然 “哇” 地哭了出來。趙云拍了拍他的背，目光掃過眾人時，那雙眼睛已全然沒有了廟門初開時的惶惑，每一道視線落在受傷的夏侯蘭、斷耳的義從、脖頸有勒痕的親衛(wèi)身上，都像銀槍的鋒芒，既帶著并肩作戰(zhàn)的熱意，又透著前路可期的篤定。
“走?！?他只說了一個字，銀槍在前，撥開廟門的積雪。
雪還在下，卻比剛才小了些。三十多個身影跟在他身后，腳印在雪地上連成一串，像條蜿蜒的蛇，朝著東方延伸。趙云走在最前面，風雪掠過他的臉頰，那雙眼睛始終望著東方的微光，先前的迷茫早已被一種更沉雄的東西取代 —— 那是公孫瓚托付的遺志，是常山子弟追隨的目光，是亂世里不肯熄滅的仁心，在雪光中灼灼發(fā)亮。遠處隱約有炊煙升起，在灰白的天幕下格外清晰，他望著那縷煙痕時，眼神里漾起極淡的暖意，隨即又凝成一往無前的銳光，銀槍在雪地里劃出一道亮痕，像劈開這亂世的第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