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字里行間的認(rèn)真、忐忑與無奈,清晰如昨,狠狠撞在心上。
我不敢置信那般謙卑甚至卑微之語,竟出自清冷矜貴如他之口。
「故而……你能否也……予我半分勇氣?」
心念電轉(zhuǎn),如潮水般洶涌。
今生,阿姊的謊言尚未出口。
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攫住了我。
我驀地停步,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毅然走回他面前,迎上他帶著些許詢問的目光。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我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氣,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卻清晰無比:
「蕭師兄,我……文治學(xué)識根基甚是淺薄,日后……若有不解之題,可否……冒昧向師兄求教?」
我如愿拿到了蕭景親筆謄寫的文治學(xué)識筆記,字跡清峻,條理分明,如他的人一般。
也知曉了他在書院清幽雅致的居所——墨竹軒。
前世的我,瑟縮自卑,連與他擦肩而過都心跳如雷,更遑論主動攀談。
如今重生,我拋卻了那份無謂的怯懦,常執(zhí)卷前往墨竹軒請教。
蕭景為人清冷卻不倨傲,講解深入淺出,令人如沐春風(fēng)。
一季光陰流轉(zhuǎn),我的文治學(xué)識精進(jìn)何止一籌。
年節(jié)將至,為表謝意,我鼓起勇氣,用積攢許久的月錢,邀他至城中久負(fù)盛名的松鶴樓小酌。
雅間內(nèi),檀香裊裊。
我本就不擅言辭,加之面對的是他,聊著聊著,便又成了他為我詳解那些晦澀難懂的文治學(xué)識。
他聲音清越,側(cè)顏專注,窗外暮色漸沉,華燈初上,仿佛時(shí)光都慢了下來。
步出松鶴樓時(shí),暮色已四合。
蕭景執(zhí)意送我至渡口,待我登上那艘去往姑母別業(yè)的精致畫舫,他方才轉(zhuǎn)身。
昏黃的燈籠光暈,將他頎長的身影拉得更顯孤清。
畫舫緩緩離岸,我倚著雕花窗欞,忍不住回望。
似有所感,行至半途的他倏然回眸。隔著粼粼水波與熙攘人群,他唇角微揚(yáng),朝我所在的方向,清淺一笑。
他看見我在瞧他。
目光相接的剎那,我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敢緊緊倚著冰涼窗欞,任晚風(fēng)肆意吹拂滾燙的面頰,心如擂鼓。
……
畫舫靠岸,月華如水。
我踏著青石板路回到別業(yè)門前,剛欲叩響銅環(huán),身后驀地傳來一聲含怒的呼喚,尖利刺耳,劃破夜的靜謐:
「沈婉兒。」
轉(zhuǎn)身,月光下站著的,正是許久不見的阿姊——沈鶯鶯。
她身上那件半舊的襖子,在姑母別業(yè)氣派的門庭映襯下,顯得格外局促寒酸。
她目光如鉤,死死釘在我身上,語帶刻毒地質(zhì)疑:
「你……你真住在這里?」
我神情淡漠,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阿姊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她上前一步,從袖中掏出一個素白信封,硬邦邦地遞過來,語氣帶著施舍般的傲慢:
「喏,給你送些月錢。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日子不好過吧?莫要太過委屈了自己。」
我在姑母處住了大半年,她音訊全無,此時(shí)倒想起送錢了?更何況,她剛被騙得身無分文,不找我「借」錢已是稀奇,怎會反給我送錢?
這錢,來路怕是不正。
我看著那封口都未嚴(yán)實(shí)的、不算薄的信封,并未伸手去接。
「你哪來的銀錢?」
我直視她閃爍不定的眼睛。
阿姊避開我的目光,語氣虛?。?/p>
「你管我哪來的?總之……我們現(xiàn)下寬裕了,你也別賴在人家這里當(dāng)看門狗了,收拾東西跟我回去?!?/p>
「姑母遠(yuǎn)赴蘇杭查賬,囑我代為看顧宅院,怎么可能說走就走?」
我唇角勾起一抹輕哂:
「再者,姑母待我恩重如山,待我學(xué)成之日,自當(dāng)傾力回報(bào)。」
「回報(bào)?」
阿姊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氣:
「說得好聽,誰知道你是舍不得報(bào)恩,還是舍不得這潑天的富貴,舍不得當(dāng)這體面的看家狗?」
若在從前,我定要被她這誅心之言氣得爭辯幾句。
如今,只覺與她多說一字,都是浪費(fèi)口舌,玷污心神。
在她那雙被嫉妒和狹隘蒙蔽的眼睛里,除她之外,世人皆濁,唯她獨(dú)清。
阿姊見我油鹽不進(jìn),惱羞成怒,猛地收回信封,厲聲叱罵,尖利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攀上了高枝,自然瞧不上我這幾個銅板了。嫌貧愛富的東西,給人看宅護(hù)院,搖尾乞憐,與那看門狗有什么區(qū)別,我沈家沒你這等沒骨氣的東西?!?/p>
我不再理會這瘋癲的辱罵,自腰間取下姑母所賜的玉牌,輕輕嵌入鎖孔。
機(jī)括輕響,朱漆大門應(yīng)聲而開。
我閃身而入,在她愈發(fā)不堪入耳的尖刻咒罵聲中,「哐當(dāng)」一聲,將那張因嫉妒而扭曲的臉,徹底關(guān)在了象征著安寧與未來的朱門之外。
是夜,躺在錦帳之中,阿姊突然的大方和閃爍的眼神,卻如毒刺般扎在心頭,揮之不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當(dāng)即披衣起身,就著燭火,修書一封,快馬加急,詢問鄉(xiāng)鄰中消息最靈通的王嬸。
王嬸的回信來得極快,自上次靈堂風(fēng)波后,她對阿姊深惡痛絕,信中字字如刀:
「婉兒丫頭!你那好阿姊,在外頭欠了一屁股印子錢。利滾利,快把她骨頭都榨干了。前些日子她灰溜溜跑回來,竟……竟把你爹娘留下的祖宅給賣了。還說什么風(fēng)骨,我呸!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敗家精,沒心肝的東西!婉兒丫頭,你且安心在江南好生讀書,莫要再回這糟心之地,當(dāng)心被她拖累至死?!?/p>
原來如此,難怪突然「寬?!沽?,難怪要「接」我走,原來是將爹娘留下的唯一根基——那承載著兒時(shí)所有溫暖記憶的祖宅給賣了,換了這不知能否填上高利貸窟窿的銀錢。
前世,我被困家中,餓得形銷骨立,前胸貼后背,她也未曾動過賣祖宅的念頭。
那時(shí)她尚有一絲「沈家女兒」的虛幻傲骨支撐。
今生,她所謂的「傲骨」,竟如此不堪一擊。在現(xiàn)實(shí)的銅臭和私欲面前,碎得如此徹底。
我捏著信箋,指尖冰涼,繼而怒極反笑。
也好,我與她之間,那點(diǎn)僅存于血脈、因爹娘遺澤而維系的脆弱牽絆,如今,被她自己親手?jǐn)財(cái)?,賣得干干凈凈。
自此,山高水長,兩不相干,倒也落得個……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