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景約我至城中久負(fù)盛名的攬?jiān)聵恰?/p>
此樓以精致點(diǎn)心聞名,尤擅一道雪乳玉環(huán)羹,凝脂勝雪,清甜沁人。
他引我在臨湖雅座安坐,溫言道:
「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言罷,便朝那飄散著甜香的庖廚行去。
我捧一盞清茗,遠(yuǎn)眺湖光瀲滟。
忽聞樓下喧聲驟起,側(cè)目望去,竟又是阿姊沈鶯鶯。
她一手撐著已顯懷的后腰,一手點(diǎn)著一名躬身賠罪的跑堂,姿態(tài)倨傲,聲調(diào)拔高:
「我在此用膳卻無位置可坐?你可知我是誰?」
跑堂額頭沁汗:「夫人息怒,今日雅座確實(shí)滿了,實(shí)難……」
旁桌一食客看不下去,揚(yáng)聲嗆道:
「店家都說了無座,你耳背不成?挺著肚子便高人一等?」
阿姊柳眉倒豎,尖聲道:「放肆!你可知我腹中麟兒……」
「管你是誰家的!」食客不耐煩地打斷。
恰在此時(shí),蕭景提著一只精巧的食盒歸來。
盒蓋微啟,清冽的雪乳香氣混著蜜漬檸檬的甜潤,幽幽散開。
「走吧?!顾麥芈暤?。
「去哪?」我微訝。
「知你不喜此間炙烤煙火氣?!顾抗饴湓谑澈猩希瑤е唤z了然的笑意,「帶你去尋『莼鱸之思』?!?/p>
樓下爭執(zhí)愈演愈烈。
我無心再看這場鬧劇,指尖輕點(diǎn)側(cè)門方向:
「從那邊走罷?!?/p>
他頷首,正欲轉(zhuǎn)身,身后清晰地傳來食客毫不留情的譏諷:
「縱是懷了金枝玉葉,也不該如此作踐他人?!?/p>
阿姊那熟悉的、帶著扭曲優(yōu)越感的冷笑聲再度響起,如同毒蛇吐信,刺破喧囂:
「若你知曉我腹中麟兒的父親是何等煊赫門第,怕是要羨我命數(shù)貴不可言,跪地求我提攜!」
又是這句!與前世分毫不差!
路人哄笑四起:「喲!好大的口氣!懷的是龍種不成?那你倒說說,是哪家王侯的公子?也好讓咱開開眼,見識見識這『貴不可言』的種!」
阿姊傲然揚(yáng)起她那精心修飾的下頜,聲音帶著一種炫耀般的尖利,響徹大堂:
「他乃當(dāng)朝太傅裴大人獨(dú)子,名滿京華的『翰醫(yī)玉郎』——蕭景?!?/p>
蕭景正從廣袖中取出一物,聞言,手猛地一顫。
「叮鈴」一聲脆響!
一枚用殷紅絲繩系著的溫潤羊脂玉佩,墜落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
那玉佩雕琢成同心圓環(huán)狀,瑩潤剔透,滴溜溜打著轉(zhuǎn)兒,不偏不倚,滾停在我的繡鞋邊。
「不是我,我沒有!」蕭景素來清冷從容的聲線,竟罕見地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猛地看向我,眼神急切。
「婉兒,我從未……從未見過此婦?!?/p>
這竟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失措。
我忍俊不禁,俯身拾起那枚猶帶他體溫的同心環(huán)佩,輕輕放回他微涼的掌心,抬眸迎上他焦灼的目光,聲音清晰而篤定:
「我知道,那不是你?!?/p>
近來,阿姊常在外炫耀某位世家公子所贈的稀世珍玩。
昨日聽姑母提過,那些所謂的古玉、金簪,不過是市井仿造的贗品。
那輛招搖過市的豪車,也不過是以劣馬套了華麗車架改裝而成。
想是又有人冒充世家子弟,設(shè)局誆她。
有了前世教訓(xùn),我不敢多嘴規(guī)勸,只怕她再反咬一口,說我是嫉妒成性。
跟著蕭景走出數(shù)步,那枚同心環(huán)佩的微溫仿佛仍烙在指尖。
終是按捺不住,我驀然停步,回身望向他挺拔的背影,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輕顫:
「方才……那枚同心環(huán)佩……可是……送給我的?」
他駐足,緩緩回身。
晨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他清雋的眉眼間。
他唇邊漾開清淺笑意,眸底卻似有星河璀璨:
「這般心急?」
我抬首,目光不閃不避,直直望入他眼底深處,一字一句,清晰堅(jiān)定,如同起誓:
「我們……已錯(cuò)過太多。此番,不想再錯(cuò)過分毫?!?/p>
頰上緋云如霞,心卻如磐石般堅(jiān)定。
他定定地看著我,眸中笑意沉淀,化作一片深邃的溫柔。
一步一步,他走回我面前,垂首凝視,聲音低沉而繾綣:
「初見于蘭蕙書院回廊,見你低首疾行,袖袂間藥香清冽……那一刻,便覺似曾相識。仿佛一見傾心,又仿佛……已在夢中識卿千百度?!?/p>
「然你似總怯怯,如履薄冰。故我亦不敢造次,唯恐驚擾,恐驚飛了枝頭那小心翼翼斂翅的蝶……」
「抱歉,讓你久候?!?/p>
他執(zhí)起我的手,將那枚同心環(huán)佩輕輕放入我掌心,指尖微涼,卻帶著灼人的力量:
「婉兒,我心悅你,由來已久。非始于今日,亦非終于此刻?!?/p>
他的聲線如冷泉擊玉,清冽溫柔,卻又字字千鈞,直抵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風(fēng)聲過耳,萬籟俱寂,唯聞自己胸腔里如雷的心跳,一聲聲,撞在耳膜之上:
「婉兒……也心慕師兄久矣……」
積壓心底的話語終于找到出口,帶著一絲哽咽的余韻:
「從前總覺云泥霄壤,不敢靠近??傁胫俸眯俸眯倜髁列脚淞⒂诰齻?cè),承接君之清輝……」
語聲未盡,蕭景忽而展臂,將我輕輕擁入懷中,溫暖的氣息瞬間將我包裹。
他微涼的指腹,帶著無盡的憐惜,輕柔撫過我濕潤微紅的眼尾。
「你奮力前行,是為己身志向,為心中所念。」
他的聲音響在耳畔,帶著撫平一切不安的力量。
「非為匹配何人,更非為立于誰側(cè)?!?/p>
「在我眼中,你始終美好如初。你的堅(jiān)韌,你的聰慧,你的純善,便是世間最耀眼的光華?!?/p>
「我的婉兒,本就值得世間一切美好?!?/p>
自小到大,何曾得人如此偏愛?
爹娘眼中,阿姊是明月,我不過是微塵,慣用她棄置之物。
阿姊亦深諳此道,處處打壓,令周遭皆覺我樣樣不如她。唯有讀書一道,我確能勝她。
故我懸梁刺股,焚膏繼晷,只為博得爹娘一句稀薄的贊許。
然彼時(shí),阿姊只需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芘獛紫虑傧?,唱一支俚俗小調(diào),便能輕易奪走所有目光與贊譽(yù)。
讓我覺得,自己唯一能抓住的微光,亦在她刻意營造的陰影下,黯淡得幾近熄滅。
自卑如附骨之藤,早已深植血脈。
此刻,被他擁在懷中,聽他字字句句,如清泉滌蕩心塵。
方知——我眼中不夠好的自己,在真正憐我、惜我、懂我之人的眸中,亦可熠熠生輝,如星如月。
蕭景自懷中取出那枚同心環(huán)佩,殷紅的絲繩在晨光中流轉(zhuǎn)著溫潤光澤。
他珍而重之地將其系于我頸間,玉佩微涼,緊貼心口。
他垂眸,目光誠摯如許,盛滿了此生不渝的溫柔:
「婉兒,同心環(huán)佩,結(jié)發(fā)為諾?!?/p>
「我們……相守此生,白首不離,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