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著婚紗,站在紅毯盡頭。帆布鞋有點(diǎn)擠腳。真的,我結(jié)婚穿帆布鞋。宋凜,我前夫,
現(xiàn)在的準(zhǔn)新郎,要求的。他說高跟鞋不穩(wěn),怕我摔著。放屁,他就是想讓我看起來矮一點(diǎn),
在他身邊更小鳥依人一點(diǎn)。司儀聲情并茂,念著老套的誓詞?!八蝿C先生,
你是否愿意娶紀(jì)燃夏小姐為妻,無論貧窮富貴……”宋凜側(cè)臉線條冷硬,
像精心雕琢過的大理石。他轉(zhuǎn)向我,眼神專注得能溺死人,嘴角勾起完美的弧度?!拔以敢?。
”聲音低沉,穿透力極強(qiáng)。臺下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和羨慕的低語。宋家太子爺,年輕英俊,
手段狠辣,商業(yè)帝國觸角遍布全國。能嫁給他,在所有人眼里,是我紀(jì)燃夏祖墳冒青煙,不,
是噴了火山。司儀轉(zhuǎn)向我?!凹o(jì)燃夏小姐,你是否愿意……”我張了張嘴。沒發(fā)出聲音。
宋凜臉上的溫柔笑意瞬間凝固,眼底飛快掠過一絲冰冷的不耐煩,快得幾乎抓不住。
他放在我腰側(cè)的手,力道猛地收緊,像鐵鉗。警告。我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fā)緊。
頭頂?shù)乃У鯚艋蔚梦已刍??!拔摇?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就在所有人屏息等待的瞬間——“嘭!”一聲巨響從宴會廳側(cè)門傳來。
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猛地撞開!一個穿著油膩廚師服、身材發(fā)福的中年男人,臉紅脖子粗,
手里揮舞著一把……剔骨刀?跌跌撞撞沖了進(jìn)來,眼睛血紅,直勾勾盯著宋凜的方向。
“宋凜!你他媽的黑心資本家!還我血汗錢!老子跟你拼了!”全場死寂。下一秒,
尖叫炸開!名流淑女們花容失色,杯盤狼藉,場面瞬間失控?;靵y中,
我感覺腰上的力道驟然消失。宋凜把我往旁邊禮儀小姐身上一推,動作干脆利落,
甚至帶著點(diǎn)嫌惡,仿佛丟開一件礙事的垃圾?!翱春盟!彼麃G下冰冷的三個字,
大步流星地迎著那個廚師走去。臉上剛才的溫柔假象徹底撕裂,
只剩下凜冽的、掌控一切的冰冷和狠戾。幾個穿著黑西裝的保鏢幽靈般從角落竄出,
迅速圍攏。我被人群裹挾著往后推,撞在冰冷的香檳塔上。冰涼的金色液體潑了我一身,
昂貴的定制婚紗瞬間糊成一團(tuán)。沒人看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發(fā)瘋的廚師和如同帝王般冷酷鎮(zhèn)壓的宋凜身上。
我低頭看著自己狼狽的裙擺,濕漉漉的帆布鞋。再抬眼看向那個混亂中心。
宋凜單手就輕易鉗制住了廚師的手腕,剔骨刀“哐當(dāng)”掉地。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只是微微偏頭,對著保鏢說了句什么。聲音不大,隔著嘈雜我聽不清,
但看口型似乎是:“處理干凈?!睆N師被捂住嘴,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宋凜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弄皺的昂貴西裝袖口,仿佛剛才只是拍掉了一點(diǎn)灰塵。
他甚至沒往我這個“新娘”的方向看一眼。司儀嚇得面無人色,
哆嗦著想找回場子:“呃…呃…一個小意外,讓我們繼續(xù)……”“繼續(xù)什么?
”一個尖銳的女聲劃破混亂后的短暫寂靜。是宋凜那個眼高于頂?shù)膵專畏蛉恕?/p>
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布滿寒霜,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直直地戳向我?!斑€繼續(xù)?
晦氣都沾了一身了!”她眼神像刀子,刮過我濕透的、沾滿香檳的婚紗,“看看她這樣子!
沒點(diǎn)富貴命!克夫相!剛進(jìn)門就招來這種血光之災(zāi)!我們宋家丟不起這個人!
”賓客們噤若寒蟬,眼神在我和宋夫人之間逡巡,
帶著探究、同情、更多的則是看好戲的玩味。宋凜終于看向我這邊。
他的目光越過他憤怒的母親,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復(fù)雜,有被打斷的不悅,
有對失控場面的厭煩,還有一絲……評估?像是在看一件物品在意外中受損的程度。
唯獨(dú)沒有對新婚妻子的維護(hù)。他皺了皺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所有竊竊私語。“媽,
夠了?!闭Z氣平淡,聽不出情緒,“帶她下去換身衣服。儀式……改天?!辈皇巧塘?,
是命令。改天?我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兩個面無表情的女傭半扶半架著拖離了宴會廳。
身后,是宋夫人尖銳的抱怨和宋凜低聲安撫他母親的聲音。我像個闖入頂級宴會的乞丐,
被主人嫌棄地掃地出門。這就是我的婚禮。或者說,是我“紀(jì)燃夏”這個身份,
在這個華麗牢籠里的第一場公開處刑。回到那間巨大、冰冷、裝修得像高級樣板間的新房,
我反鎖了門。浴室鏡子里的女人,臉色蒼白,睫毛膏暈開了一點(diǎn),像個滑稽的小丑。
香檳黏在頭發(fā)上,婚紗沉重地拖在地上。我脫下它,像剝下一層沉重的皮。打開淋浴,
滾燙的水沖刷下來。霧氣蒸騰。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無比強(qiáng)烈:跑。必須跑。
立刻,馬上。宋凜今天看我的眼神,徹底打碎了我最后一絲可笑的幻想。
他需要的不是一個妻子,是一個聽話的、能襯托他完美的擺設(shè)。一個在他掌控范圍內(nèi)的物件。
稍有不如意,或者像今天這樣給他帶來“麻煩”,就會被棄如敝履。我受夠了。
受夠了他事無巨細(xì)的控制——穿什么衣服,見什么人,幾點(diǎn)回家,
甚至笑的時候嘴角上揚(yáng)的弧度。受夠了宋夫人刻薄的挑剔和無處不在的貶低。
受夠了這個金碧輝煌、卻令人窒息到無法呼吸的牢籠。水溫很燙,皮膚發(fā)紅。我深吸一口氣,
關(guān)掉水閥。冷靜。紀(jì)燃夏,冷靜。逃跑不是一時沖動。我早有準(zhǔn)備。
雖然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鬧劇婚禮加速了進(jìn)程,但種子早就埋下。我擦干身體,
換上最不起眼的灰色運(yùn)動套裝。頭發(fā)胡亂扎成丸子頭。素面朝天。打開床頭柜最底層,
一個偽裝成首飾盒的夾層。里面沒有珠寶,
只有幾樣?xùn)|西:一張嶄新的、不屬于我名字的身份證(照片是我,名字叫“林夏”),
一張去往西南邊陲小城的硬座火車票(凌晨一點(diǎn)發(fā)車),一個塞了幾千塊現(xiàn)金的舊錢包,
還有一個老款的、無法追蹤的諾基亞手機(jī)。這是我用偷偷攢下的、宋凜根本看不上的零花錢,
還有賣掉幾件他送我的、標(biāo)簽都沒拆的“禮物”換來的。不多,但夠我消失一段時間。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撩開厚重的絲絨窗簾一角。樓下花園里,
隱約能看到穿著黑西裝的保鏢身影,像沉默的幽靈,無聲地巡視著。宋家的安保,固若金湯。
尤其是今天出了事之后,只會更嚴(yán)密。大門?窗戶?想都別想。我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連接著主臥陽臺的,是巨大的、斜斜向下的屋頂。鋪著光滑的琉璃瓦,
一直延伸到側(cè)面?zhèn)蛉藰窍鄬Φ桶奈蓓?。這個危險的路線,是我住進(jìn)來第一天就觀察到的。
當(dāng)時只覺得是個隱患,沒想到成了我唯一的生路。深吸一口氣。推開沉重的落地窗,
夜風(fēng)猛地灌進(jìn)來,帶著深秋的寒意。我爬上陽臺欄桿,冰涼的觸感刺得皮膚一緊。
低頭往下看。三層樓的高度。摔下去,不死也殘。腿有點(diǎn)軟。我強(qiáng)迫自己移開視線,
看向那片傾斜的、在月光下泛著幽冷光澤的琉璃瓦屋頂。賭一把。紀(jì)燃夏,要么自由,
要么死??偙仍谶@里被活活憋死強(qiáng)。我小心翼翼地翻過欄桿,腳尖試探地踩上濕滑的瓦片。
冰冷,堅(jiān)硬。整個人重心不穩(wěn)地趴在了陡峭的斜坡上。穩(wěn)住。手腳并用,像壁虎一樣,
一點(diǎn)點(diǎn)向下挪動。琉璃瓦又冷又滑,好幾次差點(diǎn)失足。指甲摳在瓦縫里,生疼。
夜風(fēng)呼呼地刮過耳邊,吹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時間變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終于,我的腳踩到了傭人樓相對粗糙的水泥屋頂邊緣。高度降到了兩層。我迅速觀察。
傭人樓側(cè)面墻根下,堆著幾個巨大的、散發(fā)著餿味的綠色垃圾桶。
這是每天清晨垃圾車來收走的地方。高度差還有五六米。直接跳下去,腳踝大概率報廢。
我的目光鎖定了墻上一根銹跡斑斑、應(yīng)該是廢棄的排水管。
它斜斜地插在垃圾桶旁邊松軟的泥地里。賭了!我調(diào)整姿勢,背對著外面,
手緊緊抓住屋頂邊緣。身體懸空,然后猛地松手!下墜的失重感瞬間攫住心臟!“噗通!
”身體重重砸進(jìn)散發(fā)著酸腐氣味的垃圾堆里。柔軟的、腐爛的緩沖物接住了我。
惡臭瞬間包裹全身。顧不上惡心。我掙扎著從垃圾堆里爬出來,
顧不上拍掉身上的爛菜葉和不明污漬,像受驚的兔子一樣,
一頭扎進(jìn)別墅區(qū)外圍濃密的綠化帶陰影里。凌晨的街道空曠死寂。路燈昏黃。我拼命跑,
肺里像著了火。帆布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不敢回頭,不敢停。
火車站像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鐵銹和汗味怪獸,匍匐在夜色里。候車大廳燈火通明,
擠滿了形形色色、為生活奔波的人。汗味、泡面味、劣質(zhì)香煙味混雜在一起。
我縮在角落的塑料椅上,把連帽衫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大半張臉,
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裝著全部家當(dāng)?shù)呐f帆布包?!皢琛?/p>
”沉悶的汽笛聲撕裂夜色。開往西南的綠皮火車,像一條疲憊的鋼鐵長龍,緩緩駛?cè)胝九_。
人群騷動起來,扛著大包小包,爭先恐后地涌向檢票口。我被裹挾在人潮中,
像一滴水融入渾濁的河流。硬座車廂里,氣味更加濃郁。
汗味、腳臭味、食物的味道混合發(fā)酵。座位狹窄,椅背硬得硌人。我找到靠窗的位置,
把自己縮進(jìn)去,臉轉(zhuǎn)向冰冷的、蒙著灰塵和雨痕的車窗。窗外,城市璀璨的燈火飛速倒退,
越來越遠(yuǎn),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噬?;疖噯恿?。哐當(dāng),哐當(dāng)……單調(diào)而沉重的節(jié)奏,
敲打在鐵軌上,也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結(jié)束了。紀(jì)燃夏死了?;钕聛淼氖橇窒?。
西南邊陲的小城,云溪鎮(zhèn)。名字很美,現(xiàn)實(shí)骨感。依山而建,街道狹窄起伏,房屋低矮陳舊。
空氣里常年飄著濕漉漉的水汽和柴火的味道。我租了個頂樓的單間。
房東是個嗓門洪亮、心腸不壞的中年寡婦,大家都叫她王嬸。房子老舊,墻壁斑駁,
廁所公用,在走廊盡頭。勝在便宜,一個月三百塊。“小林啊,剛來我們這地方,不習(xí)慣吧?
”王嬸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跟我嘮,“看你細(xì)皮嫩肉的,
不像干粗活的?!蔽倚α诵?,沒接話,只是把皺巴巴的三張紅票子遞給她?!罢O,好嘞!
”王嬸利索地收好錢,“有啥事喊我!樓下拐角那家米粉店,味道頂好!就是老板娘脾氣爆,
你小心點(diǎn)別惹她?!蔽业牡谝环莨ぃ驮谕鯆鹫f的那家“頂好”米粉店。老板娘姓李,
四十多歲,身材壯實(shí),嗓門比王嬸還大,眼神銳利得像刀子。
店里就她和一個動作有點(diǎn)慢的幫工阿婆。“洗碗工?”李姐上下打量我,
眼神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看你這樣子,沒干過吧?我們這活可累,碗堆得比山高!
手得起泡!受不了趁早說!”“我能干?!蔽衣曇舨淮?,但很清晰。
李姐撇撇嘴:“試用三天,沒工錢,管兩頓飯。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滾蛋?!薄靶小!庇谑牵?/p>
我開始了和油膩碗碟、滾燙熱水、刺鼻洗潔精打交道的日子。第一天結(jié)束,
手指泡得發(fā)白起皺,腰酸得直不起來。手上多了兩道被豁口碗割破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李姐冷眼旁觀,沒說話。第二天,我動作快了點(diǎn),但還是打碎了一個粗瓷大碗。“笨手笨腳!
扣你十塊!”李姐的咆哮聲震得屋頂?shù)艋摇N夷阉槠瑨吒蓛?。第三天,我找到了點(diǎn)節(jié)奏。
動作麻利了許多,盡量避開那些有隱患的碗。李姐挑剔的目光掃過我碼放整齊的干凈碗碟,
哼了一聲:“湊合吧。明天開始算工錢,一天四十,中午晚上管飯。早上七點(diǎn),
遲到一分鐘扣五塊!”“好?!本瓦@樣,我成了“頂好”米粉店的洗碗工林夏。
日子像上了發(fā)條。天不亮起床,在公共水房用冷水胡亂抹把臉。七點(diǎn)準(zhǔn)時到店里,
迎接小山一樣的臟碗碟。熱水燙,洗潔精蟄傷口,冬天水冰冷刺骨。手指常年泡在水里,
粗糙、紅腫、開裂。指甲縫里永遠(yuǎn)有洗不掉的油污。李姐的罵聲是背景音。“磨蹭什么!
沒吃飯啊!”“水開那么大!不要錢啊!”“這個沒洗干凈!重洗!”我很少回嘴,
只是低頭,加快手里的動作。罵就罵吧,不扣錢就行。中午和晚上,能吃到店里供應(yīng)的米粉。
骨頭湯熬的,味道確實(shí)不錯。我每次都吃得干干凈凈,連湯都喝光。
這是支撐我干活的力氣來源。晚上九點(diǎn)多收工,拖著灌了鉛的雙腿爬上頂樓。
用熱水泡泡發(fā)僵的手腳,倒在硬板床上,幾乎瞬間就能睡死過去。累。真累。
身體上的疲憊像沉重的枷鎖。但心里,卻有種前所未有的踏實(shí)和……輕松。
不用再穿勒得喘不過氣的禮服,不用再對著鏡子練習(xí)標(biāo)準(zhǔn)微笑,
不用再提心吊膽宋凜今天心情如何,不用再忍受宋夫人刀子一樣的眼神和刻薄話。
汗水是咸的,油污是臟的,罵聲是刺耳的??伤鼈兌际钦鎸?shí)的。我活著??孔约旱碾p手,
笨拙地、狼狽地,但實(shí)實(shí)在在地活著。第一個月拿到皺巴巴的一千二百塊現(xiàn)金時,
我捏著那幾張票子,在狹小的房間里坐了很久。手指上的裂口碰到粗糙的紙幣邊緣,有點(diǎn)疼。
這點(diǎn)錢,還不夠我以前買一瓶面霜??伤俏易约簰甑?。我用其中兩百塊,去鎮(zhèn)上的小集市,
買了兩套結(jié)實(shí)耐磨的廉價衣服,替換身上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的那套運(yùn)動服。又花二十塊,
買了一支最便宜的蛤蜊油,晚上睡前,厚厚地涂在開裂的手上。日子像山澗溪水,
緩慢、平靜,甚至有些單調(diào)地流淌。云溪鎮(zhèn)很小,藏不住秘密。很快,
街坊鄰居都知道“頂好”米粉店來了個話少、肯吃苦的外地姑娘小林。隔壁裁縫鋪的劉婆婆,
總愛在我收工回來時,硬塞給我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閨女,累了吧?吃個,甜著呢!
”對面雜貨店的張叔,看我搬重物,會扯著嗓子喊:“小林!放著我來!
”然后不由分說地扛走。這些樸素的善意,帶著市井的煙火氣,一點(diǎn)點(diǎn)熨帖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
只是,夜深人靜,偶爾會被噩夢驚醒。夢里,是宋凜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我。
或者,是他帶著黑西裝保鏢,突然出現(xiàn)在米粉店油膩膩的門口。每次驚醒,都是一身冷汗。
心臟狂跳,要緩很久,聽著窗外寂靜的蟲鳴,才能確認(rèn)自己還在云溪鎮(zhèn)這間小小的出租屋里。
安全。暫時安全。我像一只驚弓之鳥,本能地躲避著一切可能暴露的風(fēng)險。
鎮(zhèn)上唯一那家破舊的網(wǎng)吧,我從不敢靠近。報紙?電視?更是絕緣體。我的世界,
縮小到米粉店、出租屋、菜市場這個三角區(qū)。時間在重復(fù)的勞作中滑過。一年。
手上的繭厚了,動作更快了。李姐罵我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偶爾還會在我把灶臺擦得锃亮?xí)r,
硬邦邦地夸一句:“嗯,還行?!比缓髞G給我一個賣相不太好的鹵蛋。
我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平靜地、疲憊地繼續(xù)下去。直到那個傍晚。深秋,天黑的早。
店里最后一波客人散去,我正埋頭對付水池里最后的幾只碗。
李姐在柜臺噼里啪啦地按著計(jì)算器。卷簾門被“嘩啦”一聲推了上去?!袄习迥铮?/p>
來碗牛肉粉,加辣加酸筍!”一個清脆響亮、帶著點(diǎn)大大咧咧的女聲。我下意識抬頭。
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人。個子高挑,穿著時下流行的寬大衛(wèi)衣和破洞牛仔褲,
腳上是臟兮兮的帆布鞋。一頭利落的短發(fā)染成了夸張的灰綠色,幾縷挑染成粉色。
臉上畫著有點(diǎn)濃的煙熏妝,耳朵上一排亮閃閃的耳釘。背著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登山包,
風(fēng)塵仆仆。很扎眼。跟這個灰撲撲的小鎮(zhèn)格格不入。李姐從柜臺后探出頭,皺眉:“打烊了!
沒看熄了一半燈嗎?”“?。縿e啊老板娘!”女孩幾步躥到柜臺前,雙手合十,
笑得一臉討好,“我剛下長途車,餓得前胸貼后背了!求求了,給煮一碗唄?我加錢!
”她說著,從褲兜里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票拍在柜臺上。李姐看了看錢,
又看了看女孩那張寫滿“餓死了”的臉,不耐煩地?fù)]揮手:“行了行了!最后一次!阿婆,
下碗粉!牛肉多放兩片,收她雙份錢!”后面那句是對后面廚房喊的?!昂绵希≈x謝老板娘!
您真是大好人!”女孩歡呼一聲,自來熟地拉開凳子坐下,目光好奇地掃視著狹小的店面。
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角落水槽邊、穿著油膩圍裙、滿手泡沫的我身上。那目光,
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我心頭猛地一跳,一種莫名的、強(qiáng)烈的不安瞬間攫住我。
我迅速低下頭,用力搓洗著手里那個早已干凈的碗,恨不得把臉埋進(jìn)水槽里。“喂,
洗碗的姐姐!”女孩的聲音卻徑直飄了過來,帶著點(diǎn)自來熟的笑意,“你們這地方可真難找!
山路十八彎,顛死我了!”我身體一僵,沒吭聲,只當(dāng)沒聽見?!昂?,跟你說話呢!
”她似乎覺得有趣,提高了音量,“我叫王燦!燦爛的燦!你呢?
”李姐端著煮好的米粉重重放在她桌上,沒好氣:“吃你的粉!少打擾人家干活!
”王燦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終于把注意力轉(zhuǎn)向那碗熱氣騰騰的米粉。
唏哩呼嚕地吃了起來,聲音很大,一邊吃還一邊含糊地夸:“唔!好吃!老板娘手藝絕了!
”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了一點(diǎn)。也許,只是個性格跳脫的背包客?我加快速度,
只想趕緊洗完離開。就在我關(guān)掉水龍頭,解下圍裙,準(zhǔn)備從后門溜走時——“哎!洗碗姐姐!
等等!”王燦突然喊住我。她嘴里還塞著粉,三兩步跨過來,手里拿著手機(jī),屏幕亮著。
“姐姐,跟你打聽個人唄?”她笑得一臉燦爛,把手機(jī)屏幕幾乎懟到我眼前,
“你在這鎮(zhèn)上見過這個人嗎?”屏幕上,是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女人,
穿著素雅的白色連衣裙,站在一片精心打理的花園里,對著鏡頭微笑。笑容溫婉,
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空洞。那張臉……是我。是“紀(jì)燃夏”。
是那個被香檳潑濕、在婚禮上像個笑話一樣被推開的紀(jì)燃夏!血液“嗡”的一聲沖上頭頂!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跳動!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宋凜……他找來了?!這么快?!不!不可能!
我死死盯著那張照片,大腦一片空白。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敖憬悖?/p>
”王燦疑惑地看著我瞬間慘白的臉,“你怎么了?臉色好差?是不是太累了?你認(rèn)識她嗎?
”我猛地回過神,用盡全身力氣才壓下喉嚨里的尖叫。我猛地?fù)u頭,
動作大得幾乎要把脖子扭斷?!安弧徽J(rèn)識!”聲音干澀嘶啞,像砂紙摩擦,“沒見過!
從沒見過!”說完,我?guī)缀跏翘用粯?,猛地推開她,踉踉蹌蹌地沖出了米粉店的后門。
冰冷的夜風(fēng)灌進(jìn)肺里,刺得生疼。我頭也不敢回,拼命往出租屋的方向跑。身后,
似乎還傳來王燦困惑的喊聲:“誒?姐姐?你跑什么呀?”恐懼像藤蔓,緊緊纏繞住心臟,
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跑!必須離開這里!宋凜找到我了!那個瘋子!
他一定會把我抓回去的!抓回那個金絲籠里!這次,他絕對不會再給我任何逃脫的機(jī)會!
我沖回出租屋,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怎么辦?去哪?
我像困獸一樣在狹小的房間里打轉(zhuǎn),目光掃過角落里那個破舊的帆布包。對,跑!
像一年前一樣!立刻!馬上!可是……能跑去哪?上次能成功,是出其不意,
是宋凜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疏于防備。這一次呢?王燦的出現(xiàn),
意味著我的行蹤很可能已經(jīng)暴露!宋凜的手段……他如果想找一個人,掘地三尺也能挖出來!
絕望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我頹然地滑坐在地上,抱住膝蓋,身體抑制不住地發(fā)抖。
完了。紀(jì)燃夏,你完了。就在這時——“咚咚咚?!鼻瞄T聲響起。很輕,帶著點(diǎn)遲疑。
我渾身汗毛倒豎!驚恐地看向那扇薄薄的門板。誰?!是王燦?還是……宋凜的人?!
“林夏姐?是我,王燦?!遍T外傳來那個清脆的女聲,壓低了,“開開門好嗎?
我有話跟你說?!彼徽疑祥T了!我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傲窒慕悖抑滥阍诶锩妗?/p>
”王燦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你別怕,我不是壞人,也不是宋凜派來的?!彼蝿C!
她直接說出了這個名字!我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腔?!澳汩_開門,我們談?wù)劇?/p>
”王燦的聲音很誠懇,“我保證,我對你沒有惡意。相反,我可能是唯一能幫你的人。
”幫我?鬼話!我咬緊嘴唇,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不能信!絕對不能信!門外沉默了幾秒。
“林夏姐,”王燦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你婚禮那天,
香檳塔旁邊那個端酒的服務(wù)生,你還記得嗎?穿黑馬甲,差點(diǎn)被你撞倒那個?”我猛地一愣。
婚禮那天……混亂的場景在腦中飛速閃過。賓客尖叫,香檳塔傾倒,
我狼狽地被推搡著撞過去……好像……是有那么一個服務(wù)生?被我撞得一個趔趄,
托盤里的酒差點(diǎn)灑了……我當(dāng)時混亂中似乎低聲道了句歉……“是我。
”王燦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點(diǎn)苦笑,“我當(dāng)時在宋家酒店打暑期工,勤工儉學(xué)。
你撞到我,還很小聲地跟我說了句‘對不起’,眼神……很空洞。
跟其他那些趾高氣揚(yáng)的客人,完全不一樣。我印象很深?!蔽铱吭陂T板上,腦子有點(diǎn)亂。
“后來,我聽說你……嗯,‘出事’了?!蓖鯛N斟酌著用詞,“再后來,
又聽說宋凜像瘋了一樣在找人。我就……有點(diǎn)好奇。加上我畢業(yè)了,工作不順,
家里又催婚催得煩,就想出來走走,順便……碰碰運(yùn)氣,看能不能找到你。”她停頓了一下,
聲音更低了?!傲窒慕?,我找到你,不是要把你賣給宋凜。我是覺得……你挺酷的。
”她似乎有點(diǎn)不好意思,“敢從宋凜那種人眼皮子底下跑掉,還跑得這么徹底,換我,
我肯定沒這膽子。我挺佩服你的?!迸宸课乙粫r不知道該作何反應(yīng)?!八?,
你開開門好嗎?”王燦的聲音帶著懇求,“我們聊聊。我保證,我對天發(fā)誓,我要是出賣你,
天打雷劈,出門被車……”“別說了!”我猛地打斷她。門里門外,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
我深吸一口氣,又緩緩?fù)鲁?。手放在冰涼的門把手上,微微顫抖。開,還是不開?
門外這個女人,是帶來毀滅的信使,還是……一線轉(zhuǎn)機(jī)?理智告訴我,不能信。風(fēng)險太大。
可心底深處,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問:如果她說的是真的呢?
如果她真的是那個婚禮上被我撞到的服務(wù)生,
如果她真的只是出于某種奇怪的好奇和……佩服?最重要的是,如果宋凜真的在找我,
靠我一個人東躲西藏,又能躲多久?王燦能找到這里,別人也能。我需要信息。
我需要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情況。賭一把。紀(jì)燃夏,你還有什么是不能賭的?我猛地拉開了門。
王燦站在門外昏暗的樓道燈光下,臉上還帶著未散去的緊張和一點(diǎn)驚訝。她看著我,
灰綠色的短發(fā)在燈光下有點(diǎn)毛茸茸的。“進(jìn)來。”我的聲音依舊干澀。王燦立刻閃身進(jìn)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