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大學(xué),女生宿舍樓下。
夜已經(jīng)很深了。校園里一片寂靜,只有路燈昏黃的光暈在地上投下婆娑的樹影,偶爾有夜歸的學(xué)生匆匆走過,腳步聲在空曠中顯得格外清晰。春末的夜風(fēng)帶著冰冷的寒意。
我站在原地,望著他消失的方向,感受著夜風(fēng)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憊。像一個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漫長酷刑的囚徒,終于被放歸,卻不知該去往何方。心口那片被江嶼撕開的空洞,因為陳野的離去,似乎變得更加空曠和冰冷。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
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我轉(zhuǎn)過身,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空殼,麻木地朝著熟悉的女生宿舍樓挪動。樓門口那盞熟悉的、光線柔和的門燈,此刻看起來竟有些遙不可及。
就在我即將走到門燈的光暈邊緣時,一個倚靠在燈柱旁、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緩緩地、無聲無息地直起了身。
我的腳步猛地頓住,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
昏黃的燈光下,許硯靜靜地站在那里。他穿著那身熨帖得一絲不茍的白色襯衫,金絲眼鏡的鏡片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微光,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東西——正是白天在體育館外,他從蘇婷手里奪回來、又被我親手撕碎的畫框殘?。?/p>
深色的絨布包裹著,只能看到斷裂的木框棱角和從縫隙中支棱出來的、邊緣參差不齊的油畫碎片。他抱著它,如同抱著什么稀世珍寶,又像是抱著一個沉重的、無法擺脫的枷鎖。
他顯然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很久很久。夜露浸濕了他襯衫的肩頭,留下深色的濕痕。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嘴唇抿成一條沒有血色的直線。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我,目光穿透冰冷的鏡片,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審視、壓抑的焦灼,和一種……深不見底的不甘。
……
見到林溪出現(xiàn)的一剎那,許硯心里忍不住的想,多久了?許硯不知道。從體育館那場混亂的崩塌之后,他就抱著這堆冰冷的殘骸,像個游魂一樣徘徊在這里。寒冷浸透了骨髓,卻比不上心腔里那一片冰封的荒蕪和瘋狂燃燒的不甘。
他看到她跟著陳野那輛黑色的野獸絕塵而去,像逃離一個噩夢。那一刻,他精心維持的、引以為傲的冷靜和理智,如同那幅被撕碎的油畫一樣,瞬間分崩離析!遲了!他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他沖了出來,他奪回了畫,他厲聲斥責(zé)了江嶼那個蠢貨!他以為自己是她的騎士,是唯一能理解她才華和痛苦的人!他以為……那幅畫,連同畫的主人,最終都會屬于他,成為他完美收藏品中最璀璨、最獨特的一件。
可結(jié)果呢?
她親手撕碎了它!像撕碎一張廢紙!然后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陳野那只伸過來的、帶著刺青的手!
憑什么?!
一股尖銳的、帶著血腥味的嫉妒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繞住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陳野?那個粗鄙、暴力、只懂機車的莽夫?他憑什么?!憑什么能帶走她?憑什么能讓她在絕望中抓住他的手?他許硯哪一點比不上那個野蠻人?他的學(xué)識,他的涵養(yǎng),他對藝術(shù)的鑒賞,他對她那份小心翼翼的、近乎病態(tài)的珍視……難道都比不上陳野那點粗暴的力氣?
他低頭,手指死死摳進(jìn)包裹畫框的絨布里,指尖觸碰到的,是畫布撕裂的猙獰邊緣。他記得她手指的觸感,冰涼、纖細(xì),此刻卻沾滿了別人的溫度。更深的煩躁和一種近乎毀滅的沖動涌了上來。他想把這堆礙眼的殘骸徹底砸碎、燒毀!連同那個該死的陳野一起!可指尖卻觸碰到絨布下一點粘膩的、早已干涸的暗紅色印記。
是她的血。
那是她撕畫時,被畫布邊緣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跡。
指尖下的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他。瘋狂燃燒的嫉妒和不甘詭異地平息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扭曲、更加粘稠的占有欲??窗。@是她的血。是她痛苦絕望的印記,是她親手毀滅她為江嶼構(gòu)筑的幻夢的證明。這血,這畫,這殘骸……是屬于他的!是他從江嶼那個蠢貨手里奪回來的!是他守護下來的!哪怕它碎了,哪怕她不要了,它也必須是他的!這是他的戰(zhàn)利品,是他在這場無聲戰(zhàn)役中,唯一能抓住的、與她緊密相連的憑證!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fù)崦菈K干涸的血跡,冰冷的鏡片后,眼神變得幽深而偏執(zhí)。她會回來的。她終究會明白,只有他,許硯,才是那個真正懂得她價值、能守護她一切的人。江嶼不配,陳野更不配。她的一切,她的痛苦,她的才華,她的未來……都應(yīng)該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他會讓她明白的。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讓她心甘情愿地,成為他完美世界里,最獨一無二、也最無法逃脫的藏品。一絲近乎病態(tài)的、冰冷的笑意,在他緊抿的嘴角緩緩地暈開~
“林溪。”
許硯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緩,帶著一種刻意壓抑后的沙啞,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卻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寒意。他抱著那沉重的畫框殘骸,向前走了一步,徹底踏入門燈昏黃的光暈里。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幾乎貼上了冰冷的宿舍樓墻壁。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在這里等了多久?他抱著那堆碎布……想干什么?
“你回來了。”許硯的目光在我紅腫未消的眼睛和蒼白憔悴的臉上細(xì)細(xì)掃過,鏡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失而復(fù)得的、卻已破損的瓷器?!拔乙恢痹诘饶恪!彼a充道,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卻莫名地讓人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我垂在身側(cè)、沾著油彩和可可漬的手上。那里,掌心被畫布割破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血痂,邊緣還有些紅腫。
許硯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縮了一下。他抱著畫框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你的手……”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嘆息的語調(diào),“還疼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將那只受傷的手下意識地藏到了身后,仿佛那是什么見不得人的恥辱標(biāo)記。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懷里的畫框殘骸上。深色的絨布包裹著,像一副沉默的棺槨,埋葬著我那365個日夜無望的愛戀和最終被碾碎的尊嚴(yán)??吹剿?,心口那片空洞又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許硯順著我的目光,低頭看了看懷中的殘骸。他抬起一只手,指尖隔著絨布,極其輕柔地、近乎愛撫般地劃過畫框斷裂的邊緣,動作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珍視感。
“別怕,”他抬起頭,金絲眼鏡后的目光穿透鏡片,牢牢地鎖住我,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極其淺淡、卻毫無溫度的弧度,“你的畫,我守住了?!?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告,“它是我的了。”
“我的了”三個字,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一股強烈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我驚恐地看著他,看著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扭曲的占有欲。他不是在安慰我!他是在宣告!宣告他對這堆廢墟的所有權(quán)!宣告他……對我這段痛苦記憶的掌控!
“不……”我下意識地?fù)u頭,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它……它已經(jīng)……”
“已經(jīng)碎了?”許硯打斷我,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那笑容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詭異而冰冷,“碎了,也是你的心血。碎了,也比留在江嶼那種人手里當(dāng)垃圾強?!彼穆曇舳溉晦D(zhuǎn)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他不懂。他永遠(yuǎn)也不會懂?!?/p>
他抱著畫框,又向前逼近了一步。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書卷氣和消毒水般的冷香,此刻混合著夜露的寒氣,形成一種極具壓迫性的氣息?!傲窒?,”他凝視著我的眼睛,聲音壓得極低,像情人間的耳語,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偏執(zhí),“你的才華,你的痛苦,你的一切……都不該被那樣糟蹋。只有真正懂得欣賞的人,才配擁有。”
他伸出手,那只修長、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那是常年握畫筆和刻刀留下的),緩緩地、目標(biāo)明確地伸向我藏在身后的、那只受傷的手。
我像被毒蛇盯住的獵物,猛地往后一縮,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許硯的手頓在半空中。他看著我的反應(yīng),眼底深處那點扭曲的狂熱似乎冷卻了一瞬,被一層更加冰冷的、名為“耐心”的東西覆蓋。他緩緩收回手,沒有強求,只是那目光,依舊像粘稠的蛛網(wǎng),牢牢地吸附在我身上。
“回去好好休息?!彼罱K說道,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溫和與克制,仿佛剛才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偏執(zhí)的宣言從未發(fā)生過?!笆钟浀锰幚硪幌??!彼a充道,目光再次掃過我藏在身后的手。
說完,他抱著那幅沉重的畫框殘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包含著不甘、占有、守護和一種令人恐懼的執(zhí)念。然后,他轉(zhuǎn)過身,抱著他的“戰(zhàn)利品”,步履沉穩(wěn)地、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宿舍樓旁濃重的樹影之中,如同一個來自暗夜的幽靈,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