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南陽郡治所。
厚重的城門在刺耳的絞盤聲中緩緩開啟,將城外那鋪天蓋地的喧囂與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般傾瀉進來。無數(shù)衣衫襤褸、面如死灰的難民,如同被颶風驅趕的落葉,哭喊著、推搡著、跌跌撞撞地涌入城中。他們拖家?guī)Э?,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挑著僅存的破爛家當,臉上刻滿了長途跋涉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恐懼??諝庵袕浡钩?、塵土、牲畜糞便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名為“流寇”的恐怖氣息。
“綠林賊來了!桐柏山的殺神王匡下山了!”
“天殺的!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
“快跑?。⊥砹司蜎]命了!”
“鄧老爺?shù)谋紨×耍醪蛔?!根本擋不??!?/p>
驚恐的呼喊、絕望的哭泣、孩童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沖擊著宛城原本還算有序的街市。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店鋪紛紛關門上板,行人倉皇躲避,維持秩序的郡兵被洶涌的人潮沖得東倒西歪,呵斥聲淹沒在巨大的混亂浪潮中。
郡守府衙內,氣氛比外面的難民潮更加凝重壓抑,幾乎令人窒息。新任南陽郡守宋弘(原郡守因“剿匪不力”已被王莽下旨罷黜)焦躁地在廳堂內踱步,嶄新的官袍下擺被他無意識地攥出深深的褶皺。他年約四旬,面容方正,本是京畿清貴,臨危受命空降南陽,卻一頭撞上了綠林賊傾巢而出的滔天巨浪!案幾上,堆積如山的告急文書如同催命符:新野告急!穰縣告急!湖陽陷落!賊寇勢如破竹,所過之處,城破人亡,血流成河!更要命的是,郡兵主力在之前的桐柏山之戰(zhàn)中損失慘重,如今城中能戰(zhàn)之兵不足兩千,還多是老弱和新募之卒,士氣低迷,如何抵擋那如狼似虎的綠林主力?
“廢物!都是廢物!”宋弘猛地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筆墨紙硯跳了起來,他臉色鐵青,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班嚦磕兀克囀纤奖壳皇翘柗Q南陽第一嗎?怎么一進山就讓人包了餃子?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還有郡兵!兩千人!兩千人守這偌大的宛城?拿什么守?拿頭去頂王匡的刀嗎?!”他對著堂下垂手肅立、噤若寒蟬的郡丞、都尉等一眾屬官咆哮著,聲音因恐懼和憤怒而嘶啞變形。
“大人息怒…”頭發(fā)花白、一臉愁苦的郡丞顫巍巍地開口,“鄧…鄧家主下落不明,恐…恐已殉國…郡兵折損嚴重,器械糧秣亦不足…當務之急,是…是立刻上書朝廷,請求王邑大將軍速發(fā)援兵!同時…同時疏散百姓,堅壁清野…”
“堅壁清野?”宋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轉過身,指著門外洶涌的難民潮,厲聲吼道:“你看看外面!人都擠進來了!怎么疏散?往哪里疏散?糧倉能搬空嗎?搬空了,王邑的十八萬大軍吃什么?!朝廷問罪下來,是你頂還是我頂?!”他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fā)黑。這南陽郡守,哪里是官位,分明是架在火上烤的刑臺!
就在這時,一名渾身塵土、盔甲歪斜的郡兵旅帥(百夫長)踉蹌著沖進廳堂,撲倒在地,聲音帶著哭腔和極度的驚惶:“報——!大人!賊…賊寇前鋒已過新野!距宛城…不足百里!打…打著‘替天行道’、‘掀翻偽朝’的大旗!領頭的…是王匡的胞弟…王鳳!所部…全是馬隊!兇悍無比!”
轟!
如同晴天霹靂在廳堂內炸響!宋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瞬間抽空了全身的力氣,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不足百里!王鳳的馬隊!那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最遲明日,甚至今日傍晚,那支剛剛在桐柏山屠戮了鄧氏精銳的兇神,就將兵臨宛城之下!
完了!宛城完了!自己…也完了!宋弘的腦海中只剩下這個念頭在瘋狂盤旋。什么官位前程,什么家族榮辱,在冰冷的死亡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咯咯打顫的聲音。
“大人!大人!”郡丞和都尉焦急地呼喚著,試圖喚醒失魂落魄的主官。
“撤…撤…”宋弘嘴唇哆嗦著,眼神渙散,“召集…召集所有兵馬…護…護送本官…從北門…突圍…去…去洛陽…向大將軍請援…”他已經徹底亂了方寸,只想著逃命。至于宛城,至于城中數(shù)萬百姓…此刻已顧不得了!
“大人不可!”一個清朗卻異常冰冷的聲音,如同寒冰擲地,陡然在廳堂門口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慌亂和絕望!
眾人驚愕回頭。
只見門口逆光處,站著一個少年。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麻衣,身形略顯單薄,卻站得筆直如松。他臉上還帶著長途跋涉的風塵和難以掩飾的疲憊,甚至有些蒼白,但那雙眼睛——那雙清澈如寒潭般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火焰!那火焰里,有刻骨的悲痛,有滔天的恨意,更有一種超越年齡的、近乎冷酷的決絕與堅毅!正是鄧禹!他身后,緊跟著四名渾身浴血、殺氣未消、如同護崽猛虎般的鄧氏親衛(wèi)——王虎、王豹、王熊、王狼!他們身上濃烈的血腥味和沙場戾氣,瞬間沖散了廳堂內文官的懦弱氣息!
“鄧…鄧禹?”宋弘失神地看著眼前這個本應稚嫩的少年,被他眼中那駭人的光芒刺得心頭一悸。
鄧禹沒有理會宋弘的失態(tài),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掃過堂上每一個面無人色的官員,最后落在那個報信的旅帥身上,聲音清晰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賊寇前鋒兵力幾何?馬隊多少?步卒多少?裝備如何?行軍路線可曾探明?”
那旅帥被鄧禹的目光和氣勢所懾,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連忙回答:“回…回公子!賊寇前鋒約三千人!清一色馬隊!人人剽悍!持長矛大刀,披雜亂皮甲,部分有弓弩!從新野方向沿白河官道而來,速度極快!沿途…沿途村鎮(zhèn)…已遭屠戮!”
“三千馬隊…白河官道…”鄧禹低聲重復,眼神銳利如電,大腦在飛速運轉。桐柏山血戰(zhàn)的慘烈景象、族人的鮮血、三叔鄧晨昏迷前那刻骨的仇恨,如同烙印般灼燒著他的神經。王鳳!又是王鳳!這個沾滿鄧氏鮮血的劊子手!
他猛地抬頭,看向癱坐在椅子上的宋弘,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威勢:“宋大人!此刻棄城而逃,無異于將數(shù)萬宛城百姓送入虎口!更是將南陽門戶拱手讓于賊寇!朝廷問罪,大人第一個難逃其咎!”
宋弘被鄧禹的氣勢所迫,嘴唇哆嗦著:“可…可城中兵微將寡…”
“兵微將寡,非必敗之由!”鄧禹一步踏前,清瘦的身軀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聲音如同金石交鳴,震得廳堂嗡嗡作響,“我鄧氏雖遭重創(chuàng),然在宛城尚有族兵三百,皆百戰(zhàn)余生的敢死之士!另有依附我鄧氏的各家部曲、徒附、莊丁,振臂一呼,頃刻可聚千人!皆熟悉宛城周邊地形,保家守土,必效死力!”他目光轉向那位臉色灰敗的郡兵都尉,“郡兵尚有近兩千人,據(jù)城而守,倚仗堅城強弩,賊寇馬隊再兇悍,豈能飛上城墻?!”
“可…可那是王鳳?。⊥┌厣健倍嘉镜穆曇魩е謶?。
“桐柏山之敗,非戰(zhàn)之罪!乃中賊寇埋伏,地勢不利!”鄧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如今不同!宛城乃南陽首府,城高池深!賊寇遠來疲敝,驕狂輕進!只要調度得當,軍民一心,以逸待勞,未嘗不可挫其鋒芒!即便不能全殲,只要能將其前鋒釘死在宛城之下,拖延時日,待王邑大將軍十八萬天兵一到,賊寇必成齏粉!屆時,大人便是守土抗賊的第一功臣!”
“功臣…”宋弘的眼中,絕望的死灰里,終于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光芒。是啊,棄城是死路一條,守城…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甚至…潑天的功勞?他被鄧禹描繪的前景蠱惑了,尤其是那句“第一功臣”。
“可…誰來指揮?如何調度?”宋弘的聲音依舊發(fā)虛,目光在鄧禹和郡兵都尉之間游移。他自知不通兵事,那都尉更是嚇破了膽。
鄧禹深吸一口氣,胸膛微微起伏。他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他需要權力!需要掌控宛城這盤殘局的權力!為了復仇!為了宛城百姓!更為了鄧氏最后的一線生機!他猛地單膝跪地,雙手抱拳,昂首直視宋弘,清澈的眼眸中燃燒著熊熊火焰,聲音清晰而堅定,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鄧禹不才,蒙先祖余蔭,略通韜略!桐柏山血戰(zhàn),親歷生死,深知賊寇戰(zhàn)法!愿以鄧氏全族性命擔保,暫領宛城防務!總攬郡兵、族兵及各家部曲!與賊寇決一死戰(zhàn)!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若大人信得過鄧禹,請賜令箭兵符!若大人不信…”鄧禹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寒冰,“鄧禹便率鄧氏子弟及愿戰(zhàn)之民,出城迎敵!縱是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也絕不讓賊寇踏我鄧氏故土半步!”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如同驚雷在廳堂內炸響!
所有人都被這個少年身上爆發(fā)出的驚人氣勢和視死如歸的決心震懾住了!郡丞張大了嘴,都尉瞪大了眼。宋弘更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盯著鄧禹。那三百鄧氏敢死之士,那上千可聚的部曲莊丁,尤其是鄧禹眼中那決絕的光芒和“第一功臣”的誘惑…這或許是唯一的生機!
“好…好!”宋弘猛地站起身,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強心劑,聲音因激動而發(fā)顫,帶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亢奮,“鄧禹!本官…本官就命你為‘南陽郡兵臨時都尉’,暫代守城之責!賜你令箭兵符!城中所有兵馬、糧秣、器械,皆由你節(jié)制調度!務必…務必守住宛城!待王大將軍援兵!”他幾乎是吼出來的,仿佛聲音越大,就越能掩蓋心中的恐懼。
“末將領命!”鄧禹猛地抱拳,聲音沉穩(wěn)有力,沒有絲毫猶豫。他站起身,從宋弘顫抖的手中接過那枚象征著臨時兵權的銅制虎符和令箭。冰冷的觸感傳來,卻瞬間點燃了他胸中的熱血!這不僅是權力,更是責任!是血海深仇!是鄧氏一族最后的背水一戰(zhàn)!
他不再看如釋重負又依舊忐忑的宋弘,猛地轉身,目光如電,掃向廳堂內的郡兵都尉、旅帥以及聞訊趕來的幾位鄧氏族老和依附家族的代表。
“王虎!”鄧禹的聲音陡然轉厲,帶著鐵血的殺伐之氣。
“在!”王虎踏前一步,聲如洪鐘。
“持我令箭,即刻召集城中所有鄧氏子弟、依附部曲、徒附莊??!凡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能持兵刃者,一個時辰內,全部集結于北校場!以鄧氏家法整編!敢有怠慢、畏縮者,家法從事!”
“諾!”王虎接過令箭,轉身大步流星沖出府衙。
“王豹!”
“在!”
“持兵符,接管郡兵武庫!清點所有弓弩箭矢、滾木礌石、火油金汁!登記造冊!凡有短缺、以次充好者,立斬!”
“諾!”
“王熊!王狼!”
“在!”
“你二人,隨我上城!巡視防務!傳令所有郡兵旅帥、隊率,城頭集合!延誤者,軍法處置!”
“諾!”
一連串命令,清晰、果斷、殺氣騰騰!沒有絲毫拖泥帶水!整個廳堂內彌漫的頹喪絕望氣息,被這股突如其來的、如同出鞘利劍般的銳氣瞬間沖散!那些原本惶惶不可終日的郡兵軍官,看著眼前這個雖然年輕卻氣勢逼人、指揮若定的少年,眼中不由自主地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希望和服從。
鄧禹不再多言,抓起案幾上宛城的城防圖,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王熊、王狼如同最忠誠的影衛(wèi),緊隨其后。那瘦削卻異常挺拔的背影,在眾人復雜的目光注視下,消失在府衙門外刺眼的陽光中。
風,帶著難民哭喊的余音和遠方無形的血腥,吹過宛城古老的街道。一場由少年執(zhí)掌的血火守城戰(zhàn),即將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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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北門,甕城之上。
盛夏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灼烤著青灰色的城磚,蒸騰起滾滾熱浪??諝庵袕浡鴫m土、汗臭、劣質桐油以及一種名為“恐懼”的粘稠氣息。城頭上,原本懶散的郡兵被強行驅趕著,亂哄哄地搬運著滾木、礌石、熬煮著惡臭的金汁(糞便混合毒物熬制的守城武器),咒罵聲、呵斥聲、器械碰撞聲響成一片,混亂不堪。不少士兵臉色蒼白,眼神躲閃,不時望向城外空曠的原野,仿佛那里隨時會沖出吃人的惡魔。
鄧禹站在高大的城樓箭窗前,一手按著冰冷的城垛,一手緊握著粗糙的城防圖。熱風吹拂著他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異常沉靜的眼眸。他極目遠眺,視線越過低矮的護城河和一片收割后顯得荒蕪的原野,投向南方地平線盡頭那微微起伏的丘陵。那里,就是王鳳三千鐵騎即將踏來的方向!桐柏山的血,族人的哀嚎,三叔昏迷中那刻骨的仇恨,如同烙印般灼燒著他的神經,讓他的指尖在城磚上無意識地摳出白痕。
“公子,”郡兵都尉趙魁(原都尉已被宋弘以“畏戰(zhàn)”名義撤換,此人是副職擢升)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這個滿臉橫肉、此刻卻顯得有些畏縮的漢子指著混亂的城頭,苦著臉道:“您看…弟兄們士氣實在…實在低落。器械也…也老舊不堪。滾木礌石倒還湊合,可這弓…十張里有三張能拉開就不錯了!弩更少,箭矢也嚴重不足…這…這怎么守啊?”他語氣中充滿了悲觀和推諉。
鄧禹沒有回頭,目光依舊鎖定著南方,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士氣低落,是因主將無能,軍紀渙散!器械不足,是因武備廢弛,貪墨橫行!這些,不是今日敗亡的理由!”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向趙魁那張油膩而惶恐的臉:“趙都尉,從現(xiàn)在起,城頭防務,由我鄧氏家兵接管!郡兵各部,按我劃定的防區(qū),重新整編!敢有喧嘩、懈怠、擅離崗位者,無論是誰,立斬!以首級傳示三軍!”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至于弓弩箭矢…一個時辰之內,我要看到能用的強弓三百張,勁弩一百具,箭矢三萬支!缺一張,少一支,我唯你是問!做不到,你這都尉,就換王虎來做!”
趙魁渾身一激靈,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看著鄧禹那雙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他毫不懷疑這個少年說到做到!鄧氏家兵的兇悍,他早有耳聞!桐柏山血戰(zhàn)余生的狠人,殺他一個都尉,如同殺雞!
“末…末將遵命!末將這就去辦!這就去辦!”趙魁冷汗涔涔而下,再不敢有絲毫抱怨和推諉,連滾爬爬地沖下城去,聲嘶力竭地呵斥著手下,如同換了個人。
鄧禹不再看他,目光掃過混亂的城頭,眉頭微蹙。時間!他需要時間!整編亂兵,加固城防,籌集器械…而王鳳的馬隊,隨時可能出現(xiàn)在地平線上!一股沉甸甸的壓力,如同巨石般壓在他的心頭。他不是神,他只是個背負著血海深仇、被逼上絕路的少年。
“公子,”王狼湊近,低聲道:“族老們已在北校場開始整編了。青壯約一千二百人,士氣尚可,但缺乏訓練,兵器也五花八門…”
“知道了?!编囉泶驍嗨?,目光落在城下那片相對平坦、視野開闊的原野上,一個大膽而瘋狂的計劃雛形,在他腦海中飛速成型。死守?以宛城目前的狀況和士氣,面對王鳳那支兇悍的馬隊,能守多久?必須主動出擊!必須給王鳳一個下馬威!打掉他的驕狂之氣!為宛城爭取寶貴的喘息時間!
“王熊!”鄧禹的聲音帶著一種決斷的冷冽。
“在!”
“你立刻帶十名最精悍、熟悉城外地形的家兵,換上百姓衣服,出城!向南!嚴密監(jiān)視賊寇前鋒動向!我要知道他們確切的兵力配置、行軍速度、扎營地點!尤其是…他們是否攜帶了攻城器械!發(fā)現(xiàn)敵蹤,立刻以響箭為號!不得有誤!”
“諾!”王熊領命,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興奮,轉身疾步離去。
“王狼!”
“在!”
“你帶人,立刻去辦三件事:第一,將城中所有火油、猛火油(石油)全部集中到北門!第二,搜集全城的破布、爛麻、干草,越多越好!第三,在北門外護城河吊橋前方百步之內,給我挖!挖三道深一丈、寬兩丈的陷馬壕!上面覆以草席浮土!要快!要隱蔽!天黑之前,必須完成!”
“陷馬壕?!”王狼一愣,隨即眼中爆發(fā)出精光,“公子是想…?”
“不錯!”鄧禹眼中寒芒一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殘酷的弧度,“王鳳驕狂,必輕騎突進,直逼城下叫陣!我要他…未到城前,先折其鋒!用陷坑和烈火,給他一個永生難忘的‘見面禮’!”
命令下達,整個宛城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強心劑,在巨大的恐懼中開始瘋狂運轉?;靵y的郡兵在鄧氏家兵明晃晃的刀鋒監(jiān)督和趙魁的咆哮下,開始按防區(qū)集結,搬運物資。北校場上,鄧氏族老們聲嘶力竭地整編著匯聚而來的青壯,分發(fā)著從武庫搶運出來的、勉強能用的刀槍棍棒。一車車散發(fā)著惡臭的火油、金汁被運上城頭。城外,數(shù)百名征召來的民夫在王狼的指揮下,頂著烈日,在北門外瘋狂地挖掘著,塵土飛揚。
鄧禹如同不知疲倦的磐石,矗立在城頭。汗水浸透了他的麻衣,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年略顯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輪廓。他一遍遍審視著城防,調整著部署,下達著一個個看似微小卻至關重要的命令。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計算著時間,預判著敵情,每一個決定都關乎著這座城池和數(shù)萬生靈的存亡。壓力如同無形的巨蟒,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但他眼中那冰冷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那是仇恨的火焰,是責任的火焰,更是屬于南陽鄧氏、屬于他鄧禹骨子里的不屈與驕傲!
夕陽西沉,將天邊染成一片凄艷的血紅。
“咻——!??!”
一支帶著凄厲哨音的響箭,如同撕裂暮色的閃電,陡然從南方的丘陵方向射向高空!尖銳的鳴鏑聲,瞬間刺破了宛城上空壓抑的寂靜!
來了!
城頭上所有忙碌的身影瞬間凝固!搬運滾木的士兵停下了腳步,熬煮金汁的火夫忘了添柴,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恐地投向響箭升起的方向!一股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殺氣,如同無形的潮水,瞬間席卷了整個城頭!
鄧禹猛地挺直了脊背,按在城垛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死死盯著南方那片被血色夕陽籠罩的丘陵,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同密集的戰(zhàn)鼓!那是一種混雜著刻骨仇恨、巨大壓力以及一種奇異興奮的悸動!
終于來了!
王鳳!桐柏山血寨的締造者之一!鄧氏血仇的元兇!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殺意和身體的微微顫抖,眼神瞬間冰封,只剩下純粹的、冰冷的戰(zhàn)意!他猛地轉身,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在死寂的城頭上轟然炸響:
“敵襲——?。。 ?/p>
“各就各位——?。?!”
“準備迎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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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未央宮,漸臺。
夜色如墨,吞噬了太液池粼粼的波光,也吞噬了宮闕的輪廓。漸臺高聳,夜風帶著池水的涼意和夏末草木的微腥,拂過王莽玄色的袞服袍角,帶來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
王莽憑欄而立,冕旒低垂,珠簾在夜色中泛著微弱的冷光。他手中捏著一份來自南陽的八百里加急軍報,指腹在粗糙的絹帛上緩緩摩挲,仿佛在感受著文字背后傳遞而來的血腥與焦灼。軍報內容簡潔而沉重:綠林賊王匡主力放棄桐柏山,傾巢北上,直撲南陽!其前鋒王鳳部三千馬隊,兵鋒直指宛城!南陽郡守宋弘驚惶失措,郡兵殘弱,宛城危在旦夕!另,鄧氏幼子鄧禹臨危受命,暫領宛城防務,正聚兵死守…
“鄧禹…”一個極其輕微、幾乎被夜風吹散的音節(jié),從王莽緊抿的唇間溢出。珠簾后,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中,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悄然蕩開。那個在桐柏山絕境中展現(xiàn)出驚人冷靜和求生意志的少年…竟然活著回到了宛城?還…接過了守城的重擔?
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玩味的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莽冰封般的心湖中漾開。是意外?是驚喜?還是…一種棋局出現(xiàn)新變數(shù)的微妙審視?鄧晨若死,鄧氏便只剩這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一個在血火中淬煉過的、背負著刻骨仇恨的少年…能攪動多大的浪花?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幽深的宮苑,投向南方那片被黑暗籠罩的、正燃燒著血與火的廣袤土地。南陽…宛城…王鳳的三千鐵騎…鄧禹臨時拼湊的守軍…這注定是一場力量懸殊的碰撞。鄧禹,這只在桐柏山血火中掙扎出來的雛鳥,能在宛城的風暴中,發(fā)出第一聲清亮的啼鳴嗎?還是…就此折翼,成為王鳳刀下又一縷亡魂?
“陛下,”尚書令孔仁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身后,躬身低語,“大司空…平南大將軍王邑遣快馬密奏?!彼p手呈上一份密封的蠟丸。
王莽沒有回頭,只是伸出了手??兹柿⒖虒⑾炌璺旁谒菩模S即退后,垂手侍立。
王莽捻碎蠟封,取出里面卷著的細薄絹帛。借著漸臺上微弱的宮燈光芒,他平靜地掃視著上面的字跡。王邑的密奏,沒有請戰(zhàn),沒有催促糧草,只有對當前局勢冷靜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大軍集結速度受糧秣轉運拖累,最快還需十日方能開抵南陽前線。宛城…恐難久守。王邑建議,放棄宛城,以空間換時間,誘敵深入,待賊寇遠離巢穴、補給線拉長后,再以優(yōu)勢兵力在關中平原聚而殲之。同時,可密令南陽周邊郡縣,堅壁清野,焚毀糧倉,讓賊寇陷入無糧可掠的困境…
放棄宛城?
王莽的手指在絹帛上停頓了一下。絹帛上“放棄”兩個字,冰冷而刺眼。宛城之后,便是潁川,便是洛陽門戶!放棄宛城,等于將大半個南陽甚至豫州腹地,拱手讓于流寇踐踏!數(shù)州震動,生靈涂炭!這代價…王邑輕描淡寫,但王莽心中清楚無比。
然而…王邑的戰(zhàn)術,從純軍事角度看,卻是最穩(wěn)妥、最有可能畢其功于一役的選擇。用一座城,甚至幾座城的毀滅,換取將綠林軍主力徹底埋葬在關中平原的機會!用無數(shù)百姓的尸骨,鋪就通往最終勝利的血路!冷酷,卻高效。
王莽緩緩合上絹帛。夜風吹拂著他低垂的珠簾,發(fā)出細碎的碰撞聲。他沉默著,目光再次投向南方無垠的黑暗。腦海中,閃過杜吳那顆凝固著恐懼的頭顱,閃過王匡那狂妄的抬棺挑釁,更閃過那刻在棺材板上、自己親手寫下的冰冷戰(zhàn)書——“朕在長安,等你項上人頭!”
放棄?不。
他王莽可以冷酷,可以算計,可以視人命如草芥,但唯獨不能退!不能示弱!尤其是在天下豪強和四方流寇都瞪大眼睛看著的時候!放棄宛城,無異于承認朝廷的虛弱,承認他王莽的退縮!這會讓“軍功授田”這把剛磨好的利刃,瞬間崩斷!會讓那些被壓制的地方豪強,看到可乘之機!會讓更多的流寇,生出效仿王匡的野心!
他需要一場勝利!一場發(fā)生在宛城城下的、酣暢淋漓的、足以震懾天下的勝利!哪怕這場勝利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哪怕鄧禹和那座城池注定要成為祭品!他也要用宛城的血與火,鑄就新朝不可撼動的威嚴!用鄧禹可能綻放又可能瞬間熄滅的光芒,點燃天下豪強心中對朝廷武力的恐懼!
至于王邑的“聚殲”大計…王莽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殘酷的弧度。那將是下一步棋。宛城的血,只是序幕。
“傳旨?!蓖趺У穆曇粼跐u臺的夜風中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凍結靈魂的寒意,清晰地傳入孔仁耳中。
“令王邑:按既定方略,加速行軍!務必如期抵達南陽!宛城戰(zhàn)事,朕…自有安排?!?/p>
“另,加急傳諭南陽郡守宋弘、臨時都尉鄧禹:宛城,乃帝國南疆門戶!寸土不可失!朕,在長安等著宛城的捷報!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臣…遵旨!”孔仁深深躬身,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蔓延?;实圻@旨意…分明是將宛城和鄧禹,推向了必死的絕地!用他們的血,去澆灌新朝的威嚴!他不敢有絲毫遲疑,悄然退下,消失在漸臺的陰影中。
擂臺上,再次只剩下王莽一人。夜風更涼了,吹動著他玄色的袍袖。他負手而立,如同亙古不化的冰山,目光穿透濃重的夜色,仿佛看到了千里之外那座被血色籠罩的宛城,看到了城頭那個在絕望中試圖擎起旗幟的少年身影。
“鄧禹…”王莽再次低語,聲音微不可聞,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意味?!白岆蘅纯础┌厣降难?,究竟把你淬煉成了什么?是曇花一現(xiàn)的流星…還是…能割開這混沌亂世的第一道鋒芒?”他緩緩抬起手,對著南方那片深邃的黑暗,虛握成拳,仿佛要將那遙遠的戰(zhàn)場和所有人的命運,都牢牢攥在掌心。
“這天下,終將是朕的棋局。而棋子…唯有在血火中,方能顯出真正的…價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