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革二十六年九月二十八日,朝會殿。
金色磚塊鋪就的地面映著殿外滲入的天光,沉肅如古潭。
檀香裊裊,纏繞著蟠龍金柱四散,卻驅(qū)不散此刻殿中無形的滯重。
百官垂首,奏報聲在空曠的殿宇里撞出回響,皆是老調(diào)陳詞。
姜皇端坐龍椅之上,指節(jié)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紫檀扶手。
鳳目半闔,似聽非聽。
兩鬢的霜色在殿內(nèi)煌煌燈燭下愈發(fā)分明。
“邊患稍平,相關(guān)貿(mào)易,可以斟酌,至于閆國之地……”
戶部尚書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嗯?!?/p>
姜皇終于淡淡應(yīng)了一聲。
那聲音不高,卻似玉磬輕擊,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
他緩緩抬眸。
目光如溫吞的暖陽掃過下首,卻在深處蘊著不容置喙的寒芒。
“國事繁冗,諸卿辛苦。朕這里倒聽聞了有一樁喜事?!?/p>
他頓了頓,嘴角牽起一絲極淺的弧度,仿佛只是隨意提及。
“古垓關(guān)那位陣前射殺西固、隼千二王的邊關(guān)將軍,不日便將抵京。邊陲有此虎將,實乃社稷之福?!?/p>
此言一出,殿內(nèi)落針可聞。
諸臣心思電轉(zhuǎn),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
射殺兩王?十八萬大軍不戰(zhàn)而退?
這消息早已在京畿暗流中涌動。
但是此刻由皇帝親口道出,分量截然不同。
有人艷羨,有人忌憚。
更有人目光閃爍,思及“閆國郡”、“諸王同盟”等字眼。
姜皇不再多言,只向身側(cè)侍立的紅袍太監(jiān)遞去一個眼神。
那太監(jiān)心領(lǐng)神會,尖細悠長的嗓音立時劃破沉寂。
“退——朝——”
“吾皇萬歲!”
百官如蒙大赦,躬身行禮,如潮水般窸窣退去。
只余下首輔孫晚縝與五軍都督宋灘,獨留在空曠的金殿中央。
殿門緩緩合攏,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也收緊了殿內(nèi)的空氣。
姜皇臉上的溫和笑意緩緩?fù)嗜?,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靜神色。
他起身,走下龍椅,明黃龍袍的下擺拂過冰涼的地磚,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孫相,宋卿?!?/p>
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緩,卻帶著無形的壓力。
“此子,如何?”
宋灘率先抱拳,聲音不大卻,帶著朝廷特有的官腔。
雖然整個人看起來是較為直率的模樣,卻也掩不住眼底的一絲審視與錙銖。
“陛下!陣斬兩王,退敵十八萬,此等戰(zhàn)績聞所未聞!但…眼見為實,?!?/p>
“所以臣斗膽諫言,莫若在京畿城門口設(shè)一高臺,廣邀京城豪杰、軍中翹楚與之切磋一二!一來可驗其勇武真?zhèn)?,是否為虛報軍功;二來嘛…?/p>
他眼中精光一閃。
“也好叫這初來乍到的邊將知曉,京畿藏龍臥虎,非是那閆國一郡之地的邊陲古垓關(guān)可比!若他真有萬夫不當之勇,正好揚我國威,震懾四方;若是不實之功……”
他冷哼一聲,未盡之意昭然。
姜皇未置可否,目光轉(zhuǎn)向一旁靜默如淵的孫晚縝。
這位年屆不惑的首輔,面容剛毅,紫袍上的仙鶴飄飄,朱紫的貴氣三分,卻也壓不住他眉宇間那股沉凝的浩然之氣。
他微微躬身,聲音沉穩(wěn)清晰,字字斟酌。
“陛下,宋都督所慮不無道理。但勇武易察,人心難測?!?/p>
“張勛此戰(zhàn)之功,彪炳史冊,已非虛名可掩。此刻設(shè)擂比武,勝敗皆非所求。更緊要者,是其心之所向?!?/p>
他抬眼,目光坦蕩地迎向姜皇。
“閆國王召見在后,陛下‘無朋黨之嫌’的旨意在前。”
“此人究竟是心向朝廷的忠臣,還是閆國王為了迷惑陛下埋下的釘子?此疑不解,恐怕朝廷會有不穩(wěn)之象?!?/p>
“臣以為,不若由臣或宋都督設(shè)宴相邀,由細微處見真章?!?/p>
“此策雖緩,但穩(wěn)固國本。強壓易折,懷柔或可化之。”
他話語平和,卻將“國本”二字咬得清晰。
其意不言自明——他要的是張勛折服于此。
而非帝王一時意氣或權(quán)臣爭鋒所帶來的動蕩。
是的,這位姜朝丞相孫晚縝,認為張勛有能夠帶來動蕩的能力。
而國家動蕩是這位丞相最不能容忍的。
姜皇負手而立,目光在兩位重臣之間巡梭。
殿內(nèi)燭火跳躍,將他高大的身影投在金磚上,拉得忽長忽短。
半晌,他唇角微揚,那笑意卻未達眼底。
“宋卿剛烈,孫相持重,皆是為國分憂。然此子……非常理可度。孫相之策,老成謀國,宋卿…”
他猛然轉(zhuǎn)向宋灘,
“你麾下之人,大多未隨出征,久居京畿,設(shè)擂。朕,想看看這柄來自邊關(guān)的利刃,鋒芒究竟幾何!”
“臣遵旨!”
兩人齊聲應(yīng)道。
宋灘眼中閃過精明的目光,孫晚縝則垂眸掩去一絲深慮。
帝王心術(shù),既要水落石出,也要風起青萍之末。
維革二十六年十月初一,京畿南門
巍峨的城門樓如同巨獸蟄伏,吞吐著洶涌人潮。
喧囂聲浪撲面而來,混雜著脂粉香、汗味、食物蒸騰的熱氣以及車馬揚起的塵土。
瞬間將這一路的風塵沖得七零八落。
張勛勒住躁動的紅馬。
仰頭望著那高聳入云的城樓與綿延不絕、仿佛望不到頭的朱紅城墻。
琉璃般的黑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為“震撼”的情緒。
如果說關(guān)隘的雄渾是蒼涼壯闊。
那么京畿城就是宏偉,以及夾雜著鋪天蓋地,金粉雕琢的壓迫。
“這城樓……比我們古垓關(guān)大多了啊?!?/p>
他喃喃自語,聲音被周遭的鼎沸人聲輕易吞沒。
王牧天換了一身白色布衣,沉默地跟在張勛馬側(cè)。
方正的臉上波瀾不驚,唯有緊抿的唇角泄露出一絲凝重。
他目光銳利地掃過城門下盔甲鮮明、眼神銳利的守軍,又掠過城樓上隱約可見的強弩輪廓。
繁華之下,森然的秩序與無形的羅網(wǎng)無處不在。
天資聰慧又敏感的他,比張勛更敏銳地嗅到了這錦繡堆里潛藏的危險氣息。
朱陳落在最后,還是一副書生打扮,青衫磊落。
嘴角噙著一抹仿佛洞悉一切的淺笑。
他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商販吆喝時眼底的精明算計,華服貴人車駕旁奴仆的卑微與驕橫,乞丐伸出的手掌與麻木眼神……
這京畿,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幅巨大的且又流動的圖卷。
由各種凡塵俗景在其中潑灑暈染。
他深吸一口氣。
“將軍,先尋驛站落腳吧?!?/p>
王牧天沉穩(wěn)的聲音將張勛從震撼中拉回。
三人隨著人流擠入城門洞,陰影籠罩的剎那。
喧嘩聲仿佛被放大了十倍,又在穿出城門洞重見天日時。
被更廣闊、更刺眼的繁華淹沒。
寬闊得能并行十駕馬車的大街,兩側(cè)樓閣飛檐斗拱,金漆彩繪晃得人眼花。
綾羅綢緞的行人穿梭如織,香車寶馬絡(luò)繹不絕。
絲竹管弦之聲從不知名的深宅高樓里飄出。
“京畿跟以前爺爺提到過故事一樣,就是人,還有差距在,他們怎么都感覺瘦巴巴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