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燼土王朝的癘遷所當穢土夫,每日搬運尸體焚燒污穢。
無人知曉我每次觸碰瀕死者腳踝時,都在竊取自身壽命換取對方重生。
代價是皮膚下會浮現一道微小的“地脈痕”,像干涸的血色裂紋。直到那個叫阿囡的小女孩,
用炭筆在破墻上畫下我背后斷裂的光翼。疾師周硯堵住我,嘶聲質問:“你每竊一息渡一厄,
便自損壽元刻下‘痕’,是與不是?”我看著他身后癘遷所搖曳的燈火,
抹掉指縫新滲出的灰白裂痕:“一息光陰,換人一命,足矣?!薄拔魃徇€有高熱待死的孩子,
”我側身擠過他僵立的身軀,“容我…先去一趟。”燼土王朝的“癘遷所”,
是盤踞在都城西角的一頭活著的、永不饜足的腐爛巨獸。濃得化不開的惡臭是它的吐息,
終年籠罩著這片被高墻圈禁的死地。那氣味是無數種絕望的混合物——傷口腐爛的甜腥,
內臟衰竭的濁氣,排泄物的惡臭,焚燒尸骸皮肉焦糊的煙味,
還有那無處不在、如同濕冷裹尸布般緊貼皮膚的霉味。空氣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毒液。祝余推著沉重的木輪車,
車輪碾過坑洼不平、永遠濕漉漉的地面,發(fā)出滯澀的“咯吱”聲,像垂死之人的呻吟。
他身上裹著厚重的、浸透了劣質草藥的麻布衣,顏色是一種洗刷不掉的污濁灰黃。
寬大的兜帽罩住大半張臉,只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和線條緊繃的下頜。
一塊厚實的粗麻布蒙住口鼻,邊緣已被汗水和呼出的濁氣洇濕成深色。
腰間掛著一串磨損得發(fā)亮的黃銅鑰匙,隨著他遲緩的步伐,空洞地撞擊著木車邊緣。
他是這里的穢土夫,丙十七號。一個影子,一件會走動的工具。
他的工作就是清理巨獸永不停止排泄的污穢,
將那些被它吞噬殆盡后吐出的殘渣——一具具曾經是人的軀體,運往焚燒坑。
日光吝嗇地吝嗇地透過高墻上狹窄的氣孔,在污濁的地面投下幾道慘白的光柱,
光柱里塵??駚y地舞動,如同無數細小的、焦躁不安的亡魂。更多的地方沉沒在昏暗里,
只有通道兩側墻壁高處每隔很遠才掛著一盞的、油脂熬制的長明燈,搖曳著昏黃渾濁的光暈。
那光非但不能驅散黑暗,
反而將墻壁上干涸發(fā)黑的各種污漬、角落里堆積的腐爛草席和破布堆映照得更加扭曲猙獰。
呻吟聲、咳嗽聲、斷續(xù)的哭泣和意義不明的囈語,是癘遷所永不落幕的背景哀樂,
從兩側那些用粗木柵欄封死的“病舍”里滲透出來,在污濁的空氣中交織纏繞。偶爾,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會猛地撕破這層粘稠的絕望,隨即又迅速被更龐大的死寂吞沒。
木車停在“丁字七區(qū)”的入口。這里的呻吟格外微弱,死寂得令人心悸。
負責這區(qū)的雜役老孫頭,佝僂著背,像一片枯葉般靠在冰冷的石墻上,渾濁的眼睛半睜半閉,
對祝余的到來毫無反應。他的職責只是看守這道門,防止里面的東西跑出來,
或者外面的東西誤闖進去——雖然極少有人會誤闖這人間煉獄的最底層。
祝余掏出腰間一枚沉重的黃銅鑰匙,插入鎖孔。鎖芯轉動的聲音在死寂中異常刺耳。
他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比外面更濃郁、更刺鼻的混合惡臭,
夾雜著濃重的血腥和內臟腐敗的腥氣,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他的面門上。
他推車走了進去。這里是瀕死者的最后驛站??諝夥路鹉痰挠椭?。昏暗的燈光下,
幾十張簡陋的草席鋪在地上,幾乎每一張草席上都蜷縮著一個模糊的人形。
有的還在微弱地喘息,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有的則已徹底靜止,
成為這片污濁背景的一部分。角落里,
一個枯瘦如柴的老婦人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箱聲,每一次吸氣都像是最后一次。
稍遠處,一個壯年男子裸露的胸膛上,碗口大的潰爛瘡口流著黃綠色的膿水,
幾只蒼蠅貪婪地叮在上面。祝余的目光像冰涼的鐵片,掃過一張張絕望的面孔,
最終落在最角落的一張草席上。那上面躺著一個男人,身上蓋著一塊同樣污穢的破布。
他的臉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陷,嘴唇是死寂的青灰色。胸膛看不出絲毫起伏。
旁邊蜷縮著一個小小的人影,是那個叫阿囡的小女孩。她穿著過于寬大的破舊單衣,
頭深深埋在膝蓋里,肩膀無聲地劇烈聳動,烏黑的頭發(fā)散亂地粘在小臉上。她父親,
那個礦工,被抬進來時已經只剩一口氣。祝余推著車,
木輪在粘膩的地面上留下濕漉漉的轍印。他在那對父女的草席旁停下。沒有看阿囡,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他只是穢土夫丙十七,來清理“物品”。他沉默地彎下腰,
動作帶著一種長期重復形成的麻木精準。他伸出戴著粗糙麻布手套的手,
去掀開男人腳踝處覆蓋的破布一角——那里有一小片暗褐色的、已經半干涸的血跡。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破布的瞬間,他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另一只手,
在木車和身體的掩護下,極其隱蔽地從腰間一個不起眼的皮囊里,
飛快地蘸取了一點粘稠、散發(fā)著刺鼻草藥味的黑色油膏。冰涼的油膏抹在右手無名指指腹。
他掀開破布,露出男人那只枯瘦、皮膚松弛冰冷的腳踝。腳踝上布滿污垢和淤痕。
他拿起一塊同樣散發(fā)著消毒藥水氣味的灰色粗麻布,覆上那片血漬,開始用力擦拭。
粗糙的布面摩擦著冰冷松弛的皮膚和粘膩的地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就在擦拭的同時,
他那抹了黑色油膏的右手無名指指腹,極其快速、極其隱蔽地,在布片的遮掩下,
精準地按在了男人裸露的腳踝內側!接觸的剎那,一股無法言喻的冰冷猛地從接觸點竄入!
仿佛一條冬眠的毒蛇瞬間蘇醒,狠狠噬咬進骨髓深處!緊接著,
是一種靈魂被硬生生撕扯掉一小塊的劇痛!眼前猛地一黑,無數細小的金星瘋狂炸開,
耳朵里灌滿了尖銳的嗡鳴。腳下粘膩的地面仿佛瞬間變成了流沙,要將他整個吞噬。
一股難以抗拒的虛弱感伴隨著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
祝余死死咬住了蒙面布下的下唇內側軟肉,鐵銹般的腥甜瞬間在口腔彌漫開來。
劇痛短暫地刺穿了那滅頂的眩暈和虛弱。他維持著擦拭的姿勢,全身的肌肉繃緊如鐵石,
抵抗著那要將人壓垮的抽離感。額頭上沁出的冷汗瞬間浸濕了兜帽的邊緣,順著鬢角滑落,
滴在冰冷的、布滿污垢的地面上。時間在極致的痛苦中被無限拉長。他清晰地感覺到,
體內某種支撐著生命運轉的根基,正隨著指尖的接觸,以恒定的、不可逆轉的速度,
絲絲縷縷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而煎熬。他能“聽”到——不,
是感覺到——男人體內那盞即將徹底熄滅的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般微弱搖曳。而此刻,
一股微弱卻堅韌的暖流,正以他的指尖為橋梁,強行灌注過去。那是他自己的生命精元,
被這該死的契約強行剝離、轉化、輸送。
五息……六息……七息……就在祝余的意志力即將被這持續(xù)的抽取徹底壓垮,
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時——“呃……”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夢囈般的呻吟,
從男人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祝余如同被滾油燙到,猛地抽回了手指!
指尖殘留的冰冷觸感還未散去,但那劇烈的抽離感和眩暈,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退了,
只留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空虛,沉甸甸地壓在身體最深處。他大口喘著氣,
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癘遷所那令人作嘔的氣味。他迅速低頭,
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無名指指腹。那里,在黑色油膏的掩蓋下,
一道極其細微、不足半寸長的灰白色紋路,如同干涸大地上驟然出現的裂痕,
清晰地浮現在皮膚之下!它像活物般微微凸起,帶著一種不祥的、巖石般的冰冷質感。
地脈痕。契約的反噬,生命流逝的刻印。祝余迅速合攏手指,
仿佛要將那道新生的裂痕攥碎在掌心。他撐著冰冷粘膩的地面,用盡最后一點力氣,
掙扎著站了起來。膝蓋骨傳來僵硬的酸痛。“爹……?”阿囡被那聲微弱的呻吟驚醒了,
猛地抬起頭。沾滿淚痕和污跡的小臉上,
那雙紅腫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和一絲微弱的、不敢確定的希冀。她撲到父親身邊,
小手顫抖著抓住了父親那只剛剛被觸碰過的手。草席上的男人,眼皮劇烈地顫動了幾下,
竟然緩緩地、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渾濁的眼珠茫然地轉動了一下,最終,
極其緩慢地、極其費力地,聚焦在了女兒那張布滿淚痕的小臉上。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點更加清晰的“嗬……嗬……”聲。“爹!
爹醒了!爹!”阿囡愣了一下,隨即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哭喊,
聲音里充滿了狂喜和劫后余生的顫抖。她像一枚小炮彈般沖向門口,
邊跑邊撕心裂肺地呼喊:“來人??!我爹醒了!快來人看看我爹!
”死寂的丁字七區(qū)被這突如其來的哭喊和生機打破了。
其他草席上傳來微弱的騷動和驚疑的呻吟。雜役老孫頭在門口探了下頭,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愕,隨即又縮了回去,仿佛不愿沾染任何意外。祝余沒有停留。
他推著沉重的木車,像一個完成了任務的幽靈,
沉默地、緩慢地退出了這片突然被微弱的希望和喧囂充斥的角落。
將阿囡狂喜的哭喊和隨之而來的人聲嘈雜關在了厚重的木門之后。他推著車,
沒有走向焚燒坑的方向,而是拐進了癘遷所深處一條更狹窄、更陰暗的通道。
這里是存放廢棄工具和雜物的區(qū)域,空氣里彌漫著鐵銹、朽木和更濃郁的霉味。
盡頭是一間用破木板勉強搭成的工具棚,空間狹小,僅容一人轉身。
這是屬于穢土夫丙十七的短暫喘息之地。他反手關上吱呀作響的破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