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天莫撈河面漂的繡花鞋。 漁夫水生為娶媳婦，撈起暴雨夜漂流的紅繡鞋。
船艙滲入腥臭河水，鞋尖總指向溺死女兒的蘆葦蕩。
碑文記載此河有“鞋餌索命”： 水鬼以繡鞋誘活人，替身者需拉滿九十九人。
水生被拖入河底淤泥。 見女兒尸體被水草裹成繭。 無數(shù)蒼白手臂從繭中伸出。
繡鞋自動套上他的腳。 水草纏著他走向深潭—— 那里懸著九十八具拴腳踝的溺尸。天，
像個倒扣的悶罐子?；页脸痢⒑穸斩盏脑?，壓得人喘不過氣。風(fēng)一絲兒也無，
只有知了在岸邊蔫頭耷腦的老柳樹上，扯著嗓子發(fā)出瀕死般焦躁的嘶鳴。毒日頭懸在當頂，
把黑水河曬得蔫了，河水懶洋洋地流著，混濁發(fā)黃，水位低得可憐，
大片大片龜裂發(fā)白的河床裸露出來，像大地干渴張開的、布滿死皮的嘴。
水生撐著自家那條破舊的小木船，船底蹭著淺灘的鵝卵石，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
汗水順著他黝黑結(jié)實的脊梁溝往下淌，在曬得滾燙的皮膚上劃出一道道泥痕。
他抹了把臉上的汗，咸澀的汗珠刺得眼睛生疼。船頭的破魚簍里，只有幾條巴掌大的鯽魚，
蔫蔫地拍著尾巴?！芭蓿 ?水生煩躁地啐了一口，腥苦的唾沫星子砸在滾燙的船舷上，
瞬間就沒了影。這點東西，換不來半袋糙米，更別提攢下那筆壓在心頭沉甸甸的彩禮錢。
村東頭孫寡婦家那個水靈靈的閨女春草，媒婆傳話過來，她娘松口了，可那要價，像座山，
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水生，黑水河上水性最好的后生，有力氣，能吃苦，
可在這老天爺不開眼、河水都快曬干的年景，一身力氣全使在空處。
他抬眼望向?qū)Π赌瞧艿?、在蒸騰熱浪中微微晃動的蘆葦蕩，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那片蘆葦蕩深處…去年夏天，也是這般悶熱的午后，
他五歲的閨女丫丫，就是在那片水草豐茂的地方，像條靈活的小魚一樣鉆進水里摸螺螄，
再也沒能鉆出來…撈上來時，小臉泡得發(fā)白，
手里還緊緊攥著幾顆青殼螺螄…水生猛地閉上眼，甩甩頭，想把那錐心的畫面甩出去。
他不能想，一想，那股子悶在胸口、無處發(fā)泄的邪火就燒得更旺。他用力撐著竹篙，
小船在淺水里艱難地挪動，船底刮擦著干硬的河床，每一下都像是在刮他的心?！八?！
又白忙活啦？” 岸邊傳來一聲蒼老沙啞的招呼。是老艄公孫瘸子，
他那條更破舊的渡船擱淺在岸邊，像條死魚。老頭兒坐在船尾的陰涼里，吧嗒著旱煙袋，
渾濁的老眼望著河面，眼神空洞。水生沒應(yīng)聲，只是煩躁地又撐了一篙。
“唉…這天殺的旱魃…” 孫瘸子自顧自地念叨，吐出一口嗆人的劣質(zhì)煙，
“河水都快見底了，魚都躲進龍王廟了…水生啊，聽老叔一句，省省力氣吧。
攢錢…娶媳婦…急不得…命里有時終須有…”“命？！” 水生猛地扭過頭，
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孫瘸子，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暴躁，“我水生的命就是在這破河里刨食！
刨不出，就得打光棍！丫丫沒了…我…” 他喉嚨哽住，后面的話化成一聲粗重的喘息，
狠狠砸在悶熱的空氣里。孫瘸子被他吼得一哆嗦，煙鍋里的火星差點掉出來。
他看著水生那副被生活逼到絕境的困獸模樣，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憐憫，
最終只是長長嘆了口氣，把旱煙桿在船幫上磕了磕，不再言語。那沉悶的磕碰聲，
像敲在人心上。水生不再看他，咬著牙，發(fā)了狠似的撐著船，
往河心那片稍微深一點的水域挪去。竹篙帶起渾濁的水花，濺在他滾燙的小腿上，
帶來一絲短暫的、微不足道的涼意，轉(zhuǎn)瞬即逝。他盯著混濁的河水，
仿佛那下面藏著能改變他命運的寶貝。天，黑得如同鍋底倒扣?？耧L(fēng)不知何時平地卷起，
像無數(shù)只無形的大手，瘋狂地撕扯著岸邊的柳樹，枝條抽打著空氣，發(fā)出嗚嗚的鬼嘯。
悶雷在厚重的云層深處滾動，如同巨獸壓抑的咆哮，由遠及近，越來越響，震得人心頭發(fā)顫。
“咔嚓——！”一道慘白的、扭曲的閃電，如同天神暴怒揮下的巨鞭，
猛地撕裂了墨黑的蒼穹！瞬間將翻滾咆哮的黑水河、狂舞的蘆葦、岸上模糊的村莊輪廓，
映照得一片慘白、纖毫畢現(xiàn)！緊接著，一聲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
仿佛天穹都被劈開了一個大洞！瓢潑大雨，如同天河決堤，兜頭蓋臉地砸了下來！
豆大的雨點砸在船篷上、水面上，噼啪作響，瞬間騰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霧。
狂風(fēng)卷著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水生臉上、身上，生疼?；鞚岬暮铀耖_了鍋一樣翻滾起來，
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湍急的浪頭拍打著脆弱的船幫，發(fā)出“砰砰”的悶響。
水生死死抓住船舷，努力在劇烈顛簸的小船上保持平衡。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凍得他牙齒咯咯作響。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視線模糊。不行，這船太小，經(jīng)不起這樣的風(fēng)浪！得靠岸！他咬著牙，奮力調(diào)轉(zhuǎn)船頭，
竹篙在湍急的河水中艱難地尋找著支撐點，試圖將小船撐向最近的岸邊。
小船在風(fēng)浪中如同一片無助的枯葉，劇烈地搖擺、打轉(zhuǎn)。
就在小船被一個浪頭猛地推向一片被狂風(fēng)壓彎了腰的蘆葦蕩邊緣時，
借著又一道撕裂夜空的慘白閃電——水生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見，
在翻滾的濁浪和傾瀉的雨幕之間，離他小船不過丈許遠的水面上，漂浮著一點刺目的猩紅！
那點猩紅，隨著洶涌的波濤沉沉浮浮，時而被浪頭淹沒，時而又頑強地冒出水面。
在慘白閃電的映照下，那抹猩紅顯得格外妖異、扎眼！閃電的光芒一閃而逝，
四周重歸令人心悸的黑暗和風(fēng)雨的咆哮。但那抹猩紅，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了水生的視網(wǎng)膜上。
是什么？水生心頭猛地一跳。他努力瞇起被雨水糊住的眼睛，借著下一道短暫亮起的電光，
死死盯住那個方向?？辞辶?！是一只鞋！一只女人的紅繡花鞋！小巧玲瓏，鞋尖微微翹起，
上面似乎還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花樣，只是被泥水浸染，看得不甚真切。鞋面是上好的綢緞，
那抹猩紅即使在混濁的河水和傾盆大雨中，
也透著一股子妖異的、不屬于這狂暴天地的精致和誘惑！它就那么孤零零地漂浮著，
在驚濤駭浪中沉浮不定，像一朵開在幽冥河畔的、等待采擷的彼岸花。
水生腦子里“嗡”的一聲！娶媳婦！彩禮！春草水靈靈的臉龐！
還有媒婆那句像刀子一樣的話：“水生啊，不是嬸子不幫你，孫家那口子咬死了，沒這個數(shù)，
春草就得嫁給鎮(zhèn)上的王掌柜做小…”一股難以遏制的、混合著貪婪和孤注一擲的沖動，
如同毒蛇般瞬間攫住了他冰冷的心臟！管它誰丟的！這料子！這做工！拿到鎮(zhèn)上當鋪，
少說也能換半吊錢！頂他在這破河里刨半個月！
這個念頭像野火一樣燒光了他僅存的理智和對這詭異天象的最后一絲敬畏。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體比腦子更快一步！在船身被浪頭推向繡花鞋方向的瞬間，
他猛地探出大半個身子，手臂伸得筆直，五指箕張，朝著那抹在濁浪中沉浮的猩紅，
狠狠抓去！冰冷的、帶著淤泥腥氣的河水瞬間淹沒了他的手腕！
指尖觸碰到一團濕滑、冰冷的綢緞！他心中一喜，手指猛地收攏，死死攥??！抓到了！
就在他抓住那只冰冷濕滑的紅繡鞋，準備縮回手的剎那——“轟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如同天崩地裂般的炸雷，幾乎就在他頭頂正上方轟然炸響！
震耳欲聾的巨響和刺目的白光瞬間吞噬了一切！
水生只覺得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冰冷氣息，順著他抓住繡鞋的手臂，
如同無數(shù)條滑膩的毒蛇，瘋狂地鉆了進來！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半邊身子！
小船被一股巨大的浪頭猛地掀起，又狠狠砸落！水生一個趔趄，后腰重重撞在堅硬的船舷上，
痛得他眼前發(fā)黑，差點背過氣去。他死死攥著那只冰冷的紅繡鞋，連滾爬爬地縮回船艙，
渾身濕透，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他把那只濕漉漉、冰冷刺骨的紅繡鞋緊緊攥在手里，
仿佛攥著通往新生活的鑰匙。驚雷的余威還在耳邊嗡嗡作響，
那鉆入骨髓的寒意讓他心頭發(fā)毛，但手中這抹實實在在的猩紅，又給了他一種扭曲的踏實感。
彩禮…有指望了！水生把小船艱難地頂?shù)桨哆呉惶幈茱L(fēng)的河灣，
胡亂拴在一棵被風(fēng)雨摧殘得東倒西歪的柳樹上。雨勢稍歇，但天空依舊黑沉，
雷聲在遠處悶悶地滾動。他抱著那只紅繡鞋，像抱著個寶貝，
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不堪的河灘，踉踉蹌蹌地沖回自己那間低矮的泥坯屋。屋里沒點燈，
漆黑一片，只有屋外殘留的閃電偶爾劃過，在土墻上投下瞬間慘白的光影。
水生顧不上濕透的衣裳，也顧不上點燈，摸索著走到墻角那個粗陶大水缸旁。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只濕漉漉的紅繡鞋放在水缸旁邊一塊稍微干燥的地面上，
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仔細端詳。鞋是真好看。猩紅的緞面，
即使在黑暗中也隱隱泛著幽光。鞋尖精巧地翹起，上面用細細的金線繡著纏枝蓮的紋樣，
雖然被泥水泡得有些模糊褪色，但那份精致和貴氣卻遮掩不住。鞋底是軟木的，
邊緣磨得有些發(fā)毛，但整體還很完整。水生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那冰涼的緞面，
心里盤算著：這料子，這繡工，拿到鎮(zhèn)上李記當鋪，少說也能當個七八百文！夠買兩匹好布，
再割上幾斤肉了！春草她娘…總該松口了吧？一絲壓抑不住的狂喜涌上心頭，
暫時壓下了手臂殘留的冰冷和心頭的隱憂。他咧了咧嘴，想笑，
卻牽動了后腰撞在船舷上的傷處，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八弧?水生扶著酸疼的腰，
正想轉(zhuǎn)身去找塊破布擦擦，腳下卻突然一滑！“噗嗤！”他低頭一看，腳下濕漉漉的泥地上，
不知何時積了一小灘水！那水渾濁發(fā)黃，帶著濃重的河底淤泥的腥臭味，正是黑水河的味道！
水生心頭猛地一沉！他記得清清楚楚，自己進門時雖然帶著水，但只在門口踩了幾個腳印，
屋里地面是干的！這灘水…哪來的？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悄然爬升。他猛地抬頭，
目光掃向屋角那個粗陶大水缸。水缸蓋子好好地蓋著。可那股濃烈的淤泥腥味，
卻越來越清晰地從水缸的方向散發(fā)出來。水生咽了口唾沫，強壓下心頭的悸動，
一步步挪到水缸邊。他伸出手，顫抖著揭開沉重的木蓋子。
一股更加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淤泥腥腐氣息撲面而來！借著窗外微弱的光，
他看到缸里的水面比平時渾濁了許多，水面上漂浮著一層薄薄的、油亮亮的污物，
像是河底腐敗的水藻和淤泥的混合物。水缸內(nèi)壁，靠近水面的地方，
赫然粘著幾縷濕漉漉、糾纏不清的烏黑水草！水生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
他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哐當”一聲蓋上缸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鼓！幻覺！
一定是淋雨淋的！他強迫自己不去想，拖著疲憊冰冷的身體，胡亂扒掉濕透的衣服，
一頭栽倒在冰冷的土炕上，用破棉被緊緊裹住自己，只盼著快點睡去，醒來后一切如常。
后半夜，水生被凍醒了。不是屋外的寒氣，而是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濕漉漉的陰冷。
屋里漆黑一片，死寂得可怕。他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手臂無意間碰到了炕沿下冰冷的地面。
指尖傳來一種濕滑、粘膩的觸感。水生一個激靈，睡意瞬間跑了大半。他猛地坐起身，
摸索著找到火鐮火石。嚓嚓幾下，微弱的火星引燃了火絨，他顫抖著手點亮了桌上的小油燈。
昏黃搖曳的光暈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水生僵硬地低下頭，看向自己剛才觸碰的地面。
就在他炕沿下方，泥土地面上，赫然印著幾個小小的、濕漉漉的腳印！那腳印只有巴掌大，
邊緣模糊，帶著粘稠的淤泥，清晰地印在干燥的泥地上，一路從門口的方向延伸過來，
最終消失在他的炕沿下！就像…就像有個小小的、剛從河里爬上來的東西，光著腳丫子，
走到了他的床邊！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水生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轉(zhuǎn)頭，
驚恐的目光掃向門口——門閂好好地插著！那腳印…是從哪里進來的？！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緩緩移向墻角——那只被他隨意放在水缸旁地面上的紅繡花鞋，
正靜靜地躺在昏黃的光暈邊緣。鞋尖…那只精巧翹起的猩紅鞋尖，
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指向屋門的方向！水生只覺得頭皮陣陣發(fā)麻！他像被蝎子蜇了屁股，
猛地從炕上跳下來，幾步?jīng)_到門口，一把拉開破舊的木門！屋外，雨已經(jīng)停了，
但天空依舊陰沉如墨。慘淡的星光勉強勾勒出村子的輪廓。而正對著他家門口的方向，
越過幾間低矮的茅屋，
正是黑水河對岸那片在夜色中如同巨大怪獸剪影般、沉默矗立的茂密蘆葦蕩！夜風(fēng)吹過，
蘆葦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鬼爪在黑暗中摩擦。那只猩紅的繡花鞋尖，
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撥動，固執(zhí)地、無聲地，指向那片吞噬了他女兒丫丫的蘆葦蕩深處！
水生“砰”地一聲重重關(guān)上木門，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里衣?？謶窒癖涞奶俾?，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他不敢再看那只鞋，
逃也似的沖回炕上，用破棉被蒙住頭，身體抑制不住地瑟瑟發(fā)抖。第二天，
第三天…那只詭異的紅繡鞋如同一個揮之不去的詛咒，牢牢釘在了水生的生活里。
無論他把它扔到屋角，塞進破柜子，甚至用破布蓋起來，第二天天亮，
或者在他不經(jīng)意的某個時刻，
那只猩紅的繡鞋總會出現(xiàn)在最顯眼的地方——灶臺邊、門檻旁、甚至他的枕頭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