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旱年村里唯一甜水井突然泛腥。 二柱不信邪,午時打水見井底沉著口褪色紅棺。
棺蓋縫里夾著一綹他死去妻子的頭發(fā)。 當夜井沿爬滿黏膩青苔,
井口飄出妻子哼的搖籃曲。 老人顫聲道破:這是“借井還魂棺”,需活人填井封棺。
二柱被無形之力拖向井口。 井中伸出慘白浮腫的手捧住他的臉。 井底紅棺轟然洞開,
露出與他面容相同的腐尸。毒日頭懸在頭頂,像個燒紅的鐵秤砣,狠狠炙烤著焦渴的大地。
天,藍得沒有一絲云彩,透著一股子死氣沉沉的狠勁。地,裂開無數(shù)道貪婪的大口子,
縱橫交錯,像干癟老嫗?zāi)樕辖^望的皺紋。龜裂的田地里,稀稀拉拉幾株高粱蔫頭耷腦,
葉子卷曲發(fā)黃,在熱風中發(fā)出細微的、瀕死的簌簌聲。大旱,百年不遇。青石溝,
這窩在山坳里的小村子,像被架在火上烤,連村頭那棵遮陰了幾輩子的老槐樹,
葉子都落了大半,光禿禿的枝椏刺向滾燙的蒼穹,透著不祥。村中央那口老井,
成了青石溝唯一活命的指望。井臺由幾塊被磨得光滑溜的青石板壘成,井口黑洞洞的,
深不見底。平日里,井水清冽甘甜,是整個村子的命脈。可最近十來天,這口老井變了。
先是水味不對了。打上來的水,不再清冽,隱隱透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土腥氣,
仔細咂摸,又像是河底爛泥的腐味兒。接著,是顏色。水桶里晃蕩的水,不再是透亮的,
總帶著一絲渾濁,像是攪了河底的淤泥。有人開始嘀咕,說井里是不是掉了死貓死狗下去。
二柱擔著兩只空桶,腳步沉重地走向井臺。他個子不高,但骨架粗壯,是干活的好手。
只是此刻,他黝黑的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麻木。
汗水順著他刀削斧鑿般的顴骨往下淌,砸在滾燙的石板上,瞬間就沒了影兒。肩膀上的扁擔,
磨得他皮肉生疼,可這疼,比起心里的空,輕多了。三個月前,他媳婦春桃,
那個笑起來眼睛彎彎像月牙兒、說話輕聲細語的女人,就是在這口井邊,失足滑了進去。
撈上來時,人都泡發(fā)了,肚子鼓脹,臉白得像刷了層墻灰。二柱抱著那具冰冷僵硬的軀體,
在井臺上坐了整整一夜,嗓子都嚎啞了,也沒能把心頭的窟窿填上。
井臺邊圍著幾個打水的婦人,正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臉上都帶著驚疑不定的神色。
“老七家的,你聞聞,這水是不是腥味兒更重了?”一個干瘦的婦人皺著鼻子,
把剛打上來半桶水湊到鼻子底下,又嫌惡地拿開。 “可不是嘛!昨兒個我洗菜,
總覺得洗不干凈,手上都沾著味兒!”另一個圓臉?gòu)D人附和著,
憂心忡忡地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井口。 “聽說…昨兒后半夜,
有人聽見井里…有動靜…”一個年紀稍長的婦人聲音壓得更低,神秘兮兮地,
“像是…像是有人在水底下…撓東西…” “別瞎說!”干瘦婦人猛地一哆嗦,
水桶都晃了一下,“怪瘆人的!這井…怕不是真招了啥不干凈的東西?” “還能有啥?
春桃她…”圓臉?gòu)D人話說到一半,瞥見走近的二柱,臉色一變,趕緊住了嘴,
訕訕地低下頭去。二柱像是沒聽見她們的議論,也像是根本不在意。他面無表情地撥開人群,
徑直走到井邊,放下水桶,拿起掛在轆轤上的井繩。那井繩濕漉漉、滑膩膩的,握在手里,
一股冰涼滑膩的觸感直透掌心,帶著那股子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腥氣。
“二柱哥…”圓臉?gòu)D人忍不住開口,帶著一絲猶豫和擔憂,“這水…要不…再等等?
等村長想法子…”二柱動作沒停,眼皮都沒抬一下。他麻利地把井繩末端的鐵鉤掛上空木桶,
手臂用力,轉(zhuǎn)動轆轤把手。吱嘎——吱嘎——轆轤發(fā)出干澀的呻吟,
在死寂的晌午顯得格外刺耳。井繩一圈圈放下,木桶沉入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井繩放下去很深。水桶終于觸底,發(fā)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在幽深的井壁里蕩開空洞的回響。二柱開始搖動轆轤,往上提水。轆轤的吱嘎聲更響了,
帶著一種吃力的滯澀感。井繩繃得緊緊的,仿佛下面吊著的不是一桶水,
而是一塊沉重的石頭。終于,水桶晃晃悠悠地被提出了井口。
桶壁外側(cè)掛著濕漉漉、黏糊糊的青苔,顏色暗綠發(fā)黑。桶里的水幾乎滿了,但顏色渾濁不堪,
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灰黃色,水面上還漂浮著一層薄薄的、油亮亮的東西,
散發(fā)出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腥臭味!那味道直沖腦門,像是死魚爛蝦堆積發(fā)酵了十天半月,
又混合著河底淤泥腐爛的氣息。圍觀的婦人們“嘔”地一聲,紛紛捂著鼻子后退,
臉上滿是驚懼和嫌惡。二柱盯著那桶渾濁腥臭的水,眼神空洞。
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避之不及,反而伸出手指,蘸了一點桶壁上的粘液。冰涼、滑膩,
帶著濃重的土腥和腐爛的氣味。這味道…他太熟悉了。三個月前,他從井里撈出春桃時,
她冰冷的身體上,就裹滿了這種滑膩冰冷的淤泥和青苔!一絲尖銳的刺痛,
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麻木的心臟。他猛地抬頭,死死盯住那黑洞洞的井口。井壁深處,
仿佛有一雙冰冷的眼睛,也在回望著他。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毒辣的陽光像燒紅的鋼針,
垂直扎進大地,一絲風也沒有。空氣凝固了,燙得人喘不過氣。整個青石溝死寂一片,
連平日聒噪的知了都噤了聲,只有曬蔫的樹葉偶爾發(fā)出細微的、瀕死般的卷曲聲。
二柱像一尊石像,僵立在滾燙的井臺邊。那桶腥臭渾濁的井水就擱在他腳邊,
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息,仿佛在無聲地嘲弄。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這口井?
為什么偏偏是春桃?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悄無聲息地鉆進他死寂的心湖,
攪起渾濁的漩渦。他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話,可這井,這水,
這味道…都和春桃的死纏繞在一起,像一根無形的毒刺,日夜扎著他。他要知道!
他必須知道這井底下到底有什么!午時三刻。陽氣最盛,也最詭異的時候。村里老人常說,
午時三刻莫看井中影,怕沖撞了不該看的東西??啥辉诤趿?。他還有什么好怕的?
他只想撕開這口井黑暗的秘密!他深吸了一口灼熱的空氣,肺葉都被燙得生疼。然后,
他猛地向前一步,上半身幾乎完全探出了井口!滾燙的石沿烙著他的小腹,但他渾然不覺。
他瞪大布滿血絲的雙眼,不顧那撲面而來的、更加濃烈刺鼻的腥腐水汽,
死死地、不顧一切地朝那深不見底的井底望去!井壁濕滑,長滿了厚厚的、顏色暗沉的青苔。
陽光只能垂直照射到井口下方一小段距離,再往下,
就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濃得化不開的幽暗。井水像一面巨大的、靜止的、污濁的鏡子,
倒映著井口那一小圈慘白刺眼的天空,
還有二柱自己那張因為用力而扭曲變形的臉——那張臉在渾濁的水面上顯得格外蒼白、陌生,
甚至有些猙獰。他的視線穿透渾濁的水面,拼命地向那深沉的黑暗底部聚焦。起初,
只有一片模糊的、晃動的墨綠陰影。漸漸地,那陰影的輪廓在幽暗的水底變得清晰起來。
那不是巖石的棱角,也不是沉底的淤泥。那是一個長長的、方方正正的輪廓!邊緣雖然模糊,
但那形狀…那形狀分明是一口棺材!一口沉在井底的棺材!二柱的呼吸驟然停止,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幾乎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下意識地閉了閉眼,
再猛地睜開,身體又往前探了幾分,幾乎半個身子都懸在了井口上方!不是幻覺!
那口棺材就靜靜地躺在井底最深處,浸泡在冰冷的井水里。
棺材的顏色…是一種極其暗沉、極其不祥的暗紅色!像是被陳年的血污浸透了無數(shù)次,
又被冰冷的井水長久浸泡,顏色褪得斑駁詭異。棺蓋似乎并未完全蓋嚴,
留著一道細細的縫隙。就在二柱的血液幾乎要凍結(jié)的時候,他的目光,
死死地釘在了那道棺蓋的縫隙上!縫隙里,赫然夾著一綹頭發(fā)!那頭發(fā)濕漉漉的,烏黑,
很長。被水浸泡得有些散開,像一縷絕望的水草,從那黑暗的縫隙里無聲地飄散出來。
二柱的瞳孔瞬間縮成了針尖!
那綹頭發(fā)…那發(fā)質(zhì)…那長度…還有發(fā)梢微微卷曲的弧度…那是春桃的頭發(fā)!他絕不會認錯!
多少個夜晚,他曾溫柔地撫摸過這柔順的發(fā)絲!春桃下葬時,他親手給她梳理過!一股寒氣,
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瞬間凍結(jié)了他全身的血液!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無法言喻的、混合著惡心與悲慟的復(fù)雜情緒,如同海嘯般將他徹底淹沒!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猛地向后踉蹌幾步,
后背重重撞在井臺邊冰冷的石磨上,才勉強沒有癱倒。胃里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
彎下腰,“哇”地一聲吐了出來。吐出的全是酸水,灼燒著喉嚨。他劇烈地喘息著,
冷汗像小溪一樣從額頭上淌下,瞬間浸透了粗布褂子。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那黑洞洞的井口,
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
井底…紅棺…春桃的頭發(fā)…“嗬…嗬…”他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粗重的喘息,像離水的魚。
午時三刻灼熱的陽光烤在他身上,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只覺得一股陰寒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凍得他牙齒咯咯打顫?!岸慷?!你咋了?
”剛才那幾個打水的婦人還沒走遠,聽到動靜,慌忙跑回來,
看到二柱面無人色、嘔吐不止的樣子,又驚又怕。 “井…井底下…”二柱指著井口,
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嘴唇哆嗦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井底下有啥?
”干瘦婦人壯著膽子,也探頭朝井里看了一眼,只看到黑黢黢一片和渾濁的水面,
“啥也沒有?。慷闶遣皇菬崦院??
” “棺材…紅棺材…頭發(fā)…春桃的頭發(fā)…”二柱語無倫次,眼神渙散。婦人們面面相覷,
臉上都露出了驚駭?shù)纳裆A臉?gòu)D人聲音發(fā)顫:“二柱哥,你…你別嚇唬俺們啊!
這大白天的…”就在這時,一陣陰冷的風,毫無征兆地從井口盤旋而起,打著旋兒,
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風中,似乎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極其微弱的聲響。像是一個女人,
在哼著歌。調(diào)子很輕,很慢,斷斷續(xù)續(xù),不成調(diào)。但那熟悉的、溫軟的腔調(diào),
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扎進了二柱的耳膜!是搖籃曲!是春桃以前哄他們早夭的孩子時,
常常哼的那首搖籃曲!“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啊…”那聲音,飄飄忽忽,
仿佛來自極深的地底,又像是貼著井壁幽幽地傳上來,帶著井水特有的空洞回響,
鉆入每一個人的耳朵!“啊——!”圓臉?gòu)D人第一個尖叫起來,臉色慘白如紙,
連滾爬爬地往后躲。 “鬼!有鬼?。 备墒輯D人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水桶也不要了,
轉(zhuǎn)身就跑。 年長的婦人也是渾身發(fā)抖,驚恐地看著二柱,
又看看那口仿佛張著黑洞洞大嘴的井,
嘴唇哆嗦著:“造孽…真是造孽啊…春桃…是春桃…她…她回來了…”二柱如遭雷擊,
整個人僵在原地。那熟悉的、溫柔的搖籃曲調(diào),此刻聽在耳中,
卻比厲鬼的哭嚎還要恐怖萬分!它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他死死捂住耳朵,但那聲音卻像是直接鉆進了他的腦子,清晰無比!
“蛐蛐兒…叫錚錚…好比那琴弦兒聲啊…”二柱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猛地轉(zhuǎn)身,
跌跌撞撞地逃離了井臺。身后,那斷斷續(xù)續(xù)、陰魂不散的搖籃曲,還在陰冷的空氣中,
幽幽地飄蕩。夜,像一口巨大的墨缸,把青石溝整個扣在了里面。沒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