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天氣異常悶熱,一絲風都沒有。蘇晚躺在悶熱的棚子里,感覺呼吸都困難。右腿的疼痛在濕熱的環(huán)境下變本加厲,像有無數(shù)細針在扎。林澈又出去檢查陷阱了,庇護所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還有那個埋在沙下、如同定時炸彈般的秘密。
寂靜中,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蘇晚再次捕捉到了那熟悉的、極其微弱的“嗡……”聲!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持續(xù)!不是幻覺!絕對不是!她的身體瞬間繃緊,血液沖上頭頂。黑匣子的信標在工作!它真的在發(fā)出信號!
巨大的激動和隨之而來的、更巨大的恐懼瞬間將她撕裂。她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向那片沙地,完全忘記了腿上的劇痛。她要確認!她要親眼看看它是不是還在!海水又沒有侵蝕它!
她瘋狂地用手刨開表面的沙土,動作比上次更加慌亂。指甲再次翻裂,滲出血珠,混入沙礫她也渾然不覺。很快,那個冰冷的、橙色的金屬角露了出來。她更加用力地挖掘,直到整個黑匣子暴露在眼前。它比她記憶中更沉,外殼的凹痕也更加明顯,但上面那個小小的指示燈區(qū)域,似乎真的在極其微弱地、一下一下地閃爍著難以察覺的綠光!伴隨著每一次閃爍,那低沉的“嗡”聲似乎也清晰了一分!
就在這時——
“你在做什么?”
冰冷的聲音如同淬了毒的箭矢,毫無預兆地從蘇晚身后射來!
蘇晚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徹底凍結(jié)。她猛地回頭,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林澈就站在庇護所的入口處。他顯然剛回來,額頭上帶著汗珠,手里拎著空空的陷阱繩套。但他的眼神,卻像萬年寒冰,死死地鎖定在蘇晚滿是沙土的手上,鎖定在那個剛剛被她從沙坑里挖出來的、橙色的、閃爍著微弱指示燈的金屬方塊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諝獬林氐米屓酥舷?。
林澈的目光從黑匣子緩緩移到蘇晚慘白如紙、寫滿驚恐的臉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膽寒的冰冷。仿佛他早已洞悉一切,只是在等待這一刻的攤牌。
“原來……”他的聲音低沉、緩慢,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沙地上,“這就是你藏的東西。飛行記錄儀?!彼蚯白吡艘徊剑叽蟮纳碛皳踝×巳肟诘墓饩€,將蘇晚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找到它多久了?墜機那天?”
蘇晚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巨大的恐懼讓她全身的骨頭都在打顫。
林澈又向前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將她刺穿?!盀槭裁床仄饋恚俊彼穆曇舳溉惶岣?,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冰冷的怒意,“告訴我,蘇晚!為什么要把我們唯一可能獲救的希望埋進沙子里?你知道它的信標能救命嗎?!”
他的質(zhì)問像重錘砸在蘇晚心上。獲救的希望?不!這是催命符!
“不!你不懂!”蘇晚幾乎是尖叫出聲,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她緊緊抱著那個冰冷的金屬塊,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燙手的山芋?!八皇窍M?!它是死亡通知書!你根本不知道這背后是什么!這場空難不是意外!是謀殺!是針對我的謀殺!是因為我在追查的東西!他們不會讓證據(jù)曝光的!如果救援隊來了,他們……他們在救援隊找到我們之前,就會先找到我們!讓我們‘意外消失’!”
她語無倫次地嘶喊著,將連日來的恐懼、懷疑和那個關(guān)于“深喉”的模糊猜測一股腦地傾瀉出來。淚水混合著臉上的沙土,狼狽不堪。
林澈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動。直到蘇晚喊得聲嘶力竭,只剩下劇烈的喘息和壓抑的抽泣,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恢復了那種可怕的平靜:
“所以,你選擇把它藏起來。用我們所有人(他指了一下遠處沙灘上那些無形的遇難者),用我們兩個可能活下去的機會,去賭一個你想象中的‘幕后黑手’會不會來滅口?”他嘴角勾起一絲極冷的、近乎嘲諷的弧度?!昂馨舻倪壿嫛S浾叩倪壿??!?/p>
他蹲下身,平視著蘇晚淚眼模糊的眼睛。距離很近,蘇晚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深不見底的寒意,甚至能聞到他身上汗水和叢林氣息下,那若有若無的、冰冷的消毒水味。這曾經(jīng)讓她安心的氣息,此刻卻讓她如墜冰窟。
“那么,告訴我,蘇記者,”林澈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如刀,“現(xiàn)在你把它挖出來了。是改變主意了?還是……只是確認一下它還在不在?”他的目光掃過她沾滿沙土、死死抱著黑匣子的雙手,然后,慢慢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她臉上,帶著一種審判般的冰冷。
“現(xiàn)在,”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問道,“**你想選哪個地獄?**”
“你想選哪個地獄?”
林澈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蘇晚混亂不堪的腦海。他蹲在那里,近在咫尺,眼神深不見底,沒有憤怒,沒有指責,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審視。他身上那股混合著汗水和叢林氣息的消毒水味道,此刻聞起來如同福爾馬林,讓她感到一種瀕死的窒息。
選哪個地獄?
交出黑匣子,讓它的信標成為救援的燈塔?然后祈禱救援隊的速度快過幕后黑手派來的“清潔工”?這幾乎是把脖子洗干凈伸到鍘刀下,賭那把刀落不下來!
繼續(xù)埋藏它,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里,祈求搜救隊能憑借其他殘骸或渺茫的概率找到他們?在資源耗盡、傷痛感染或精神崩潰中,和這個致命的秘密一起腐爛在這個孤島?
哪一個選擇,通向的不是絕望的深淵?
蘇晚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混著沙土,在臉上沖出泥濘的溝壑。她抱著那個冰冷的金屬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像冰冷的海水,一波波地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
“我……我不知道……”她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只是害怕……” 記者追索真相的本能在巨大的生存恐懼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引以為傲的勇氣和執(zhí)著,在這個與世隔絕的煉獄里,碎成了一地渣滓。
林澈看著她崩潰的樣子,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疲憊,又像是某種了然。他沒有再逼問。他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擋住了光線。
他沒有去碰那個黑匣子,甚至沒有再看它一眼。他轉(zhuǎn)身走向自己習慣坐的那塊磨刀石。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以為他又要拿起那把刀。
然而,他只是在旁邊坐了下來,背靠著粗糙的巖石。他仰起頭,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仿佛要將胸腔里所有的濁氣都排空。陽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那道凝固的傷口顯得格外清晰。他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疲憊,一種深入骨髓的、連他那鋼鐵般的意志似乎都無法完全消解的疲憊。
他沒有看蘇晚,也沒有看那把放在不遠處的求生刀。他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尊被風沙侵蝕的石像。
時間在死寂中流淌,只有海浪永恒不變的嘆息。蘇晚抱著黑匣子,像抱著一個滾燙的烙鐵,丟也不是,抱也不是。林澈的沉默比之前的任何質(zhì)問都更讓她心慌意亂。他在想什么?他在等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林澈終于再次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看蘇晚,目光投向遙遠的海平線,那里,水天相接,一片空茫。
“害怕是對的?!彼鋈婚_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不再是質(zhì)問,更像是一種陳述?!皼]人不怕死。尤其是,死得不明不白?!?/p>
蘇晚怔住了,淚眼模糊地看向他。
“你說謀殺,說滅口……”林澈的目光依舊望著海天交界處,仿佛在回憶什么?!拔乙娺^很多死亡。手術(shù)臺上,車禍現(xiàn)場,地震廢墟……自然或意外,至少能給人一個交代?!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些,“但人為的……刻意的抹殺……那種冰冷,不一樣?!?/p>
他收回目光,第一次,用一種近乎審視,卻又帶著一絲復雜情緒的眼神看向蘇晚懷里的黑匣子?!斑@東西,如果真像你說的,記錄了不該記錄的東西。那它就是個靶子。誰拿著它,誰就是靶心。”
蘇晚的心猛地一沉。他信了?或者說,他至少理解了她恐懼的來源?
“埋著它,我們可能老死在這里,或者餓死,渴死,傷口感染爛掉。”林澈的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分析病歷,“讓它響著,等著救援……同時,也等著可能存在的‘清潔工’?!彼旖浅冻鲆粋€極淡的、沒有笑意的弧度,“聽起來都很棒,不是嗎?”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動作恢復了慣常的利落。他走到蘇晚面前,蹲下。這一次,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黑匣子上。
“給我。”他伸出手,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蘇晚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將黑匣子抱得更緊,驚恐地看著他。
林澈沒有催促,只是平靜地回視著她:“你抱著它,能做什么?等它燙手了再扔掉?還是指望它能變成盾牌?”他眼中閃過一絲銳利,“選擇權(quán)可以給你。但東西,我來處理?!?/p>
他的話語里有一種奇異的邏輯,一種在絕境中被迫形成的、殘酷的理性。蘇晚看著他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那里面沒有貪婪,沒有算計,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絕望和一絲詭異信任的沖動驅(qū)使著她。她顫抖著,緩緩地、極其不情愿地,將那個沉重的、冰冷的金屬塊遞了過去。
林澈接過黑匣子。他的手指很穩(wěn),掂量了一下它的分量,目光掃過那個依舊在極其微弱閃爍的指示燈。然后,他站起身,沒有再看蘇晚一眼,轉(zhuǎn)身大步走向海邊。
蘇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毀掉它?扔進海里?
林澈走到海浪能拍打到腳踝的濕潤沙灘邊緣停了下來。他沒有走向更深的海水,反而彎下腰,開始用手在潮濕的沙地里挖掘。他的動作很快,很用力。海水涌上來,又退下去,不斷沖刷著他挖出的坑。他挖得很深,直到海水倒灌進去形成了一個渾濁的水坑。
然后,在蘇晚緊張的注視下,他將那個橙色的黑匣子,穩(wěn)穩(wěn)地放進了那個被海水浸泡著的沙坑底部。接著,他快速地將周圍濕漉漉的沙子回填、壓實。海水不斷涌上,幫助他沖刷、覆蓋,很快,那個位置就只剩下一個微微下陷的、被海水浸透的沙印,與周圍潮濕的沙灘再無區(qū)別。
他站起身,退后幾步,看著自己的“作品”。海水涌上來,溫柔地撫平了最后一點痕跡。那個致命的秘密,連同它微弱的求救信號,被徹底掩埋在潮濕的沙層之下,被海水隔絕、緩沖。信號會被極大地削弱,甚至屏蔽,大大降低了被遠距離探測到的幾率。但同時,它也被相對安全地“封存”了起來。
林澈轉(zhuǎn)身走回庇護所。他路過蘇晚時,腳步?jīng)]有停留,只丟下一句冰冷的話:
“現(xiàn)在,它暫時哪邊都不是。埋著,但沒死透。賭吧,賭救援隊瞎,或者賭你害怕的那些東西,根本不存在?!?/p>
他走到磨刀石旁,再次坐了下來。這一次,他沒有去拿那把刀,只是沉默地望著大海,背影如同一塊孤獨的礁石。留下蘇晚呆呆地看著那片被海水反復沖刷、再無痕跡的沙灘,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仿佛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無聲的驚雷。
他選擇了一條最險峻的鋼絲。暫時壓制了信號,延緩了可能引來的殺身之禍,卻也親手掐滅了最清晰的獲救信號。他將選擇推遲了,代價是將他們推入更深的、懸而未決的未知。賭徒的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