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同一種糖在不同的年歲,味道是不一樣的。原來人和人的三六九等,
也能從出生的性別開始劃分。1小時候家里很窮,爸媽外出打工,帶走了弟弟,
留下我和奶奶在山溝溝里生活。好像還在很小的年紀(jì),每次爸媽離開的時候,
我會哭著問他們,能不能帶我和奶奶一起出去。但他們永遠(yuǎn)會說,弟弟是男孩,
以后長大了要賺大錢,山溝里面沒有他的未來。那時小,聽不懂爸媽說的未來。
只知道那是一個年年下來,無論我哭的如何撕心裂肺,也不曾被答應(yīng)的要求。后來長大了些,
懂事了,我便不再哭,也不再問。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些被留下的都是女孩。
女孩注定活在山溝里的未來。這是大人們的共識。在嫁人之前,我從沒見過大人口中說的,
爸媽和弟弟常年待著的,那個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要花多少的車錢,
才能從我們那里的山溝,走到另一片土地。那片土地,只在我幼時的夢里出現(xiàn)。
2我從不因為不能去往那個不曾見過的世界,而討厭這一片的山溝溝。相反,我很愛這里。
在這里,我有唯一愛我的奶奶。她會把家里養(yǎng)的唯一那只雞下的蛋都留給上學(xué)回來的我,
也會在難得去鎮(zhèn)上趕集時,買只有過年才會見到的糖給我。那是一種很甜的糖。
在我們那里平常能吃上糖果,可能就類似于書上說的,那個世界有錢人吃上一頓下午茶。
只有浪費錢的“有錢人”才會去干這樣的蠢事。奶奶不是有錢人。但她愛我。
她常常對著我說,女孩子在嫁人之前不吃甜的,這一輩子就嘗不到甜味了。說這話的時候,
奶奶看著我,但她的目光又不像在我的身上。像是跨越她那苦楚的幾十年,
輕輕落在那個同我一般大的女孩身上。我想和奶奶一起吃。奶奶從不吃。
她說她不愛吃甜的東西。我們這里的女孩都愛吃糖。奶奶不愛吃,我偷偷地想,
或許是因為奶奶過了愛吃糖的年紀(jì)。大人饞糖會被人笑話的。包裹糖的糖紙很好看,
透明的糖紙在陽光下折射出光,五彩斑斕的顏色像山溝里偶爾出現(xiàn)的彩虹。每次吃完糖,
好看的糖紙都會被存在我的藏寶箱里。五歲那年的春節(jié),因為弟弟很愛吃蛋卷,
我們這里沒有賣,爸媽專門買了一盒帶回來給弟弟吃。我只嘗過一條,很新奇的味道。
卻沒奶奶專門買給我的糖果好吃。后來弟弟把蛋卷吃完了,剩下的那個鐵盒被我洗干凈,
珍藏起來存放我喜歡的東西,比如那些漂亮的糖紙。
村里很多女孩羨慕我有那么那么多的糖紙。在她們的童年里,
沒能遇上一個我奶奶那么好的大人。山溝溝里的孩子總是最容易被滿足的,
畢竟她們所擁有的實在太少。在我的童年里,一個交心的朋友用幾張漂亮的糖紙就能換來。
得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女孩太簡單,她們都是最廉價的人。我有一個交心的朋友。
她叫施女,聽奶奶說她爸媽當(dāng)時取名意在失女。她比我大三歲,也有一個在外讀書的弟弟。
我們有太多的共同話題,可她又沒我幸運,她沒有愛她的奶奶。她每天都有數(shù)不完的活要干,
不到十二歲的年紀(jì),那雙手上是數(shù)不清的疤,有禾稻割的,有燒火時被柴木上的刺劃的,
還有做菜時不小心切到的……所以她時常會用羨慕的眼神看向我的手。
哪怕我也只是一雙黃麥色粗糙的手,但對比起她手上的疤,好了太多。
她垂首喃喃:“招娣的手真好看呢!”不像是對著我說,
她的聲音低到好似只有她自己能聽見,她像是哭了。她沒哭,
山溝里生存的女孩不會那么脆弱。我喜歡和施女玩,她能干勤勞,樸實樂觀,
她總是笑盈盈的模樣,哪怕每天要干那么多的活兒,也從來沒人見她哭過。
她就像山溝里生長的野花,說不上好看,卻有面對一切困境的樂觀。也只有我們這片地,
能生長出這樣的花。每次我把糖分享給她吃的時候,她都會拒絕我,說她不愛吃。
我明明瞧見她的眼睛里透出饞意。她明明從來都沒吃過這種糖,沒吃過的人哪能說不愛吃呢?
施女沒有得到過別人的愛,才會在接受到外人的好意時,哪怕心生歡喜,也會選擇退后。
她在害怕。害怕這回貪心接下,世間下回就不會再有留給她的暖意。沒得過愛的孩子,
會害怕突如其來的陽光。3后來,我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jì)。奶奶沒有讀過書也不識字。
她小的時候,這條溝里的大人不會讓女孩去讀書,能上學(xué)的只有家里面的男孩。
因為這片土地太過貧瘠,托養(yǎng)不起那些女孩的另一種未來。也因為大人們都認(rèn)為,
只有男孩會有好的未來,女孩都是賠錢貨。沒有人會犯傻給賠錢貨花錢。
奶奶對我能去上學(xué)這件事很開心,
嘴上不停念叨著:“ 黨讓咱們這些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了嘞!咱寶兒趕上好時代,
如今女兒家也能上學(xué)堂……”招娣才是我的名字,但奶奶只叫我寶兒。說著說著,
她哭了起來。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會哭,明明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但奶奶的哭聲里帶著悲。可能是喜極而泣吧。過了三年,施女去鎮(zhèn)上上學(xué)了。
我們這里小學(xué)在村里上,讀初中得去鎮(zhèn)上寄宿。
去鎮(zhèn)上讀書就意味著她不能再給家里干那么多的活兒了,如果不是國家有政策,
施女的家人不會允許她去讀書。施女和我都很開心,她終于能有片刻的自由。我發(fā)現(xiàn),
去鎮(zhèn)上讀書的施女不一樣了。每周放學(xué)回來,她會同我講支教的楊老師對學(xué)生有多好,
會講嶄新的課桌和生動的課堂……說那些的時候,她眉飛眼笑,不同還在山溝里的女孩。
我在她的眼里看到另一種光,是山溝溝里養(yǎng)不出的光。好像,她是可以走出這個山溝的大人。
我和奶奶說,施女那么能干的人,未來肯定會去到外面的那個世界。奶奶不回我,
給了我一顆糖吃。4我很會讀書,在小學(xué)和初中,我都是班上那個名列前茅的學(xué)生。
我終于能像施女去鎮(zhèn)上讀初中,可那年的施女沒能去市里讀高中。高中不是義務(wù)教育,
施女考上了,讀不了。施女被她的父母帶去了外面的世界打工。她去到了外面的那個世界,
但這條路,不是她自己走出去的。她出去之前來見了我一面,把她剩的本子和筆都給了我。
不多。兩支不知替換多少支筆芯的空筆殼,一黑一紅,和一本用了快一半的本子。
是山溝里想讀書的女孩夢寐以求的東西。我第一回見施女哭,哭她注定不能讀書的人生。
施女遇上了不愛她的家人,從小要她做那么多的活兒,如今也不讓她讀她想念的高中。
她的一生,再一次像千千萬萬個從山溝里出來的女孩一樣平凡。她的眼里再沒那束光。
施女走前,叮囑我要好好讀書。我沒和她說,她太過于悲痛她的遺憾,以至于忘了,
我們這里的女孩哪幾個能好好讀書呢?太少,太少,少得我舉不出例來。后來我聽施女的話,
認(rèn)真讀書,成績照舊名列前茅,班上的男孩也比不過我。支教的楊老師很喜歡我,
說我以后一定能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一直用功下去還會考到重點大學(xué),像她一樣。
楊老師是長于別的地方山溝溝里的一株花。她離開了她的山溝溝,
自己走到了外面的那個世界,又從外面世界回到我們這片貧瘠的土地。
她在這一塊貧瘠之地上辛苦耕耘,一年又一年的撒下花種。可無論她如何努力教養(yǎng),
年年長出的大多還是像施女這樣的野花。楊老師像不知疲憊般寒來暑往的努力,
想要她的學(xué)生也能如她一樣,自己去到那個不曾見過的世界。很多人問過她值不值得。
她只說,這里再貧瘠,也總有一年會開出花來。
然后再彎下腰在這片土地上年復(fù)一年地耕耘、期待和失望。初中畢業(yè)班的時候,
楊老師說我會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是的,我考上了,但我也沒能去讀。因為家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