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風裹著麥香來虞南笙第一次踏上紅旗生產大隊的土埂時,
褲腳還沾著縣城車站的煤渣。北風卷著新割的麥秸味撲過來,混著泥土腥氣,
嗆得她咳了兩聲?!靶聛淼??” 有人在身后喊。她回過頭,看見個高瘦的青年倚著麥垛,
藍布褂子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曬成蜜色的皮膚。他手里捏著根麥稈,
眼神亮得像秋水里的光,“程北執(zhí),隊里的?!庇菽象习逊及缟暇o了緊,
包里是母親連夜塞的幾本詩集和半袋炒花生。她沒說話,
只是抿了抿唇——來之前父親反復叮囑,下鄉(xiāng)不是去郊游,少說話多做事。程北執(zhí)卻笑了,
露出兩顆小虎牙:“跟我走吧,知青點在東頭,灶房剛燒了熱水。”他轉身時,
虞南笙看見他脊梁骨挺得筆直,像田埂上那棵遭過雷劈卻還活著的老槐樹。
知青點是三間土坯房,墻皮剝得露出里面的麥草。虞南笙剛把鋪蓋鋪開,窗外就飄起雨來。
程北執(zhí)端著個粗瓷碗進來,碗里臥著兩個荷包蛋,油花在熱水里打著旋?!巴醮竽镒尳o你的,
” 他把碗往桌上放,“聽說你是城里來的學生?”虞南笙攪著碗里的蛋,
熱氣模糊了視線:“嗯,高中畢業(yè)?!薄皶铥湶??” 程北執(zhí)蹲在門檻上,
看著雨絲斜斜地織進田里,“明天要搶收,隊里人手緊。”她捏著筷子的手緊了緊。
課本里沒教過怎么握鐮刀,母親只教過她握鋼筆的姿勢。程北執(zhí)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
站起身時順手扯了根晾衣繩上的布條:“左手抓麥稈,右手鐮刀這么斜著割,別傷著手。
” 他用布條在掌心劃著,指甲縫里還嵌著泥,“明早我來叫你?!庇昵迷诖皺羯?,
像誰在輕輕翻書。虞南笙看著碗里漸漸涼下去的蛋,忽然想起臨走前,
父親把詩集塞進她包里時說的話:“土地比課本實在,能長出麥子,也能長出道理。
”第二天雞叫頭遍,虞南笙就被窗外的動靜吵醒了。程北執(zhí)背著鐮刀站在院里,
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走了,” 他甩給她一頂草帽,“今天爭取割兩壟。
”麥地里的露水打濕了褲腳,冰涼地貼著皮膚。虞南笙學著程北執(zhí)的樣子抓麥稈,
鐮刀卻總往手背上蹭。割到日頭正中時,她的虎口磨出了血泡,腰像要斷了似的。“歇會兒。
” 程北執(zhí)扔過來個窩頭,自己坐在田埂上啃著,“你這割法,麥子沒割多少,人先散架了。
”她捧著窩頭,眼淚突然掉下來,砸在土上洇出個小坑。不是累的,
是因為看見程北執(zhí)的鐮刀把上纏著塊藍布,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她小時候給布娃娃縫的衣裳。
“哭啥?” 程北執(zhí)把水壺遞過來,“晚上隊里演電影,《地道戰(zhàn)》,去不去?
”虞南笙抹了把臉,把窩頭塞進嘴里,粗糧剌得嗓子疼。她看見遠處的炊煙扭著腰往天上飄,
忽然覺得這土坯房、麥秸稈和眼前這個青年,好像也沒那么陌生。
程北執(zhí)忽然從口袋里摸出個東西,往她手里一塞。是顆用麥秸編的小螞蚱,腿還能活動。
“王大爺教我的,” 他撓了撓頭,耳根有點紅,“割麥累了,看看這個解悶。
”虞南笙捏著那只麥秸螞蚱,指尖被草葉的毛刺刺得有點癢。日頭把他的影子壓得很短,
落在她的鞋面上,像塊暖烘烘的補丁。她忽然想起母親的炒花生,也許該分他半包。
第二章 月光漫過曬谷場《地道戰(zhàn)》的放映機擺在曬谷場中央,光束穿過夜色,
在土墻上投出晃動的人影。虞南笙擠在知青堆里,手里攥著程北執(zhí)下午塞給她的半截紅薯,
溫熱的甜氣從指縫里鉆出來。程北執(zhí)就站在不遠處的草垛旁,背對著銀幕,手里轉著根木棍。
月光落在他肩上,把藍布褂子染成了淡銀灰色。虞南笙看著他的側影,
忽然想起課本里那句“站成一棵樹”,覺得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
電影放到鬼子進村的片段,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哄笑。虞南笙沒笑,
她的目光落在程北執(zhí)握著木棍的手上——那雙手上午還在教她握鐮刀,指關節(jié)上結著層薄繭,
卻能編出會動的麥秸螞蚱?!澳阏Σ蝗タ矗俊?她不知怎的就走了過去,
聲音被銀幕里的槍聲蓋得發(fā)飄。程北執(zhí)轉過頭,眼睛在月光下亮得驚人:“看過八遍了,
閉著眼都能背?!?他往旁邊挪了挪,“坐這兒?草垛軟和。”虞南笙挨著他坐下,
草葉的清香混著他身上的泥土味,讓她忽然想起縣城郊外的河灘。
她把那半截紅薯遞過去:“還熱乎。”程北執(zhí)接過去,咬了一大口,
紅薯的甜漿沾在嘴角:“王大娘蒸的?她總說你細皮嫩肉,得多吃點?!薄澳隳??
” 虞南笙看著他吞咽的動作,“你好像總在忙。”“隊里的事多,
” 他把剩下的小半塊又塞回她手里,“你吃,城里來的姑娘,得多補補。” 他忽然笑了,
“你今天割的那兩壟麥,捆起來還沒我胳膊粗?!庇菽象系哪橋v地紅了。她確實沒干過農活,
上午握著鐮刀的手現(xiàn)在還在發(fā)顫。她捏著那半塊紅薯,小聲說:“明天我能割三壟。
”程北執(zhí)低低地笑起來,肩膀輕輕晃著:“不用急,農活這東西,得慢慢磨。
” 他忽然指著天上的星星,“看見那顆最亮的沒?俺們叫它‘指路星’,
起夜的時候看著它走,準摔不著?!庇菽象享樦傅姆较蛲?,
銀河像條發(fā)光的帶子橫在天上。她在城里從沒見過這么多星星,
它們密得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鉆,亮得能照見草葉上的露珠。電影散場時,
人群踩著月光往回走。程北執(zhí)站起身,拍了拍她的后背:“我送你回去,夜里的路滑。
”田埂上的草沾著露水,走起來咯吱作響。程北執(zhí)走在外側,
手里的木棍時不時撥開擋路的荊棘。走到知青點門口時,
他忽然從口袋里摸出個東西塞進她手里。是塊用紅繩串著的狼牙,牙尖被磨得圓潤光滑,
帶著點溫熱的潮氣。“王大爺給的,” 他撓了撓頭,耳根又紅了,“說能辟邪。
你上次割麥差點摔進溝里,戴著這個……穩(wěn)當。”虞南笙捏著那塊狼牙,
冰涼的骨質貼著掌心,卻奇異地讓人安心。她抬頭時,正撞見程北執(zhí)轉身的背影,
藍布褂子的后襟上沾著片草葉,像只停在上面的螢火蟲?;氐酵僚鞣浚?/p>
同屋的知青已經睡熟了。虞南笙把狼牙掛在脖子上,貼著心口的位置,
能感覺到那點殘存的溫度。她摸出枕頭下的詩集,借著從窗縫鉆進來的月光翻到某一頁,
上面寫著“月光漫過麥場時,所有的等待都發(fā)了芽”。她忽然覺得,
這句詩好像是為今夜寫的。第二天清晨,虞南笙握著鐮刀站在麥田里時,
手心的力氣好像真的大了些。程北執(zhí)從對面的田壟走過來,
隔著滿地的麥浪朝她笑:“今天爭取捆得比我胳膊粗啊?!标柟獯┻^麥芒,
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虞南笙揚起鐮刀,忽然覺得這金燦燦的麥田里,
藏著比課本更生動的句子。第三章 雨漏進土坯房連陰雨下了三天,麥秸垛吸足了潮氣,
壓得場院邊的木桿咯吱作響。虞南笙坐在知青點的炕沿上,
看著屋頂漏下的雨絲在地上洇出片深色的水痕,手里的針線半天沒戳進布眼里?!翱p啥呢?
” 程北執(zhí)的聲音從門口飄進來,帶著股雨打濕的泥土味。他披著件蓑衣,斗笠往墻上一掛,
水珠順著竹篾往下滴。虞南笙把手里的布往身后藏了藏,臉頰有點發(fā)燙:“沒、沒什么。
” 那是塊藍花布,是母親給她做新襯衣剩下的料子,她學著納鞋底的樣子,
想給程北執(zhí)補補他那件磨破袖口的褂子。程北執(zhí)眼尖,
早瞥見了布角上的針腳:“手笨成這樣,別扎著?!?他走過來,伸手要接,
指尖剛碰到布邊,外面突然傳來隊長的喊聲:“北執(zhí)!西坡的水渠塌了,快去看看!
”程北執(zhí)“哎”了一聲,抓起斗笠就往外沖,跑到門口又回頭看了她一眼:“灶房溫著姜湯,
記得喝?!庇曷暬熘F鍬挖土的聲響,斷斷續(xù)續(xù)傳到知青點。虞南笙捏著那塊藍花布,
心里七上八下的。西坡的水渠挨著陡坡,雨下成這樣,塌方可不是小事。她坐不住了,
找出件舊蓑衣披在身上,往灶房里舀了瓢熱水,又摸出半包紅糖,沖了碗紅糖水揣在懷里。
雨點子砸在蓑衣上,噼里啪啦響得像放鞭炮。虞南笙深一腳淺一腳往坡下走,
泥水里的碎石頭硌得腳底生疼??斓剿厱r,她看見一群人圍著土坡,
程北執(zhí)正站在最前面,徒手刨著塌方的泥土,雨水順著他的額角往下淌,
混著泥水流進脖子里?!俺瘫眻?zhí)!” 她忍不住喊了一聲。他回過頭,臉上沾著泥,
只有眼睛亮得驚人:“你咋來了?這兒危險!”“給你送點熱的?!?虞南笙把碗遞過去,
紅糖水溫熱的氣在雨里凝成白霧。程北執(zhí)接過去,仰頭一口喝干,
碗底最后幾滴糖水順著嘴角往下滴。他抹了把臉,忽然抓起她的手往回推:“快回去!
這兒滑,你站不穩(wěn)?!?他的手心滾燙,還帶著鐵鍬磨出的新繭,“等修好了水渠,
我給你逮只野兔燉湯?!庇菽象媳凰频煤笸肆藘刹剑粗D身又撲進雨里,
脊梁骨在蓑衣下挺得筆直,像根插在泥里的鋼釬。她站在原地,看著那碗空了的粗瓷碗,
忽然覺得懷里那塊藍花布,比剛才沉了許多。等程北執(zhí)渾身是泥地出現(xiàn)在知青點門口時,
雨已經小了。他手里拎著只肥碩的野兔,耳朵還在微微動著。“逮著了。
” 他笑得露出小虎牙,泥水順著下巴滴在地上,“王大娘說,野兔燉黃芪,補氣血。
”虞南笙沒說話,轉身往灶房走,把鍋里溫著的姜湯往他面前一遞。程北執(zhí)接過去喝了兩口,
忽然注意到她手上的紅痕——是剛才被蓑衣的麻繩勒的。他放下碗,從口袋里摸出個小布包,
打開來是幾顆野栗子,殼已經被剝好了,露出黃澄澄的肉:“上午在坡上撿的,
烤著吃甜得很?!庇菽象夏笾穷w栗子,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到心里。
窗外的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屋頂?shù)穆┯晏幎嗔藗€新的木塞子,是程北執(zhí)剛才順手堵上的。
夜里,她躺在炕上,聽著同屋知青均勻的呼吸聲,摸出枕頭下的藍花布。月光從窗縫鉆進來,
照在上面歪歪扭扭的針腳上,像一行寫在暗夜里的詩。她忽然想起程北執(zhí)喝紅糖水時的樣子,
喉結滾動著,像吞下去的不是糖水,是這連綿陰雨里漏下來的一點甜。第二天清晨,
虞南笙把補好的褂子悄悄放在了程北執(zhí)常坐的麥垛上。袖口處多了圈藍花布的邊,
針腳雖然歪歪扭扭,卻縫得格外密實。她不知道的是,程北執(zhí)拿起褂子時,
指尖在那圈藍布上摩挲了許久,耳根紅得像曬透的山茱萸。
第四章 霜落在草垛上第一場霜下來時,虞南笙正在場院翻曬玉米。
白花花的霜粒沾在玉米須上,涼絲絲的,像撒了把碎鹽。她哈出一口白氣,
搓了搓凍得發(fā)紅的手,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程北執(zhí)扛著捆稻草走過來,
肩上的藍布褂子袖口露出那圈藍花布,是她上次補的。他把稻草往草垛上一扔,
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王大娘讓你去她家一趟,說蒸了紅薯干?!庇菽象涎劬α亮肆?。
紅薯干是她上個月跟王大娘念叨過的,說小時候母親總用蒸鍋蒸,甜得發(fā)黏。
沒想到老人家記在了心上?!斑@就去?”她直起身,玉米葉在褲腿上蹭出幾道綠痕?!安患保?/p>
”程北執(zhí)從口袋里摸出個烤得焦黃的土豆,塞到她手里,“先墊墊。剛從灶膛里扒出來的。
”土豆燙得她指尖發(fā)麻,卻舍不得撒手。剝開焦皮,里面的瓤黃澄澄的,混著點煙火氣,
甜得恰到好處。她小口小口啃著,看見程北執(zhí)正往草垛上碼稻草,脊背彎成個弓,
藍布褂子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白襯衣。“你那件褂子……”她忽然想起什么,
“還合身不?”程北執(zhí)的動作頓了頓,耳根悄悄紅了:“合身。王大娘說,
針腳比她納的鞋底還密實。”虞南笙的臉也熱起來,低下頭假裝專心啃土豆,
卻聽見他又說:“明天隊里要去后山砍柴,你跟不跟?山頂有野柿子,熟得透透的。
”她抬頭時,正撞見他眼里的光,像霜后初晴的太陽,亮得晃眼。后山的路結了層薄冰,
走起來打滑。程北執(zhí)在前面開路,手里拄著根粗木棍,時不時回頭拉她一把。
他的手心總是熱的,握著她的手腕時,暖意順著皮膚往骨頭里鉆。“慢點,
”他在一塊結冰的石頭前停住,轉過身朝她伸出手,“這兒滑?!庇菽象习咽址胚M他掌心,
忽然想起上次在水渠邊,他也是這樣抓著她的手往回推。只是這次,
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蹭了蹭,像有只小蟲子爬過,癢得她心里發(fā)顫。爬到半山腰時,
風忽然大起來,卷著枯葉打在臉上。虞南笙縮了縮脖子,程北執(zhí)見狀,
把自己的藍布褂子脫下來,往她肩上一披:“穿上,山頂風更硬?!惫幼由线€帶著他的體溫,
混著陽光曬過的稻草味。虞南笙裹緊了衣服,忽然覺得這山路上的冰碴子,
好像也沒那么冷了。山頂?shù)囊笆磷庸患t得透亮,像掛在枝頭的小燈籠。程北執(zhí)爬上樹,
摘了滿滿一兜扔下來,自己則坐在樹杈上,嘴里叼著個柿子,含糊不清地說:“接住了,
別摔爛了。”虞南笙撿著滾落在草里的柿子,忽然看見他背后的衣服被樹枝勾破了個小口子,
露出里面的皮肉。她心里一緊,摸出隨身帶的針線包——那是母親給她縫補衣服用的,
她一直揣在帆布包里?!跋聛恚彼?,“衣服破了?!背瘫眻?zhí)愣了愣,
低頭看了看后背,不在意地笑了:“沒事,回去補補就好?!薄艾F(xiàn)在補,
”虞南笙仰頭看著他,手里捏著針線,“不然風灌進去,該著涼了?!彼植贿^她,
只好從樹上跳下來,背對著她站著。虞南笙踮起腳,指尖穿過布料時,不小心碰到他的后背,
他像被燙到似的抖了一下,惹得她差點笑出聲。“別動,”她忍著笑,認真地縫著,
“快好了?!憋L穿過樹林,帶著野柿子的甜香。虞南笙看著他后頸的碎發(fā)被風吹得亂動,
忽然覺得這山巔的陽光,比城里任何時候都要暖。下山時,
程北執(zhí)手里的柴捆比來時多了一倍,卻硬是要替她拎著那兜柿子。走到山腳時,
虞南笙忽然想起什么,從帆布包里摸出個東西遞給他。是片用楓葉做的書簽,
邊緣被她仔細地剪過,上面用鋼筆寫著句詩:“霜葉紅于二月花?!背瘫眻?zhí)捏著那片楓葉,
指腹在字跡上輕輕摩挲著,忽然抬頭朝她笑,小虎牙在夕陽下閃著光:“俺不認字,
但這葉子真好看?!庇菽象弦残α?,
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楓葉夾進懷里的小本子——她知道那本子,是他記工分用的。那天晚上,
虞南笙躺在炕上,聽見窗外的風聲里混著程北執(zhí)吹的口哨,調子不成章法,卻格外好聽。
她摸了摸身上還帶著余溫的藍布褂子,忽然覺得這知青點的土坯房,好像也沒那么冷了。
月光從窗縫鉆進來,照在她攤開的詩集上,那頁“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字跡旁,
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用鉛筆描的麥秸螞蚱。第五章 雪埋了半扇門第一場大雪落下來時,
虞南笙正在給程北執(zhí)抄《拖拉機維修手冊》。他前陣子托人從縣城廢品站淘來本缺頁的舊書,
寶貝得不行,夜里總在煤油燈下翻,指腹把紙頁蹭得起了毛邊?!斑@字真好看,
”程北執(zhí)蹲在炕邊,看著她筆尖在糙紙上流淌,“比隊部墻上的標語還精神。
”虞南笙抿著唇笑,筆尖頓了頓。她抄書時總故意把字寫得大些,
想著他看的時候能省點力——她見過他認“凸輪軸”三個字時,皺著眉把書舉到煤油燈跟前,
睫毛上落滿燈芯燃出的黑煙。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誰抖落了一筐棉絮。程北執(zhí)忽然起身,
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王大娘說,今晚雪能埋到膝蓋,讓咱多燒點炕?!彼D身時,
虞南笙看見他耳尖凍得發(fā)紅,鼻尖上還沾著點雪沫。她忽然想起母親給她縫的暖耳套,
是用兔毛做的,軟乎乎的,此刻正躺在帆布包最底下?!暗任乙幌??!彼齺G下筆,
翻出那個藍布包的暖耳套,往他頭上一套,“戴上,別凍壞了耳朵。
”程北執(zhí)的耳朵被毛茸茸的兔毛裹住,像揣了兩只小暖爐。他愣了愣,抬手碰了碰,
指尖剛觸到布料就縮了回去,耳根紅得快要滴血:“這、這太金貴了……”“不金貴,
”虞南笙把他的手按回去,“凍壞了耳朵,誰教我修水渠?”他低低地笑起來,
胸腔的震動透過炕沿傳過來,像遠處雪地里的悶雷。煤油燈的光在他睫毛上跳,
把暖耳套的藍布映成了深紫色。后半夜雪真的埋了半扇門。虞南笙被凍醒時,
聽見隔壁傳來“哐當”一聲響,緊接著是程北執(zhí)的咳嗽聲。她披了件棉襖推開門,
看見他正扛著鐵鍬鏟雪,棉褲腿上結著層冰殼,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凝成了霜?!斑@么早?
”她裹緊棉襖,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隊里的牛棚漏雪了,”他往手心哈著氣,
“得趕緊清出條路,不然牛要凍壞了?!?他忽然從懷里摸出個布包,往她手里塞,
“剛從灶房拿的,還熱乎。”是兩個烤紅薯,用粗布包著,燙得她指尖發(fā)麻。剝開焦皮,
里面的瓤甜得發(fā)黏,熱氣熏得眼睛發(fā)潮。她看著程北執(zhí)的棉鞋在雪地里踩出深深的坑,
忽然想起他去年冬天穿的單鞋,腳趾頭把鞋頭頂出兩個破洞。那天下午,
虞南笙翻出母親給的那塊厚棉布,又找知青借了點棉絮,坐在炕頭納鞋底。
針腳還是歪歪扭扭的,但每一針都拽得緊緊的,生怕漏了風。程北執(zhí)從牛棚回來時,
看見她指尖纏著布條,指腹上還滲著血珠?!坝衷谙拐垓v啥?”他搶過她手里的鞋底,
看見上面畫著雙布鞋的樣子,
鞋幫上還繡了朵歪歪扭扭的蒲公英——那是她上次在田埂上看見的,
程北執(zhí)說那叫“婆婆丁”,能消炎?!翱旌昧?,”她想去搶,卻被他按住手,
“你的鞋漏風……”“我有鞋穿,”他把她的手包進自己掌心,他的手比她的大兩圈,
掌心的老繭蹭得她癢癢的,“你這手是握筆的,不是納鞋底的?!彼氖中臐L燙,
把她指尖的涼意一點點吸走。窗外的雪還在下,把土坯房的屋頂蓋得像床白棉被。
虞南笙忽然覺得,這滿室的煤煙味里,好像摻了點甜絲絲的東西,像烤紅薯的熱氣,
又像他掌心里的溫度。第二天雪停時,程北執(zhí)把牛棚的雪清干凈了,
還在知青點門口堆了個雪人,雪人頭上戴著他那頂舊草帽,脖子上圍著虞南笙補過的藍布巾。
虞南笙看著雪人,忽然想起他昨晚把暖耳套還給她時,耳尖還是紅的。傍晚時,
程北執(zhí)揣著個玻璃瓶子來找她。瓶子里裝著澄黃的液體,還漂著幾片姜?!巴醮鬆斉莸臈椌疲?/p>
”他把瓶子往桌上放,瓶底的紅棗沉得像顆顆小太陽,“說能驅寒,你少喝點。
”虞南笙倒了小半碗,抿了一口,辛辣的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熨得五臟六腑都舒服。
程北執(zhí)坐在對面,手里轉著空碗,忽然說:“開春可能有招工的名額,去縣城的農機廠。
”虞南笙捏著碗的手頓了頓。她不是沒想過回城,但此刻聽見“招工”兩個字,
心里卻空落落的,像被雪挖了個洞。“你想去不?”程北執(zhí)的聲音很輕,像怕驚著什么。
她抬頭看他,他的睫毛上還沾著點雪沫,眼神藏在煤油燈的影子里,看不真切。
她忽然想起這半年來的日子:他教她割麥時在掌心劃的鐮刀印,他在雨里給她遞的紅糖碗,
他在山頂替她摘的野柿子……這些畫面像串起來的珠子,在她心里沉甸甸的。“還沒想好,
”她低下頭,看著碗里晃悠的酒液,“你呢?你不去?”“我走了,誰給你逮野兔?
”他笑起來,露出小虎牙,可眼角的光卻暗了暗,“再說,我爹埋在西坡的地里,我走了,
誰給他上墳?”虞南笙沒再說話,只是把自己碗里的酒往他碗里倒了點。
她知道程北執(zhí)的爹是修水渠時被砸死的,王大娘說,他爹死那年,他才十五,
抱著墓碑哭了三天。那天夜里,虞南笙把納了一半的鞋底壓在枕頭下。
窗外的月光落在雪地上,亮得能照見院里的雪人。她摸出那本詩集,
翻到夾著楓葉書簽的那頁,忽然在空白處寫下:“雪下得越大,春天就越近。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隔壁傳來翻書的聲音,還有鉛筆在紙上寫字的沙沙聲。她知道,
程北執(zhí)又在對著那本維修手冊琢磨了。也許等開春,他真的能修好大隊那臺老掉牙的拖拉機。
她忽然盼著春天快點來。不是為了招工,是想看看程北執(zhí)在麥田里開車的樣子,
一定比他站在草垛旁時,更像棵迎著風的樹。第六章 春風吹綠了渠岸凍土化開時,
隊里的老拖拉機果然被程北執(zhí)搗鼓著能轉了。他踩著油門在麥場里兜圈,藍布褂子被風掀起,
露出里面虞南笙補過的袖口。虞南笙站在田埂上看,聽見他扯著嗓子喊:“南笙!上來試試?
”她嚇得往后退,卻被他跳下來一把拉住。拖拉機的鐵皮座墊還帶著涼意,
程北執(zhí)的胳膊肘時不時碰到她的肩膀,像有團火順著布料燒過來?!拔站o扶手,
”他的呼吸拂過她的耳尖,“這鐵家伙認人,你對它好,它就肯干活。
”拖拉機突突地碾過剛化凍的土地,泥水濺在褲腳上,涼絲絲的。
虞南笙看著他握著操縱桿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泛著白,
忽然想起他給她編麥秸螞蚱時的樣子——原來粗糲的手,既能握得住鐮刀,也能捏得住精巧。
開到渠岸時,程北執(zhí)忽然停了車。渠邊的野草冒出綠芽,嫩得能掐出水來。
他從口袋里摸出個東西,用草葉包著,遞到她面前:“給你的?!笔穷w鳥蛋大小的鵝卵石,
被磨得光溜溜的,上面用燒紅的鐵絲燙了個歪歪扭扭的“南”字。石面還帶著他手心的溫度,
燙得她指尖發(fā)麻?!拔以诤舆厯斓?,”他撓撓頭,“王大爺說,石頭能存住念想。
”虞南笙把鵝卵石揣進兜里,貼著心口的位置。狼牙吊墜在衣服里輕輕晃,和石頭碰在一起,
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誰在低聲說話。招工的消息終究是來了。
知青點的廣播喇叭喊出縣城紡織廠的名字時,虞南笙正在給程北執(zhí)洗那件藍布褂子。
肥皂水漫過手背,涼得她打了個激靈。同屋的知青在收拾行李,箱子蓋合合開開的聲響,
撞得她耳膜發(fā)疼。程北執(zh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手里攥著個布包,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你要走?”他的聲音有點啞,像被風沙磨過。虞南笙把褂子從水里撈出來,
藍花布的補丁在泡沫里若隱若現(xiàn):“還沒定?!薄凹徔棌S好,”他把布包往桌上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