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蘇熒的公寓門鎖從來只認(rèn)順時針轉(zhuǎn)動。直到那天清晨,金屬固執(zhí)地抵抗她的肌肉記憶。她最終逆時針擰開了它。
清晨七點二十分,刺耳的燒水壺哨音撕裂寂靜。蘇熒猛地驚醒,手忙腳亂沖向廚房。
天才蒙蒙亮,灰白光線擠進(jìn)這間單身公寓,照亮空氣里的浮塵,也照亮了各處堆積的本冊。
注記爬滿了書頁,像是焦慮的具象化映射。距離上午那堂課,只剩下不到四十分鐘。
她套上衛(wèi)衣,胡亂把頭發(fā)扎成一個馬尾,踩著帆布鞋沖向門口。
幾年來,動作早已刻進(jìn)肌肉深處——搭上球形門把手,順時針旋轉(zhuǎn),等待那聲熟悉的“咔噠”。
可今天,沒有聲音。
金屬旋鈕紋絲不動,蘇熒皺了下眉,加重力道。手腕繃緊,旋鈕依舊頑固。
睡意和煩躁被瞬間被放大。
“搞什么……”她嘟囔著。
是不是自己反鎖時,鬼使神差用了反方向?她遲疑地嘗試逆時針轉(zhuǎn)動。
“咔噠。”
一聲輕響,短促,歡快、干脆過了頭。
樓道里陰涼的風(fēng)立刻灌進(jìn),吹得額前碎發(fā)飄拂。她僵在門口,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門框邊緣,那記錄“新開始”的劃痕旁,一道更淺、更細(xì)、指甲刮擦似的痕跡,突兀地附著在那里。
什么意思?昨晚手滑了?
城市已經(jīng)開始喧囂,車流的低鳴隱隱傳來。趕時間!這個念頭一鞭子抽醒了她的恍惚。
她壓下心底那絲波動,拉開門沖了出去。
下午四點,天色沉降,烏云壓在圖書館的穹頂窗外,醞釀著一場暴雨。
蘇熒蜷縮在僻靜角落里,面前攤開的《時間旅行者的妻子》已經(jīng)停留在同一頁很久,是克萊爾守著壁爐等待的情節(jié)。
晨間的怪異感并未散去,攪得她心神不寧。她端起速溶咖啡抿了一口,摩挲著書頁邊緣。
“轟隆!”
悶雷炸響,雨點緊隨風(fēng)嘯,傾瀉而下。
門,被一股蠻力從外面撞開,一個身影裹挾著寒意,跌撞進(jìn)來。
蘇熒下意識抬頭望去。
身材高挑,濕漉的黑發(fā)凌亂貼在臉頰,水珠正沿著下頜線滾落。
深色外套裹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線條,像是剛從水底掙扎上岸。
門緩緩合上,隔絕了雨幕,和所有驚詫的目光。
她毫不在意。那雙眼睛,穿透了昏暗的光線和書架的阻隔,精準(zhǔn)鎖定了角落里的蘇熒。
目光沉甸甸的,仿佛蘇熒是她在茫茫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心臟,莫名縮緊了一下。
那人徑直走了過來。帆布鞋踩在地磚上,腳步聲清晰而粘滯。
視線甚至未在蘇熒臉上停頓,而是落在攤開的書頁上——克萊爾描述亨利消失的段落。
一股濕冷清新的氣息,隨著她的靠近彌漫過來。
她開口,一個沙啞的聲音刮擦著空氣:
“你也相信,”目光抬起,壓向蘇熒,“愛人會在不同時空出現(xiàn)嗎?
問題突兀,近乎哲學(xué)。蘇熒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fā)干,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是文學(xué)討論?還是奇怪的搭訕?可對方緊抿的嘴唇,和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找不出一點玩笑的痕跡。
下一秒,對方忽然俯身。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越過書本,抽走了蘇熒擱在書頁縫隙的中性筆。
筆尖快速劃過吸水紙巾。幾秒鐘,一個振蕩函數(shù)的圖像猙獰顯現(xiàn)。
指尖重重按在“原點”上,留下濡濕墨跡。冰冷的聲音似能洞穿一切:
“世界就像這條線,”手指順著扭曲的線條移動,叩擊一個看似平緩實則偏離的點,“你以為自己還在原點嗎?”
她抬起眼,瞳孔深處似漩渦在幽暗旋轉(zhuǎn):“不,早已偏移了?!?/p>
圖書館那場暴雨中的對話,在蘇熒心底掀起久久不散的漣漪。
那個孤僻女生——沈澄,以蠻橫的姿態(tài),戳中了蘇熒難以名狀的不安,和被忽略的錯位感。
之后,沈澄如同從陰影中彌散開來,沉默,卻無處不在。
匿名的物件開始被送入蘇熒生活里:
一個水滴形狀、凝固著紫色花瓣的樹脂冰箱貼,恰好是她喜歡的小眾設(shè)計風(fēng)格。
一本精裝版《時間簡史》,書頁里夾著一枚銀杏葉書簽,脈絡(luò)清晰——她曾在那棵銀杏樹下駐足過很久。
一個小巧的保溫杯,杯底印著一行小字:“冷萃,無糖,加冰。” 正是她每天咖啡的固定口味。
……
疑惑與被窺探的不安逐漸累積。
直到第五次,一條觸感柔軟的霧霾藍(lán)圍巾出現(xiàn)——那是她衣柜里最常見的顏色。
困惑化為強(qiáng)烈好奇,與難以言喻的悸動。
誰會這么了解她?誰會這樣沉默又執(zhí)著地投遞著心意?答案指向那個眼神如深海的女生:沈澄。
這種感覺很奇妙,像被影子溫柔地追逐著,既熟悉又陌生。
這種不合常理的“緣分”,讓頭腦困惑,卻把心思牢牢吸引著,
蘇熒開始不由自主地搜尋那個身影。每次經(jīng)過圖書館角落,心跳,總會加速。
宿命的齒輪緩緩轉(zhuǎn)動,終于在一個雨絲朦朧的傍晚咬合。
蘇熒抱著書本走出自習(xí)室,一眼望見廊下那個孤寂挺拔的背影——沈澄。
胸腔擂動,蘇熒深吸一口氣,雙手收緊,快步上前,腳步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沈澄。”她停在一步之遙,聲音是直接的確認(rèn)。
沈澄側(cè)頭,目光落在蘇熒臉上,審視中隱有一絲柔和。
那個水滴冰箱貼,正吸附在蘇熒的書脊金屬邊上。蘇熒臉色微紅,帶著豁出去的勇氣:
“這個,凝固的瞬間……很美。還有書、保溫杯……圍巾?!彼D了頓,直視著那雙蘊(yùn)藏風(fēng)暴的眼眸,“為什么?”
雨聲淅瀝,填滿了短暫的沉默。
沈澄的表情,依舊是那份疏離與淡漠,但眼底深處,似乎有秘密飛快掠過,快得讓人抓不住。
“喜歡嗎?”她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回答避開了“為什么”,指向另一處——她的付出是否被接受。
那份固執(zhí)和沉靜,隔絕了一切。
“喜歡,”蘇熒誠實回答,手指摸上冰箱貼,觸感微涼,讓她冷靜了一點,“但是……”
“這很突然……也很奇怪。我們……幾乎不認(rèn)識。”她想起了那個擰錯的門鎖,想起了那句“早已偏移了”。
沈澄的嘴角向上牽動,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種了然。
“認(rèn)識與否,不取決于時間長短。就像門鎖的方向,”她話鋒一轉(zhuǎn),“突然擰不動了,才發(fā)現(xiàn)世界早已偏移。”
蘇熒瞬間屏息。沈澄知道!她不僅知道那扇門,甚至可能清楚那“偏移”意味著什么。
沈澄無視蘇熒驟變的臉色,轉(zhuǎn)身欲離。步前稍頓,側(cè)首留下低沉如耳語的最后一句:
“蘇熒……偏移未必是壞事?!?/p>
說完,身影隨即沒入雨幕。
蘇熒僵立原地,指尖緊扣。雨聲淅瀝,沈澄謎語般的話語,在腦中反復(fù)回響。
困惑、好奇、悸動與不安如藤蔓糾纏。她望向沈澄消失的方向,清晰地意識到:
這個孤僻女孩的闖入,如同那錯位的門鎖,預(yù)示著她熟悉生活的表層之下,正涌動著無法抗拒的暗流。
而沈澄,仿佛站在渦流中心,向她投來引路的探詢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