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熒,或者說舊蘇熒,在這里已生活半年多。時間變得模糊而緩慢,那個曾在衣柜刻下血色遺言的自己,如同濃霧后的陌生人。
痛楚仍在,卻被空洞取代——一種情感剝離后的麻木。她拒絕回憶,僅靠生存本能運轉:起床,去圖書館整理舊書,下班,買簡單的食物,回家。
偶爾,她會對著灰藍的地平線出神,仿佛那里凝結著另一個世界所有的雨水和呼喊。
直到那個身影出現(xiàn)。
沈澄,或者說新沈澄,嵌在積塵的故紙堆里,她瘦削、蒼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抱著一本厚重圖冊。
她幾乎天天來,只看不借,眼神掃過書頁,像在搜尋失落的坐標。她拒人千里,如同一塊終年不見陽光的礁石。
名字相同,處境類似,那孤絕的眼神,靈魂深處難以言喻的質地,擊穿了蘇熒構筑的麻木外殼。
她開始留意新沈澄:觀察她到來的時間,習慣棲身的陰影角落,纖細手指拂過書頁時的微顫。
一種熟稔感油然而生——靠近她。
模仿成了蘇熒笨拙的槳。一個陰沉的下午,沈澄又在角落,蘇熒沉默地走過去,將一杯加糖咖啡輕輕放在她面前。
沈澄抬頭,眼中是受驚小獸般的警惕與困惑。蘇熒指了指杯子,喉嚨發(fā)緊……難道,這個世界的她不愛喝?
可沈澄只是遲疑了一瞬,便小口喝下。
看著她的樣子,蘇熒意識到自己的可笑——她凝視的,究竟是眼前這個沈澄,還是鏡花水月中那個再也觸不到的背影?
靠近變得小心翼翼,蘇熒不再刻意模仿,只是用管理員身份提供尋常幫助:
遞紙巾在她被茶水濺到時,分擔搬動的厚重圖書,在她對復雜期刊茫然時講解幾句。
沈澄的警惕,在日復一日的靜默關心中,緩慢消融。她開始提前察覺蘇熒的腳步聲,在蘇熒整理附近書架時不再緊繃身體。
偶爾,蘇熒能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探究。她們仿佛共享著無法言說的秘密。
一個暴雨突至的傍晚,圖書館空曠得只剩兩人。
驚雷炸響,停電瞬間吞噬光亮,唯有慘白閃電撕破黑暗。蘇熒聽到角落里傳來壓抑的驚呼。幾乎是本能驅使,她摸黑快步走去。
“別怕,只是停電?!彼斐鍪?,觸到一片顫抖的肌膚,輕輕握住那只捏緊成拳的手。
她想傳遞一點溫度,用指尖劃過沈澄耳后柔軟的發(fā)根,可觸碰到的不是光滑皮膚,而是一片細微的、迥異的凸起紋理——一道烙印。
閃電適時亮起,照亮咫尺之距。蘇熒看向那片被發(fā)絲半掩的耳后,“這是?”
閃電熄滅,唯有指尖的觸感證明所見非虛。
黑暗中,蘇熒聽到自己干澀的聲音,帶著靈魂深處的震動:“……轉錯方向的門?”
沈澄沒有掙脫,“九歲起我總夢見一個女人……她說要我等一扇轉錯方向的門?!?/p>
沉默如海水倒灌,許久,沈澄才緩緩開口:
“是夢里的女人。看不清臉……每次夢里,她都指著鎖孔,告訴我即使世界錯了,有些東西也不會錯……不要等待……”
原來那詛咒從未只屬于她一人。
仿佛被慣性驅使,蘇熒張開雙臂,以近乎窒息的力量,將眼前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臉頰緊貼,一滴滾燙的淚終于沖出堤壩,無聲砸落。
“我知道……”蘇熒的聲音埋在發(fā)絲里,“我知道,那扇門……”
身體軟化,沈澄的額頭輕輕抵在蘇熒肩窩,她沒有哭泣,只是更深地蜷縮進懷中。
像兩塊被巨浪沖散、撞擊得傷痕累累的浮木,終于在一片混沌海域盡頭,緊緊相擁。
暴雨狂怒鞭打世界,燈光掠過凝固的身影。唯有心跳在驚雷間隙里,沉重地敲打著同一個頻率——
那是錯誤門鎖開啟后,命運齒輪運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