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老君峪,是凍透骨頭的寂靜。凜冽的寒風在山壁間打著旋,發(fā)出嗚咽般的嘶鳴,帶著零星的雪沫抽打在張宇臉上。他佝僂著身體,像一頭在雪地覓食的狼,每一步都陷進沒踝深的積雪和枯枝敗葉中,每一步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尋找食物近乎是一種絕望的徒勞。這片人跡罕至的山坳,早已被寒冬和可能的潰兵搜刮得干干凈凈。樹皮早已被刮得一干二凈,露出慘白的木質。地上連可食的草根都難覓蹤影。他俯下身,費力地用那柄銹跡斑斑的短刀撬開凍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的地面,手指早已凍得麻木通紅,終于從冰冷的泥土里扒拉出幾根細弱干癟的野山蔥根,根須上沾滿泥土。他又仔細搜尋了幾處向陽的巖縫,總算擠出幾顆酸澀不堪的野山果,皺巴巴的果皮在寒風中瑟縮。懷里這幾樣微不足道的“收獲”,幾乎是他跋涉一個多時辰的全部所得。
水源稍微容易些。他循著細微的水聲,找到一條尚未完全凍結的細小山溪,水流冰冷刺骨。他趴伏在溪邊,小心翼翼地撥開薄薄的浮冰,用秦老六那個干癟的水囊,一點點灌滿冰冷的溪水。那徹骨的寒意仿佛能瞬間凍結血液。
灌滿水囊,張宇沒有停留片刻。天色開始泛出慘白的魚肚灰,山林間影影綽綽,更添幾分陰森。他必須盡快返回山洞。秦老六的狀態(tài)極其危險,傷口感染加失血,每拖延一刻,生存的機會就渺茫一分。更重要的是,天亮了,他和秦老六躲藏的山洞暴露的風險將急劇增加。無論是搜索潰兵的殘余勢力,還是偶爾進山打柴的樵夫、采藥的藥農,又或者是那些嗅著血腥味而來的野獸……任何一種意外,都可能將他們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一股無形的重壓沉甸甸地墜在心頭,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原主記憶里那些被流寇虐殺的慘狀,那些餓死在路邊的層層疊疊的尸體,此刻如此清晰地在腦海里翻騰。這亂世,人命當真不如一條野狗!他加快了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掙扎前行,呼吸在冰冷的空氣中拉出長長的白霧,仿佛耗盡了肺里最后一絲暖氣。饑餓的絞痛在胃里翻滾,嚴寒侵蝕著每一寸筋骨,疲倦感如同山一樣沉重,但他不敢停下。活下去……帶秦老六一起活下去!這是他唯一的念頭,支撐著他搖搖晃晃的身體。
洞口那幾塊用作偽裝的嶙峋山石和枯樹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里,張宇暗自松了口氣。他謹慎地伏低身體,側耳傾聽片刻,沒有聽到異常的動靜,只有寒風的呼嘯和洞內隱約傳來的、秦老六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還好,沒人來過。他卸下幾分警覺,手腳并用地從石縫間擠進洞里。
一股微弱但令人心安的熱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洞內特有的潮濕巖石氣息、篝火殘燼的煙火味和……血腥味、傷口腐爛特有的甜腥氣味。洞內比外面暖和不少,但也只是相對而言,寒意依舊無孔不入。
“六爺?”張宇壓低聲音喚道,摸索著走到最里端避風的角落。
秦老六半倚半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篝火只剩一堆微紅的炭火,散發(fā)出最后一點余溫,照亮了他那張因失血和高燒而灰敗的臉。聽到聲音,他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但那鷹隼般的銳利并未消失,依舊帶著警覺的兇光??辞迨菑堄睿嚲o的身體才略微放松,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水……”秦老六的聲音嘶啞得幾乎失聲,像兩片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嘴唇干裂得滲出血絲。
張宇立刻將水囊遞到他嘴邊。秦老六艱難地抬起沒受傷的左手,抓過水囊,急切地往嘴里倒。冰冷的水灌進去,他因為劇痛而顫抖的身體得到了一絲短暫的麻痹和慰藉,喉嚨里發(fā)出滿足又痛苦的嗚咽聲。
“還有這個……山蔥根,野果。不多,頂一頂?!睆堄顢傞_手掌,將那些沾著泥土和雪沫的可憐食物遞過去。
秦老六的眼神在那些“食物”和張宇同樣因寒冷和饑餓而青紫的手上停留了一下,沒有多余的言語,抓過來就塞進嘴里,用力咀嚼起來??┲┲ǖ穆曇粼诩澎o的山洞里格外刺耳,帶著一種原始而慘烈的生存意志。
看著秦老六狼吞虎咽地吞咽那些東西,看著他肩膀上被自己草草處理過的傷口——布條下隱隱透出滲血的暗紅,腫脹似乎稍有消退,但那腐爛邊緣皮肉處滲出的淡黃膿液依舊觸目驚心——張宇的心沉甸甸的。傷口感染遠未控制住,炎癥和持續(xù)失血造成的虛弱就像一把懸在頭上的劍,隨時可能落下。而饑寒交迫則是另一把鈍刀子,在不斷地切割他們本就微薄的生命力。秦老六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像是耗盡了全力。
必須離開!而且得快!這里的環(huán)境只會加速死亡。
張宇目光掃過地上那幾具已經開始散發(fā)出腐敗氣味的流寇尸體,眼神冰冷銳利。必須馬上處理掉這些累贅,它們是致命的味道源。他拿起那把短刀。
“能動嗎?”張宇沉聲問道,已經開始動手拖拽離洞口最近的那具尸體。
秦老六看著他的動作,掙扎著想站起來,但腿上的劇痛讓他瞬間倒抽一口冷氣,額頭冷汗涔涔。他咬緊牙關,用手臂撐著石壁,喘息著:“……扶我一把!這點力氣……還有!”
洞外的積雪成了天然的掩埋場。兩人合力,連拖帶拽,將幾具僵硬的尸體弄出山洞,在遠離洞口的一處背陰洼地里,用積雪和枯枝厚厚的掩蓋起來。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著秦老六的傷口,劇烈的疼痛和體力的消耗讓他呼吸如風箱般拉響,臉色由灰敗轉向蠟黃,幾近昏厥。張宇也是一身大汗,在寒風中迅速冷卻,像一層冰貼在身上。
剛處理完尸體退回到洞口附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異變陡生!
一陣雜沓而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粗魯?shù)暮攘R聲和兵器碰撞的鏗鏘聲,毫無征兆地破開了山林的寂靜,正急速朝著山洞方向逼近!
“快!就在那附近!老子聞到了血腥味兒!”
“狗日的流寇,躲得倒挺深!看老子不剮了你們!”
“仔細搜!一個都別放過!上頭說了,砍一個流寇腦袋,賞二兩銀子!”
張宇的心臟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官兵!而且不是普通的衙役,是上過戰(zhàn)陣、身上帶著煞氣的邊軍兵痞!
他一把拽住差點栽倒的秦老六,幾乎是拖著他猛然后退,強行擠進那個狹窄的山洞!剛入洞,他立刻手腳并用,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拉扯那幾塊原本用作偽裝的沉重山石和枯樹杈,死死地封堵住洞口!做完這一切,他背靠著冰冷的石壁,胸膛劇烈起伏,冷汗混著冰涼的雪水浸透了破爛單衣。
篝火幾乎完全熄滅,只剩一點微紅的炭火。洞口被堵塞后,洞內光線驟然暗沉下來,如同瞬間墜入冰冷的深淵??諝庖菜查g變得污濁窒息,血腥味、腐臭味、冷汗和泥土的腥氣混為一體,濃烈得幾乎令人作嘔。死亡的陰影如同實質,轟然壓頂!
秦老六癱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息著,每一聲喘息都帶著破風箱般的拉扯聲,傷口傳來的劇痛讓他整張臉都扭曲變形,但那雙眼睛,卻在絕望的黑暗里陡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兇戾血光!那是野獸瀕死前要拖著敵人一起下地獄的瘋狂!他從牙縫里擠出嘶嘶的聲音,如同垂死的毒蛇:“官……兵!操他娘的!小……子!把……刀……給我!”他用盡全身力氣指著地上那把斷刀。
洞外,腳步聲已經到了咫尺之遙!火光透過堵塞石頭的縫隙跳躍進來,將他們藏身的黑暗剪影投射在洞壁上。雜亂的呼喊聲震耳欲聾:
“這里有洞!洞口被堵上了!”
“快!扒開!流寇肯定在里面!”
“弟兄們!賞銀就在眼前!破開它!”
叮叮當當?shù)蔫F器敲打石頭的聲音密集響起,伴隨著粗野的咒罵。
死亡的絞索已經套在脖子上,勒得無法呼吸!張宇猛地撲到火堆邊,抓起那柄生銹的短刀和自己的斷刀,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最冷的堅冰。他一步躥到秦老六身邊,不由分說地將那柄斷刀塞進他還能勉強動用的左手中。
“六爺!”張宇的聲音在洞內驟然爆發(fā),低沉如悶雷,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兇狠決絕,死死壓過秦老六的喘息:“想不想殺光這幫狗娘養(yǎng)的兵痞?!”這一聲吼,不像是詢問,更像是最后通牒,帶著能點燃所有絕望和恥辱的戰(zhàn)火!
秦老六渾身猛地一震,仿佛被這聲悶雷在耳邊炸響!所有對傷勢的哀嚎、對痛苦的呻吟都在這一吼里被生生掐斷!一股更加古老、更加瘋狂的血勇從瀕死的身體最深處爆炸開來,如同火山噴發(fā)!他左手死死攥住冰冷的斷刀刀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渾濁的眼珠瞬間被血絲和刻骨怨毒燒得通紅!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用盡殘余的所有力氣咆哮著回應:“殺!老子……要活劈了這幫狗雜種!”
這咆哮像是點燃了兩頭困獸最后的殺意!堵門的石頭在更猛烈的撞擊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轟隆!咣當!
伴隨著一聲粗野的狂吼,一塊不大的山石被外面的長槍撬開,骨碌碌滾落一旁!一道不算寬敞卻足以致命的缺口被強行破開!刺眼而污濁的火光混合著寒風猛地灌了進來!一張胡子拉碴、帶著凍瘡疤痕的粗獷兵丁面孔在缺口處探出!
“操!在里面!還有個喘氣的!給老……”探頭的兵丁興奮的吼叫戛然而止!
張宇的身影在火光亮起的剎那,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整個人壓縮到極限,猛地從洞壁最深的陰影里彈射而出!速度遠超人類反應的極限!
不是沖向門口!而是貼著地面,快得像一道貼地的黑色閃電!手中的生銹短刀沒有直接刺向剛露頭的兵丁咽喉,而是兇狠無比地劃向他那只扒在洞口邊緣、抓著長矛的手!
嗤——噗!
皮肉割裂和骨頭被硬生生劃開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混合著兵丁撕心裂肺的慘叫驟然響起!寒光閃過,幾根斷指連同半個手掌帶著一股熱血飛濺出去,啪嗒一聲落在冰冷的洞內地面上!
“我的手?。?!”慘嚎聲瞬間撕破了山坳的陰冷!
幾乎在慘叫響起的同時,剛看到同伴遇襲、驚怒之下本能地要往洞里刺槍的第二名兵丁,眼前驟然一暗!他本能地抬起頭。
秦老六那張因劇痛和高燒而猙獰扭曲、如同惡鬼的臉占據(jù)了整個破口的缺口!須發(fā)賁張,雙眼血芒如沸,仿佛九幽厲鬼掙脫了束縛!他口中死死咬著那半截寒光懾人的斷刀刀背——完全放棄了防守!他僅存的一點力氣和兇性,全部化作了這搏命一推!
“死——!”
一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混合著血腥、口臭和瀕死野獸瘋狂的嘶吼,噴吐著滾燙的熱氣,狠狠撞在那第二名兵丁的臉上!那視覺沖擊力配合著非人的咆哮,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兵丁的神經上!加上同伴瞬間斷手的慘狀就在眼前!
第二名兵丁的大腦瞬間空白!巨大的恐懼如同寒冰澆透了脊柱!他下意識地發(fā)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叫,刺出的長矛驟然失力歪斜!身體不由自主地后仰!秦老六那張燃燒著毀滅意志的臉近在咫尺,他嘴里咬著的、閃爍著兇光的斷刀刀尖,離他的眼珠不過半寸!
“攔?。〔?!有硬點子!”洞外傳來一個明顯是頭目的、帶著驚怒的狂吼。
堵洞的石塊、枯木在瘋狂的撬動和撞擊下劇烈搖晃!更多的火光和人影在缺口外晃動!殺聲震天!整個山洞都在死亡的喧囂中瑟瑟發(fā)抖!
秦老六一擊耗盡所有,身體如同被抽空的面袋,軟軟地向后倒去。他那張布滿血污的臉轉向張宇,眼中燃燒的戰(zhàn)意尚未熄滅,卻已蒙上了一層死灰。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嘴里咬著的斷刀吐了出來,嘶啞著吼道:“小子!走!給……老子……殺……”
話未說完,他身體一歪,徹底昏死過去。洞口,被堵塞物遮擋了大半,只剩下一個小小的、火光晃動的缺口。但這道缺口,此刻就是地獄之門。洞外的官兵被徹底激怒,如同炸了窩的馬蜂,瘋狂的扒撬聲和粗野的叫罵聲更加震耳欲聾!無數(shù)條手臂的影子在洞口搖晃!那石頭的縫隙在擴大!
殺了他?獨自突圍?這念頭只在張宇腦中一閃而過,如同冰冷的毒蛇。不能!這將是自毀長城!秦老六是他在這血火亂世種下的第一顆種子!絕不能就此熄滅!
張宇的眼神瞬間掠過秦老六昏迷的身體、地上那截斷手、潑濺的血跡和瘋狂晃動的洞口堵塞物!目光最后落在洞口那堆僅剩微弱紅光的火堆殘燼上!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幾乎是身體本能先于思考做出了反應!
他一個箭步沖到即將坍塌的洞口內側,右手短刀反握,左手抄起地上秦老六吐落的那柄沉重斷刀。與此同時,他的右腿如同鋼鞭般猛力后掃!腳尖精準無比地鏟在火堆殘燼上!
呼啦!
大片的滾燙猩紅炭火、混雜著灼熱的灰燼和尚未燃盡的枯枝,像一道灼目的火網(wǎng),迎著剛剛又扒開一條更大縫隙、正要探頭進來的第三個兵丁,劈頭蓋臉地猛砸過去!
“呃啊啊啊——!”
滾燙的炭火、灰燼和帶著火星的樹枝劈頭蓋臉砸下來!剛探頭的兵丁猝不及防,本能地閉上眼睛發(fā)出凄厲慘嚎!無數(shù)細小的火星落入他胡子拉碴的臉頰和脖頸,火辣辣的劇痛讓他瞬間捂著臉狂跳起來,完全遮住了缺口!
“媽的!里面放火!”
“燙死老子了!”
“快扒石頭!沖進去宰了他們!”
慘嚎和怒罵徹底將洞外的混亂推向頂峰!但火灰彌漫的瞬間遮擋了視線,也讓外面的人一時無法準確判斷洞內狀況,反而因為火焰的阻隔,強行破口的勢頭被稍稍遲滯了一瞬!
就是現(xiàn)在!張宇眼中寒光暴漲!他沒有絲毫遲疑,如同一頭撞向鐵籠的孤狼!趁著外面短暫混亂和火灰彌漫視線受阻的機會,他猛力撞開那幾塊搖搖欲墜的堵塞物,夾著一個瀕死之人的重量,撞向地獄之門!
堵塞物轟然倒塌!洞外冰冷的空氣和刺目的火光混雜著硝煙氣撲面而來!三個扭曲的身影堵在面前!最前面的是那個捂著臉慘叫的兵丁,后面兩步是那個滿臉驚怒絡腮胡子的頭目和一個持槍兇狠刺來的小卒!更遠處還有兩三個身影正向這里狂奔!慘白的雪地上腳印狼藉!
“滾開!”張宇的喉嚨里迸發(fā)出一聲非人的暴吼!不是逃命的恐慌,而是純粹蠻橫的沖鋒號角!他左手緊握著秦老六那柄沉重斷刀,不管不顧地以全身的力道和速度,朝著側面那因燙傷而門戶大開的兵丁肩頸部位狠狠掄砸過去!不求致命,只求砸開!
砰!咔嚓!
沉重的刀背帶著風砸在對方來不及格擋的肩胛骨上,清晰的骨裂聲和對方撕心裂肺的慘嚎同時響起!
缺口!張宇撞開人墻時,那絡腮胡子頭目暴怒的一刀也已到了近前,刀光慘烈!張宇右手反握的短刀幾乎是擦著肋骨險之又險地格擋了一下,冰冷的刀刃貼著破棉襖掠過,帶起一溜破布和一縷鮮血!
他沒去看傷口,巨大的沖力和肩膀上秦老六的體重讓他腳步踉蹌前沖,幾乎控制不住撲倒雪地的身體!身后,官兵狂怒的喊殺和兵刃破風聲已緊追而至!死亡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后背!